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習記者 ?聶陽欣? 發(fā)自北京? / 編輯? 楊靜茹 [email protected]

圖/梁辰

?

2013年,，舞者胡沈員為了拍紀錄片去緬甸，他們看到一棵美麗的大樹,，攝影師提議在這里拍一段,，于是身著紅色袈裟的胡沈員爬到高高的樹枝上，念了一段經(jīng)文,。畫面上只有胡沈員一個人,，雙手交疊，閉著眼,，整個人隱在樹蔭里,，遠處是大片草叢，金黃色的古建筑散落其間,。

或許是因為提前知道了胡沈員的成長經(jīng)歷,，紀錄片導演梁邁覺得，跟拍胡沈員的過程中,，時時刻刻都能感受到他的孤寂,。對此，胡沈員心態(tài)平和,，他說大家都是孤獨的,，他享受在孤獨中思考。這種孤獨融入他的作品,，《流浪》是述說“心無依靠的那一刻”,，《暗夜彩虹》隱喻深藏暗處、轉(zhuǎn)瞬即逝的愛,。但“流浪”的人會尋找黑暗中的長明之火,，在愛中迷失的人最后撐起一把傘，陽光透過傘上的窟窿,，傾瀉而下：胡沈員一直在孤獨的底色里尋找溫暖和愛,。

所以他的舞蹈《兒時》——盡管是在綜藝競技的比賽場上——依然憑借樸素的動作,，一揮手就勾連起對故鄉(xiāng)和家人的懷念，讓無數(shù)觀眾為之動容,，此前沒有接觸過現(xiàn)代舞的人也會驚嘆舞蹈動作和歌曲的完美契合,，為這樣身體化的表達而流淚。只是這一次,，胡沈員是帶著他的目的來到節(jié)目的,，他希望未來能有更多的人走進劇場，欣賞舞蹈,。

?

柔與韌

作為一個舞者,，胡沈員的身體條件很好，他有常人難及的柔軟性,，小時候練習下腰，他的頭能緊靠到臀部,。天生的體形瘦小決定了他不能靠力量取勝,，于是他更加注重發(fā)揮身體的柔軟性，在長年累月的練習中,，形成自己獨特的動作邏輯,。好朋友、自由舞者錢敏發(fā)現(xiàn),，胡沈員的動作呈現(xiàn)出螺旋的,、旋擰的特點，“有人喜歡直線條的,，他喜歡曲線條的,，曲線條是柔和的。他讓這種柔和走向了極致,?！?/p>

《舞蹈風暴》節(jié)目組要胡沈員選擇一位共舞的選手時，胡沈員率先找到大朱,，一個身高186cm,、肌肉精練的舞者，“我跟大朱放在一起,，他會顯得更剛,，更粗獷，我會顯得更精致,、更細膩,，我們在一起是好看的，不會相互抵消掉對方的特長,?！边@支舞由胡沈員編排,，他把很多動作設(shè)計成大朱將他抱起翻轉(zhuǎn)，強勁與柔軟的對比非常鮮明,，大朱像矗立不動的粗壯大樹,，圍繞著旋轉(zhuǎn)的胡沈員像纏繞在樹干上的藤蔓。

因為瘦弱矮小,，胡沈員吃過很多虧：小時候家里窮,，母親將他送入體校學體操，六歲時省體操隊來基層選人,，他因為上肢力量不夠沒被錄?。恢筝氜D(zhuǎn)去了少年宮,、藝校學舞蹈,，一路堅持到北上考學，又因身材不佳被攔在北京舞蹈學院的門外,；再后來他進入中央民族大學舞蹈學院,，盡管專業(yè)成績優(yōu)異，卻四年沒被選上過舞臺,。

但他有絕對不能放棄舞蹈的理由,。當年因為負擔不起藝校的學費，他的母親再嫁給一位比她年長三四十歲的男人,，相當于犧牲掉自己的生活去照顧他人,。“我沒有辦法辜負我媽媽,，她用后半輩子的幸福,，換來我的成長?！?/p>

2012年,，22歲的胡沈員走出校園，他拋下在學院練習的民族舞,、古典舞,，投入了現(xiàn)代舞。他先加入雷動天下舞團,，待了一年,，加入陶身體，很快又不堪忍受,。胡沈員工作室的制作人劉驥說：“胡沈員的身體條件和要去做的事情,，不太符合主流審美與雷動和陶身體舞團的期待?！?/p>

梁邁完整地記錄下了這段糾結(jié)和掙扎,，這時的胡沈員深陷物質(zhì)的貧困,、事業(yè)的沉浮、生活的不順,，沒有財力,、資源和伯樂。在痛苦達到臨界點的時候,，胡沈員跟著母親信佛,，母親信的是漢傳佛教，胡沈員更欣賞色彩神秘的藏傳佛教,，相比于漢傳佛教的冥想,、打坐和念經(jīng)，他覺得藏傳佛教中一些身體力行的功課更有利于意志力的訓練,。功課里有一個階段是要磕十萬個長頭,，他就每天早上5點鐘起來，磕四百下,。

胡沈員覺得這也是一種樂觀,，媽媽因為信佛，不會被生活的困難擊倒,，即使產(chǎn)生過自殺的念頭，最終也選擇活下去,。在那個糾結(jié)的時期,，他跟梁邁說想去西藏，去大昭寺,。到了那里之后,，他跪在佛像面前旁若無人哭了半個小時，“我對著佛像祈禱,，說話,，痛哭，然后轉(zhuǎn)身,，一切都丟掉了以后,，我又回到現(xiàn)實生活里?！睘榱艘曈X化地呈現(xiàn)這一心理過程,，梁邁讓胡沈員走入納木錯的湖水里，像走回原點那樣,。

2014年,，從陶身體出來以后，胡沈員帶著一腔熱情去參加《中國好舞蹈》節(jié)目,，導師方俊認為他的身體很出色,，但是舞蹈過于高級,，不夠接地氣，無法讓觀眾看懂,，加上不愿意服從節(jié)目組的安排,，他的鏡頭全部被剪掉了。下場后,，胡沈員默默坐在后臺不說話,，其他選手在一旁排練，音樂響起,，他突然站起來,，隨著音樂開始跳舞。

?

身體的無限可能

胡沈員做起了編導,，沒有再加入任何舞團,。因為出演楊麗萍《十面埋伏》里的虞姬一角，他積累了一些名聲和資源,，開始創(chuàng)作自己的舞蹈作品,。

他非常喜歡現(xiàn)代舞的表達方式，早前在少年宮和藝校練民族舞和芭蕾舞的時候,，他就想：“未來有沒有一種舞蹈可以（讓人）非常自由地跳舞,？”大二接觸到現(xiàn)代舞，他發(fā)現(xiàn)這與自己曾經(jīng)想要的那種自由非常接近?，F(xiàn)代舞產(chǎn)生自對范式化,、因循守舊的古典芭蕾的反叛，單純追求技巧的古典舞過于僵化,，而現(xiàn)代舞沒有拘束,，舞者可以自由地創(chuàng)造動作，抒發(fā)感情,。

而比起舞者,，編導需要考慮更多的事情，編舞,、排舞,、尋找項目支持、和劇院談合作,，胡沈員的工作室人少,，他還需要自己做海報、剪輯視頻,、寫宣傳文案,，所有的空閑時間都被占據(jù)了。但胡沈員堅持,，他想在現(xiàn)代舞中尋找自己跳舞的方式,。

創(chuàng)作現(xiàn)代舞作品的第一步是研究身體?，F(xiàn)代舞沒有固定的程式，也就意味著它的動作有無限可能,。胡沈員最常做的是帶有想象力訓練的一些游戲,，“比如想象一個橘子，你把它吃進去以后,，這個橘子通過你的食道,、胃，通過想象,，你把消化的路徑用動作表達出來,。還可能是拿到一杯水，搖晃杯子,，我們就用身體表現(xiàn)晃蕩的水,。”一邊說著,，他開始前后左右地扭動身體,，仿佛自己真的是杯中水?！拔覀兊挠柧毑幌駛鹘y(tǒng)舞蹈里的踢腿,、壓腿，我們把看到的所有東西裝進自己的身體,，用身體去模擬一切,，可以是冰，是火,，是不同的質(zhì)感?！?/p>

中國傳統(tǒng)舞蹈的身體訓練是大關(guān)節(jié)運動,，跳起來全身一起動，局限了動作的可能性,，胡沈員就向街舞學習肢體拆解,，散點練習，一次就練身體的某一個部位,，“雖然是散狀的訓練,，但是這些散的東西可以變化萬千，身體各個點你可以隨意組合,?！?/p>

打開了身體的束縛后，胡沈員發(fā)現(xiàn)身體可以表達非常豐富的內(nèi)容,，包括人的喜怒哀樂,，“我們難過到極致的時候,，身體是往里蜷縮的，然后肌肉往里抽搐,；在表達憤怒的時候,，我們可能會用身體肌肉去表達，而不是用面部肌肉,?！痹凇读骼恕防铮磉_遼闊和遠方的意境,，他想到了蒙古族舞蹈的肩部運動,，選取碎抖肩的動作，重新編排動律,。錢敏說她從這一個簡單的動作就感受到“來自蒙古草原的灑脫,，還有當代人說話做事的韻味”。

胡沈員的身體甚至成了他的第二語言,，采訪的時候他一邊說話,，一邊不自覺地做動作，說到“我想”這兩個字,，他會彎曲手掌搭在太陽穴上,，說到“面部肌肉”，他會雙手貼面,，聊到任何動作,，他都會當即做出來。我有一種感覺,，坐著采訪其實限制了他的發(fā)揮,，給他一段音樂，也許他能用舞蹈回答我的問題,。

?

“我們?yōu)槭裁刺?？?/span>

想做編導的另一個理由是，胡沈員希望舞蹈能像文學作品一樣傳遞思想,，安撫人心,，而不只是讓觀眾欣賞到舞蹈演員的體態(tài)和技術(shù)?！拔易鑫璧秆輪T的時候就會竭盡所能地想展現(xiàn)肢體上的技術(shù),，我想觀眾要看我的身體可以這樣跳舞，我的身體可以扭成這樣,，但是久了以后我會問自己為什么要那樣跳,？你的理由是什么？你的出發(fā)點是什么？你想傳達什么,？后來我跳舞的方式就變了,，技術(shù)能帶給我的是一種自我的享受，但是并不能給別人帶來思考,?！?/p>

他的《兒時》，剝離掉過多炫技的成分,，只以動作傳達出的感情打動了人心,。與《舞蹈風暴》中其他選手不同的是，跳完舞后,，胡沈員從編舞的角度對剛剛的舞蹈動作進行了很多闡釋：揮手是在回憶母親對離家游子的揮別,，倒立是想起童年練功時因為倒轉(zhuǎn)視角而看到了沙發(fā)底下的玻璃球，那段催人淚下的鬼臉是對多年漂泊經(jīng)歷的快放……他的舞蹈不是為了展現(xiàn)動作本身的技術(shù),，而是為情感服務(wù),，只要情感核心在，動作是允許有變化的,，不用嚴格遵守編好的那一套,。

實際上《兒時》的舞臺版本存在失誤，快收尾時,，旋轉(zhuǎn)過后原本該接著一個漂亮的站起,，但胡沈員沒能起來，思考剎那,，他順勢將這個失誤改成了一個踉蹌的動作,，使得整個回憶有了更意味深長的結(jié)尾。

有的時候,，他在編舞階段就刻意留出開放的空間,。《暗夜彩虹》旨在表達對愛的探尋,，最后一個場景中,，兩個舞者分別坐在各自的高腳凳上，中間隔著很長的距離,。一個舞者將從他的凳子跨向另一個人的凳子，也許他能成功和另一個人抱在一起,，也許他會失誤,，從凳子上掉下去，演完之前,，觀眾和演員都不知道這一次的演出結(jié)局是什么,。這個動作做成什么樣都無所謂，胡沈員用對動作和結(jié)局的消解，突出了探尋的過程,。

他把自己的生活放入舞蹈,。他經(jīng)歷過生計毫無著落、游離在城市邊緣的狀態(tài),，看過燈火闌珊,、清冷安靜的城市深夜，地鐵和公交車上冷漠疏離,、寂寂無聲的人群,，讓他萌生了創(chuàng)作《流浪》的想法：同樣心無依靠的人在舞蹈里得到慰藉，繼續(xù)向遠方前行,。和印度舞者阿卡什合作《無徑之徑》時,，雖然取用《西游記》的情節(jié)，但胡沈員不想把它變成講述師徒四人取經(jīng)的傳統(tǒng)故事,，他更想傳達一種超越輪回的堅持,，“我們知道的只有唐僧去西天取經(jīng)，但在印度的文獻里面,，唐僧走過無數(shù)次這條路,，他用他不停的輪回來做這一件事情，有的堅持是一輩子的堅持,，有的堅持你用你的意念傳遞下去,，下輩子轉(zhuǎn)世回來還要去做這件事情，正如我還要去跳舞,?！?/p>

胡沈員認為現(xiàn)代舞的表達方式是符合現(xiàn)代人的，“我們有民族舞,，我們有古典舞,，那是過去的文化生長出來的。但我們很少提到中國的現(xiàn)在,，而中國是一個繼續(xù)往前走的中國,，所以需要現(xiàn)代，去看到當下的精神文化面貌,?！?/p>

?

藝術(shù)與市場

最初版本的《兒時》送至節(jié)目組時，節(jié)目組看不太懂,，希望胡沈員表現(xiàn)得更直白一點,，于是舞臺上的版本多了一些諸如敲打胸口、抬頭的動作,，歌詞唱到“長長的路”,，他就擺動雙腿，表現(xiàn)走路的樣子。因為節(jié)目面向的是普通觀眾,，胡沈員做了妥協(xié),。其實在此前做劇場演出時，胡沈員和制作人劉驥為這個問題杠了好幾年,。

現(xiàn)代舞以肢體為語言的表達方式天生和普通觀眾就有距離,，它不能像戲劇一樣直接做出符合情節(jié)的動作，那樣就不算舞蹈了,，現(xiàn)代舞的藝術(shù)原則決定了它的表達是相對抽象的,。但在中國的市場環(huán)境下，進劇場欣賞舞蹈的人本就不多,，何況是看不太懂的舞蹈呢,？

劉驥苦口婆心；“你得兼顧單純的藝術(shù)跟商業(yè),，你需要迎合中國觀眾,，如果只做藝術(shù)的話，我擔心你會餓死,?！焙騿T不愿意犧牲藝術(shù)的部分，他認為作品應該專注于雕琢和打磨,，面向市場是宣傳團隊的事情——以更專業(yè)的體系和操作找到市場的點,，從宣傳上和觀眾靠攏，引導觀眾去懂,，而不是靠作品去迎合觀眾,。“跟國外團隊合作的時候,，從排練的那天開始就會有宣傳總監(jiān)跟著你一起排練,，幫你寫文案，幫你尋找觀眾,，幫你跟這批觀眾建立連接,，不需要藝術(shù)家去考慮市場?！?/p>

劉驥以為這個爭論會無休無止,，但沒想到，隨著胡沈員編創(chuàng)思路的開闊,，問題順勢而解了,。2018年，胡沈員開始借鑒戲劇藝術(shù),，他看戲劇理論,，研究戲劇的表演方法，在編排舞蹈劇目時,，開始注重戲劇構(gòu)作的部分,，使作品更具有敘事性和戲劇沖突。

2017年第一版《流浪》創(chuàng)作出來的時候,，整部劇風格特別藝術(shù)化,，蒙古族的音樂完全以純現(xiàn)代的風格表現(xiàn)出來，觀眾寥寥無幾,。到了2019年重排的時候,，胡沈員在其中加入了更多線索，讓觀眾融入到劇目的情節(jié)中,。比如七個舞者在開場時會撒小星星,，小星星代表了一種希望，舞者們在舞動的過程中將小星星堆積起來,，象征著聚集希望,，跟著希望行走，觀眾就明白了劇情想表達的：“每一個人都是在流浪,，都在尋找希望和未來的方向,。”在結(jié)尾的時候,，胡沈員取消了謝幕,，只留下空曠的舞臺，意味著“流浪沒有終點”,。

《暗夜彩虹》也用了戲劇構(gòu)作的思路,，幾組風格不同的舞蹈分別對應了愛的探尋中不同的階段；舞臺上使用的傘,，象征著保護,，也寓意了“散”；高腳凳意味著搖搖欲墜的危險環(huán)境,。這些情節(jié)的編排和道具的使用,，讓原本充滿晦澀隱喻的一部劇更能被觀眾接受，在不減損舞蹈本身的藝術(shù)性的前提下,，傳遞給觀眾更多信息,。

“以后編舞會像《兒時》一樣加入更直白的動作嗎？”

“不會,?！?/p>

“你在等市場慢慢變好嗎？”

“等是永遠等不來的,，如果我們每個人不去為它努力的話,?！?/p>

采訪結(jié)束，已近黃昏,。排練了一下午的胡沈員換上常服,，在攝影師的口令下扶著單杠做雙腿跳起的動作。被抓拍幾次后,，他累到實在跳不動了,。“最后再來一次,?！睌z影師說。他深呼吸,，再次用力撐上單杠,。鏡頭里，胡沈員的表情溫和自然,，不見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