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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時期的作家與文學(xué) ——對話李洱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衛(wèi)毅 日期: 2020-04-14

疫情時期的作家與文學(xué)

本刊記者? 衛(wèi)毅? 發(fā)自北京,、上海

編輯? 周建平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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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疫情

人:李文亮去世那天,你在微信朋友圈說,,加繆在世,,也寫不出如此慘烈的“境況性現(xiàn)實”,,如何理解“境況性現(xiàn)實”,?

李:“境況性”是薩義德經(jīng)常使用的概念,我是借來一用,。大致意思是,,任何文本都是作者和讀者共同完成的,你與我都處在一個共同熟悉的文化背景之中,。你知道我要說的是什么,,我知道你知道我要說的與什么有關(guān)。不然,,那就是雞同鴨講了,。所有作家,都是在這樣的特殊情境的激勵下寫作的,。我的意思是說,,依我對加繆的理解,如果他置身于我們都熟悉的這種文化背景,,他確實寫不出這樣的境況性現(xiàn)實,,同時這種境況性也超出了加繆的想象。加繆筆下的《鼠疫》發(fā)生在一個城市,。薩拉馬戈的《失明癥漫記》發(fā)生在一個村鎮(zhèn),。他們的寫作源自于想象,是人類狀況的某種隱喻,。而我們現(xiàn)在面臨的疫情現(xiàn)實,,是一種赤裸裸的現(xiàn)實,它超出了人類的智力和想象力,。因為是在一個全球化時代,,它把所有人都裹挾進去了,將整個人類都裹挾進去了,,從陸地到天空到大海深處,。這不知道比加繆和薩拉馬戈筆下所寫的故事要復(fù)雜和嚴重多少倍。說它的嚴重程度大于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總和,,大于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都是一種比較輕巧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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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大于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

李:我常說,,毫無疑問這個詞是值得懷疑的,但此事卻是確定無疑的,。一戰(zhàn)之前,,歷史上發(fā)生過多次類似的戰(zhàn)爭。按照米蘭·昆德拉的說法,由于沒有新聞媒體,,沒有大眾傳媒,,沒有報道,別的地方的人就認為它們不存在,。多年之后,,考古學(xué)家看到了那些光溜的頭蓋骨,才知道那些部落曾經(jīng)發(fā)生過戰(zhàn)爭,,他們曾經(jīng)從東非一直打到北歐,,打到亞洲,打到阿拉斯加,,然后打成了現(xiàn)代人。到了一戰(zhàn),,大眾傳媒出現(xiàn)了,,一把左輪手槍引發(fā)的事件,因為媒體的進入,,不斷地報道,,各國不斷加入進來,釀成了世界大戰(zhàn),。其實,,那只是幾顆子彈消滅一個敵人罷了。二戰(zhàn)只是一戰(zhàn)的2.0版,,多了一顆原子彈而已,。一顆原子彈干掉一個城市。而現(xiàn)在,,這種病毒,,雖然看不見摸不著,但它卻是無微不至的原子彈,,微型的原子彈,,日常化的原子彈,。人類之所以能夠成為文明的人類,,是因為語言,因為交流,,因為有一個公共空間可以相互促進,,可以共享文明成果??墒且驗橐咔?,你的眼神、呼吸,,都成了武器,。人們用胳膊肘開門,,用屁股關(guān)門,并且隱藏起了人之為人的那張臉,。這個影響是不是大于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人類一直在進步,但現(xiàn)在人們可能重新反省這種進步的代價,。至少,,人們對全球化會有深刻的疑慮,而這將意味著什么,?城市里已經(jīng)有人開始養(yǎng)雞了,。就在今天早上,雞犬之聲相聞已經(jīng)成為一個事實,。人類的發(fā)展進程,,從未受到過這種挑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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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一個全世界都可以去的時代,,大家沒想到有一天會呆在家里不能動彈,。

李:呆在家里,還得防父母防老婆防丈夫,,是恐懼,、焦灼和虛無的三重奏。我們在說“害怕”的時候,,是說害怕某個具體的東西,,看不見摸不著的“害怕”才叫“恐懼”。所以“恐懼”跟“害怕”是兩個概念,?!翱謶帧币燥w沫的形式,以呼吸的形式,,以對視的形式,,影響著我們。那些本來挺有詩意的詞,,此時也突然猙獰起來,,成了禁忌,比如凝望,、比如親吻,、比如撫摸、比如握手致意,。好多時候,,你急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了,那不是“焦灼”又是什么?但你又無能為力,。你深刻感到個人存在的有限性,。意識到這一點,本來可以有所為有所不為,,但現(xiàn)在連這個選擇的機會都不屬于你了,。它襲擊你,隨時讓你變成白肺,。河水竟然能把魚給淹死,。你隨時打開新聞,頭條新聞就是,,這條河今天又淹死了幾萬條魚,。加繆曾經(jīng)說,那些病毒聳動著,,在某一天會發(fā)動它的種群,,向人類發(fā)起進攻。加繆當然不可能想到,,它會來得這么快,,規(guī)模這么大,,但你的肉眼卻看不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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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你在什么時候感到“恐懼”的?

李:去年12月的時候,,我經(jīng)常出差參加活動,,一位醫(yī)院的朋友通過我的愛人告訴我,現(xiàn)在出現(xiàn)了類似SARS的病毒,,讓我注意,。我當時并沒有引起多大重視。現(xiàn)在回想,,我當時為什么沒重視呢,?我相信,當時很多人知道這件事情后,,都沒有料到如此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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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周圍的環(huán)境沒有造成那種緊張感?

李:遺忘的機制在起作用,。反抗遺忘的意義,,就在這里。寫作,,作為一種反抗遺忘的方式,,它的意義也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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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對疫情,知識分子和作家應(yīng)該怎么做才是合適的,?

李:其實我相信很多作家都在記錄和思考,。我特別想說的是,不同職業(yè)背景的人,,首先要盡力完成自己的工作,。公共衛(wèi)生事件,首先就要交給專業(yè)人士去做,。作家則是要完成自己的本職工作,,完成自己的觀察和記錄、閱讀和思考,。當然,,作家這個職業(yè)比較特殊,有專業(yè)性的一面,,也有社會性的一面,。

圖/本刊記者 姜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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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這種情況下,你欣賞什么樣的聲音,?

李:對于非專業(yè)人士而言,,你的聲音,你的觀念,,不要固化,。你千萬不要石化,不要變成某種雕像,,以致失去了人性的溫度,,失去了真實的情感。能否回到個人真實的感覺去發(fā)言,,很重要,。薩特是存在主義者,在我看來,,他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一個主義化的人,,一個比較熱衷于將自己雕像化的人。他確實會把某種觀念固化,。薩特要加繆承認自己是存在主義者,,但加繆不承認。他否認自己是存在主義者,,因為他不愿意被主義化,,被意識形態(tài)化。加繆認為只有這樣才能保持批判性,。如何發(fā)出真實的聲音,,這是知識分子和作家特別需要提醒自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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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作家應(yīng)該怎么跟現(xiàn)實世界相處呢?

李:就具體的寫作行為而言,,作家是一個孤零零的人,,特別無援。作家與外部世界的相處,,就是詞與物的相處,。作家總是試圖在詞與物之間建立一種比較直接的聯(lián)系,在個人與世界之間建立一種有效的聯(lián)系,。他通過寫作,,通過作品,試圖表達和影響這種聯(liá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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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疫情面前,,還有怎樣的思考?

李:喬木先生在教訓(xùn)應(yīng)物兄的時候,,說過一段話,。大意是,說真話本來是一個人的基本道德,,如果不能說真話,,那么你可以不說話,不表態(tài),。主動說假話和被迫說假話,,雖然都是假話,但后者可以原諒,,前者不可原諒,。喬木先生還說,,說假話是出于公心,,是為了大家好,不是為了自己好,,那其實還是一種美德,,但有一個前提,那就是你的假話不要傷害到別人,。

我知道你是在追問,,疫情最早時為何沒有及時發(fā)布出來。平心而論,,這不是具體某個人的問題,。每個人可以自問一下,在那個時候,,你是不是也會這樣做,?不報的原因可能很復(fù)雜,。那一刻,有怯懦,,有害怕,,有明哲保身,而且也可能出于公心,。當歐美的疫情大面積暴發(fā)的時候,,我們還會發(fā)現(xiàn),這不僅是中國人的問題,。當然,,這不是拒絕反省的理由。如果這也是一種“文明成果”,,那么我們就該反省造成這種成果的文明內(nèi)部,,是否有什么地方不對頭。事實上,,我相信罵得很厲害的一些人,,不一定比當事者做得更好。如果只是某個人的錯誤,,而自己不可能犯這樣的錯誤,,把那個人撤了,不就行了,?但事情沒這么簡單,。可以追問一句,,如果下一次類似的情況發(fā)生,,我們肯定會比當事人做得更好嗎,?

這些天,上海的張文宏醫(yī)生,,得到了人們的普遍認同,。很多事,他講得非常明白,,甚至可能會引起一些人的誤解,,但他還是在很關(guān)鍵的時候說了,。比如,他說,,任何時候不惜一切代價所造成的代價會更大,。醫(yī)生和護士如果沒有做好防護的時候,,不應(yīng)該上戰(zhàn)場,那是對自己不負責任,,甚至可以拒絕進病房,。他對歐美疫情的判斷,也比更多人要清醒得多,。我覺得,他從專業(yè)身份說出的那些真話,,就是在創(chuàng)造一個健康的公共空間,。要在常識范圍內(nèi)說話、做事,,發(fā)表負責任的意見,而不是圖嘴皮子痛快,。知識分子應(yīng)該不斷創(chuàng)造這樣的空間,,這也是知識分子對自己應(yīng)有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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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你在目前的情形下,,如何看“全球化”?

李:哈貝馬斯曾說,,隨著全球化的興起,,民族主義、民粹主義會反彈,。貧富差距、文化之間的沖突等等,,也會更強烈,。但誰都沒有料到,瘟疫會對全球化構(gòu)成如此大的挑戰(zhàn),。

瘟疫曾經(jīng)是中世紀的重要概念,。??略凇动偘d與文明》里寫到“愚人船”,,一群瘋子作為病人被關(guān)到一艘船上,在海上漂流,,在此岸與彼岸之間游蕩,。隔離成為日常,,大海是它的故鄉(xiāng),葬身魚腹是它的命運,。在21世紀的今天,,在船上漂流的病人,是最富裕的人,。他們上船是為了娛樂,、為了享受、為了美食,、為了比基尼,,為了能夠看到大海深處奇異的景觀,現(xiàn)在他們卻成了最奇異的景觀,,有著和??滤枋龅挠奕舜嗨频拿\,。

現(xiàn)代文明的標準就是不再有大規(guī)模的瘟疫。米沃什曾經(jīng)說過,,波蘭是另一個歐洲,,因為這里還有貧窮和瘟疫。顯然,,瘟疫被他看成一種衡量文明尺度的標準。所以他說,,波蘭雖然在地理上屬于歐洲,,但它卻不是歐洲文明的一部分,仿佛是突現(xiàn)在身軀之外的一個樹瘤,,那么丑陋,那么顯眼,。

現(xiàn)在,,來自動物,、來自幽暗洞穴里的蝙蝠身上的病毒,是不是在提醒人們,,從中世紀到今天,,文明之間的差異,并沒有人們想象的那么大,。今天的文明仍然帶著中世紀病毒的遺存,,甚至有著更古老的病毒的遺存,并且已經(jīng)充分內(nèi)在化了,,平時不易發(fā)覺,。從某種意義上說,,全球化就是一個巴別塔,。巴別塔的另一個語義,就是變亂,。當現(xiàn)在人們以各種各樣版本,,以希伯來文、盲文,、越南文、甲骨文等等來轉(zhuǎn)發(fā)圖文的時候,,有兩個重要的圖像沒有說出來,,一個是巴別塔,另一個是蒙娜麗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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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蒙娜麗莎?

李:蒙娜麗莎永恒的微笑是曖昧的,,仿佛是不可解的,。她為什么笑?是什么引她發(fā)笑,?她的眼睛從各個角度看你,看到各個角度的你,。她微笑著向你發(fā)出很多疑問,。她抿著嘴,,但有時候你會覺得,那是因為哨子剛從她的嘴上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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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文學(xué)

人:中國作家里最缺的是思辨型作家,?

李:我們也有思辯啊,不過按照傳統(tǒng),,我們的思辯好像更多的時候就是儒道互補,比較簡單的,、狗咬尾巴式的,、轉(zhuǎn)圈式的思辯。有時候呢,,還會再供上一尊佛像,。當然了,能做到這一步,,對很多人來說,,繞樹三匝,轉(zhuǎn)轉(zhuǎn)圈,,其實已經(jīng)相當不錯了。這些天,,不是有人拿《棋王》來批評《應(yīng)物兄》嗎,?他能夠看《棋王》,,已經(jīng)相當不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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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豆瓣上,,那些針對《應(yīng)物兄》的文字,,有些確實出言不遜,比如說你與《圍城》……

李:對,,有人說拿《應(yīng)物兄》跟《圍城》相比是自不量力。好笑的是,,我自己從來沒有拿《應(yīng)物兄》跟《圍城》相比,。如果有記者問起來,我總是能躲就躲?,F(xiàn)在既然躲不開,,我就爽性說兩句。作家金宇澄最早說,,《應(yīng)物兄》是升級版的《圍城》,。我想,他主要說的是,,《應(yīng)物兄》處理的生活,是當代人的生活,。想歸這么想,,我還是有一種預(yù)感,此話一出,我可能要挨罵了,。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圍城》被一些人原教旨主義化了,,別人不能說半個“不”字,,而且誰也不要拿別的作品與此進行比較,,因為別的都不夠格。誰的作品被拿去比了,,馬上就會有人吹胡子瞪眼睛,。他們就沒有想想,錢鍾書先生要是還活著,,會怎么看他們呢?饒有趣味,。

2019年,,北京,,李洱(右)與王蒙、王干,、笛安 圖/人民視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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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還是說說加繆吧,。我們應(yīng)該如何讀加繆?

李:錢鍾書先生是不是評價過加繆,?如果評價過,那我就先不吭聲了,。我看加繆比較早,,最早看的也是他的《局外人》。加繆是很有啟示性的作家,,也很有思辯性。他的思辯,,如同鹽溶于水,。既然說到了他的啟示性,那么從加繆那里出來之后,,你就應(yīng)該左看看,,右看看,找一條適合自己的路。你知道,,海德格爾有個四方域的說法,,他把西方文化說成是天、地,、神,、人組成的四方域,。加繆寫《局外人》,天,、地和神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個“局外人”,。莫爾索說,,走慢了要著涼走快了要出汗,到了教堂又要著涼,。神在這里被懸置了。而我們的文化講的是天,、地,、人、道,。老子說,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我們的新文學(xué)的主題就是人的文學(xué),格外突出了“人”,。某種意義上,這個人也成了孤零零的人,,一個另一種意義上的“局外人”,。當然,在新文學(xué)史上,,如此處理問題,有極大的合理性,,與個性自由,、人的解放這個重要主題有關(guān),意義不能說不重大。不過,,到了今天,,如果你還是要把“人”從中抽離出來,說那就是解放思想,,那問題可能就簡單了,。解放思想的前提是,你得有思想,。你本來就沒有思想,,就是一個局外人,那你解放的就不是思想了,,不過是欲望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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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你認為我們一直在處理《紅樓夢》的續(xù)寫問題和賈寶玉長大怎么辦的問題?

李:《紅樓夢》其實是中國第一部由個人完成的小說,?!段饔斡洝贰度龂萘x》《水滸傳》的故事,很多人都講過,,然后再由某個文人加工而成,。嚴格意義上,那不是個人創(chuàng)作,,作者個人經(jīng)驗在其中所占的比例不大,。《紅樓夢》是一個人根據(jù)個人經(jīng)驗進行虛構(gòu)的小說,。在我看來,,《紅樓夢》沒完成,不是曹雪芹生病了,,不是因為舉家食粥,,沒心思再操弄它了,而是因為賈寶玉后來的故事,,曹雪芹不知道該怎么寫,,這超出了他的個人經(jīng)驗,也超出了文化傳統(tǒng)所給定的邊界,。通常,,賈政的生活應(yīng)該就是寶玉未來的生活,但曹雪芹不愿讓寶玉過那樣的生活,。

在《紅樓夢》當中,,四大家族這么多人,只有死亡,,沒有出生,。這是大的絕望和徹底的虛無,。所有人都過生日,但主人公寶玉卻不過生日,。他的年齡我們都不知道,,只能推算出他介于少年和成人之間。那么,,他成人之后,,怎么辦呢?從比喻的意義上,,我說過一句話,,說曹雪芹把這個難題留給了后世作家。所以紅樓夢沒有寫完,,可以作出不同的理解,。有一種理解是,,它敞開著,,召喚著后人從不同角度來完成它,來探討賈寶玉長大之后怎么辦的問題,?!痘ㄇ弧防锏母鹑危糠纸梃b了瞿秋白的原型,,我們可以把他看作“賈寶玉”,。其實,許多反叛自己的家族和階級的革命者,,也可以看作另一種意義上的,、成長過程中的“賈寶玉”。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把很多中國小說看作成長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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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應(yīng)物兄》 直接用了一個人物作書名。當代小說里,,能夠被人記住的人物越來越少了,。

李:這也是我第一次用人名作書名。這種起題目的方式,,20世紀以前的小說很常見,,《包法利夫人》《大衛(wèi)·科波菲爾》《安娜·卡列尼娜》《約翰·克利斯多夫》《簡愛》《卡門》等等,數(shù)不勝數(shù),。你看到了,,它們大都是現(xiàn)實主義作品,常常會講述一個完整的故事,,來對應(yīng)某個歷史時期,,來描述某個人在歷史中的成長過程,。主人公帶著自己的歷史和經(jīng)驗向讀者走來。這個主人公,,同時還是一面鏡子,,主人公、作家,、讀者,,同時映入那面鏡子,在里面交相輝映,。你寫了這個人,,你就寫了那段歷史。人物的生活和他的命運,,自有他的歷史性,,自有他的世界性。但在現(xiàn)代主義文學(xué)運動之后,,這種情況確實比較少見了,。簡單地說,在所謂的“歷史的終結(jié)”之后,,人物的歷史性和世界性大為減弱,。當然在中國,情況還是比較特殊,。中國的現(xiàn)實主義,,一般不用人物的名字來命名,反倒是以魯迅先生為代表的現(xiàn)代小說家,,開始用人物的名字來作書名,,比如《狂人日記》《阿Q正傳》《孔乙己》。因為歷史時空錯置,,魯迅式的命名方式與西方現(xiàn)代主義小說其實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它雖是人物的名字,,但那個名字卻具有某種概括性、寓言性或者說象征性,。魯迅之后,,這種命名方式差不多又很難見到了。所以我覺得,,這種變化,,其實值得研究。我很誠懇地表達過一個看法,,就是當我以“應(yīng)物兄”這個名字來作小說題目的時候,,我想,我表達了我對文學(xué)的現(xiàn)實主義品格的尊重,,表達了我對塑造人物的興趣,。我還想表達的一個意思是,,沒有受過現(xiàn)代主義訓(xùn)練的作家,無法成為這個時代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而這個時代的現(xiàn)代主義作家,,一定會具備著現(xiàn)實主義精神。

參加中歐文學(xué)節(jié) 圖/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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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這是否意味著,,你的創(chuàng)作思想和方法論,,有一個變化過程?

李:是啊,,甚至不是你主動求變,,而是它就那么發(fā)生了。你的生活在變化,,你對世界的看法也在變化,。這個時代唯一不變的,就是變化,。人到中年,,你的責任感,甚至包括妥協(xié),,都會來的,,所謂虛己應(yīng)物。虛己,,并不是無己,是有己的存在,,主體還在,,但是可以用虛己的方式和這個世界交流。這其中包含側(cè)身與回旋,,躲避與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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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你覺得個人經(jīng)驗已經(jīng)不足以表現(xiàn)世界?

李:你知道,,我在書中寫到蕓娘的時候,,借人物之口用一定的篇幅來討論了現(xiàn)象學(xué),其中涉及到經(jīng)驗,。在現(xiàn)象學(xué)那里,,這是個很重要的概念。胡塞爾把經(jīng)驗分為素樸的經(jīng)驗與有根基的經(jīng)驗,。前者是感性經(jīng)驗,,后者是對動物、人,、文化客體的知覺活動,,是一種精神的存在意義的表達,。不過,對寫作來說,,你最終還是要帶著那種有根基的經(jīng)驗,,回溯到了感性經(jīng)驗,通過感性的書寫來完成小說敘事,。

其實,,很多年前,我與幾位朋友李敬澤,、李馮,、邱華棟、李大衛(wèi)討論過寫作中的相關(guān)問題,,最后結(jié)集成一本書叫《集體作業(yè)》,。其中,我們提到,,“個人”這個詞是敞開的,,個人經(jīng)驗不是固步自封的。當時之所以提到這個問題,,是因為有感于進入90年代以后,,一種僅僅依據(jù)所謂的個人經(jīng)驗進行寫作的狀況令人憂慮。這種寫作,,在一定程度上書寫的是個人身體的快感如何被抑制,,似乎那種寫作表達的就是一種深度的自我。那種寫作當然有其合理性,,尤其是在比較特殊的歷史時期,。但其局限性也是顯而易見的。至少,,那種寫作的理由,沒有丁玲寫作《莎菲女士的日記》時那么充分,。寫作就是這樣,你既要依據(jù)個人經(jīng)驗進行寫作,,又有必要跳出個人經(jīng)驗,。你就像沙漠中的駱駝,帶著自己的胃囊,,然后以被沙漠淹沒的方式通過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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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你的小說里有大量的對話,,這是一種什么考慮,?

李:我理解,這里的對話,,既是指人物之間的對話,也是指小說的對話性?,F(xiàn)代小說的一個標志,就是它是各種知識之間的對話,。尤其是長篇小說,,常常是古今一體,東西相通,,真假難辨,,時空錯置,呈現(xiàn)出的是一個多元的共同體,。我傾向于把它看成各種話語的交織。小說敘事與真實的生活以及我們置身其中的歷史之間,,形成一種反省式的對話關(guān)系?,F(xiàn)代小說的對話性,,帶著一種民主的氣息,這也是它在中國存在的特殊的理由,。其實,,在卡爾維諾提出百科全書式寫作之前,,在但丁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在很多偉大作家那里,他們的人物都帶著自身經(jīng)驗,、性格和文化背景,,共同出現(xiàn)在一個文本當中。他們的文本就像一個教堂,,那些純潔的羔羊,、迷途的羔羊、待宰的羔羊,,以及牧羊人、宰羊的人和等著吃羊肉的人,,此刻都在同一個穹頂之下。他們的一同出現(xiàn),,意味著作者賦予小說一個對話的瞬間,,同時這也是個反省、祈禱和祝福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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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反諷”是評論家在評論你的小說時經(jīng)常用到的詞,你怎么理解“反諷”,?

李:簡單地說,,就態(tài)度而言,反諷意味著要跟自己的經(jīng)驗保持一定的距離,,與他所表現(xiàn)的那個世界也保持必要的間距。從最美好的意義上,借用小說里出現(xiàn)的那首詩,,“兩雙眼睛因羞澀而更加明亮/有如冬夜因大雪而變得熱烈/欲拒還迎啊,,瞬間即是永恒/那摩擦的熱與能,,迅速升華/但又后退,錯過,,無言閃開/仿佛是要獨自滑向冰的背面/而波濤中又有著精確的方位/為凝視彼此保持必要的間距,?!碑斎辉诰唧w的修辭上,反諷有它自己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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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你寫作的動力是什么?人性似乎是不變的東西,,寫這些不變的東西,,是不是就是在不斷重復(fù)?

李:以前,,確實大多數(shù)小說主題處理的都是善與惡。我們?nèi)タ础拔逅摹敝暗男≌f,,除了《紅樓夢》,什么《三言二拍》,、唐傳奇,基本上都在處理這個問題。詩歌的主題另說,。我們知道,錢鍾書認為,中國古典詩歌的主題,,一個是登高望遠,,一個是瞑色起愁。現(xiàn)代小說的主題當然比這個要復(fù)雜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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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你怎么看從現(xiàn)代到當代的中國小說創(chuàng)作?

李:這個問題太大了,,我挑個簡單點的事來說,。比如,,在現(xiàn)代文學(xué)中,,相當多的小說和詩歌,都是年輕人寫的,?!棒敼屠喜堋?,除了魯迅,,當年寫作的時候都很年輕,。中國作家,,其實很多年沒有出現(xiàn)過中年人的小說。在當代文學(xué)中,,在很少時間里,中年人的小說似乎也不多見,。可能“重放的鮮花”們是個例外,,不過,,可能因為積蓄了太多的能量,有太多的話要說,,要么如泣似訴,,要么慷慨激昂,,有點不像是中年人寫的,。因為無法做到“減去十歲”,他們就用美學(xué)的方式“減去十歲”,,人是中年的人,,心是年輕的心,。真正的中年寫作,,可能是從知青一代作家開始的。他們越到老年,,越呈現(xiàn)出中年心態(tài),,作品也是如此,,頗值得感佩,。國外的大作家,通常還有一個晚期寫作現(xiàn)象,。有一個詞叫晚期風(fēng)格,是我前面提到的薩義德用來描述貝多芬的,。貝多芬在拿破侖失敗之后,,忽然進入另外一個時期,,原本嚴謹?shù)囊魳方Y(jié)構(gòu)不斷地被漲破,,破成了碎瓷,,呈現(xiàn)出某種碎片化、超驗性的特征,。當時沒人能理解,,直到瓦格納撿起了他晚期的作品,慢慢地人們才接受這些作品,,并理解了這些作品的意義,。隨著更多作家進入中年、老年,,他們似乎也逐漸進入到了一個晚期寫作階段,。他們的創(chuàng)造力還很旺盛,這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從未有過的現(xiàn)象,。陳曉明先生曾將晚期風(fēng)格這個詞做了個轉(zhuǎn)換,提出晚郁風(fēng)格這個概念,。他引用梅堯臣的一句詩來形容這種寫作,,我覺得特別貼切,,所謂“野鳧眠岸有閑意,,老樹著花無丑枝”,。這幾代人的寫作,,經(jīng)歷了中國現(xiàn)當代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有著非常獨特,、寶貴的經(jīng)驗,,所以我想我們都能看到,,中國當代寫作的潛力和空間,其實遠未窮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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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時間:2024年12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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