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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丨十六年“搶劫犯”人生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黃劍 日期: 2019-08-23

出獄后十幾年,,因搶劫罪獲刑的老黑,,終于找到當年案件的受害人,才發(fā)現(xiàn)對方多年來也在找自己,,并決定幫自己洗冤,。這16年,,他們各自過著什么樣的人生?

本刊記者? 黃劍? 發(fā)自遼源,、秦皇島? 圖 / 本刊記者? 黃劍

編輯? 周建平 [email protected]

頭圖:王清忠父親王太起在原富國居民區(q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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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獄后十幾年,,因搶劫罪獲刑的老黑,終于找到當年案件的受害人,,才發(fā)現(xiàn)對方多年來也在找自己,,并決定幫自己洗冤。這16年,,他們各自過著什么樣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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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黑

如果可以重回過去,王太起不會讓他兒子早早離開學校,。等到兒子成年,,會像富國新村的大多數(shù)礦區(qū)子弟一樣,進入父輩們工作的遼源礦務局,,或者跟著王太起去北京,,做點鸚鵡生意。他可以不帶一絲尷尬地跟兒子一起去西安礦區(qū)的水庫釣魚,,然后指著這片水域說,,老黑,,俺小時候一到夏天,,就跑到這兒來游泳。兒子不需要把棉簽插在耳朵里,,費勁地聽清楚他在說什么,,也不用為了生計,處處碰壁,,躲在毛胚房里郁郁寡歡,。

遼源礦業(y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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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太起永遠沒有機會讓兒子回到他希望的那條軌道上去了:2004年6月25日,17歲的老黑被警方帶走,,半年后,,被法院判處有期徒刑4年,罪名是搶劫罪。

老黑從小學三年級就沒有讀書了,,一直在富國社區(qū)的街上玩,。他從小臉就有點黑,被家里人喊“老黑”,,時間長了,,富國的大人小孩都只記得這個小名,倒忘了他原本叫王清忠,。

富國位于遼源市北郊,,是一片平房區(qū),沿著煤礦向東蔓延,,居民都是遼源礦務局的職工,。在這座以煤炭起家的城市,富國曾經是最大的社區(qū),,居住著近10萬人,。

老黑因為早早離開學校,常跟大孩子去游戲廳,,時間長了,,在富國的小孩子里有些名氣。2003年春天,,祖母張淑芹給他買了一輛6800元的“天塹R”型摩托車,。王清忠是超生兒,上面有個姐姐,。爺爺奶奶重男輕女,,自從孫子出生之后,便對他百般溺愛,。

從此,,老黑無論去哪里,幾乎車不離身,,他還留著一頭長發(fā),。這種略顯拉風的畫面在富國并不常見,一時間,,幾乎整個礦區(qū)的小孩,,都知道了“老黑”這個人。

礦區(qū)里的小孩和年輕人見到他,,總有人要夸上一句:“你這車可以?。 币灿腥讼蛩蚵犥噧r,?!拔覀兪畮讱q的時候,,誰家能買起摩托車給小孩玩?”富國的工人子弟孫亮回憶,,同齡人對老黑常常是羨慕,,又嫉妒。在東北,,面子為大,,老黑很享受此類的夸贊。這是他32年人生里的巔峰時刻,。

但是,,一年之后,他的面子,,跌落到了塵埃里,。

搶劫案現(xiàn)場今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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搶劫

2003年5月中旬的一天,太陽剛出來,,14歲的邢明吃過早飯,,便前往吉林省遼源市第九中學上學。

沿著家后面的小道走幾分鐘,,經過富國老電影院,、糧食所,右拐,,再往前幾百米,,就到了學校。這是他每天上學的必經之路,。但這天剛走到電影院附近,,鄰居李鵬帶著幾個人,拿著木棍,、板磚,,把他叫住了。

幾個小孩翻遍了他的衣兜和褲兜,,拿走了那三塊錢午餐費,,然后跑去游戲廳玩。邢明害怕,,不敢去上學,,也不敢告訴家人,。

在這個星期里,,邢明被李鵬等人搶了四次,一共被劫17元,。每次被搶之后,,邢明都和李鵬等人在一起。

“他們讓我當驢,騎著玩,?!毙厦骱髞砀哪棠陶f?!皳屃隋X之后,,他跟我們在一塊。有時候,,我們玩,,他在一旁看著;有時候,,一起玩,。”李鵬向《南方人物周刊》回憶,。

邢明小時候膽小,。在同學孫亮的印象中,他比同學高一截,,但是瘦瘦的,,總是蔫巴,不愛說話,,朋友少,,偶爾被人欺負了,也是忍著,,“悶聲不吭”,。

很小的時候,邢明的父親就在內蒙古通遼金寶屯煤礦工作,,母親則跟舅舅在沈陽開餐館,。從讀小學開始,他和堂弟就一直跟著爺爺奶奶生活,。他爺爺是當?shù)匦∮忻麣獾漠嫾?,家教嚴苛,有時打罵他,。這種留守生活讓他一直存在自卑心理,。

“爹媽都走了,把我扔給爺奶,,小時候,,甚至現(xiàn)在我都恨他們。從小就不愛說話,,比較內向,、老實,。跟別人說話,就感覺別人瞧不起我,。從小學一直到初中,,我爸媽從來沒開過一次家長會,都是我爺爺奶奶去,。人還問我,,尋思我爸我媽離婚了,你說我心里是咋想的,。自卑,,心里有點不得勁?!毙厦飨颉赌戏饺宋镏芸吠侣?。

邢明一周沒去學校。初二(3)班的班主任栗景友覺得有些不對勁,,讓一個學生,,把邢明和他家長喊去學校。聊過之后,,栗景友才知道他這幾天被人搶劫,,害怕,不敢上學,。

邢明的爺爺聽說孫子被劫,,吃不下中飯,氣憤不已,,跑去東山警署(現(xiàn)遼源市公安局東山分局)報警,。

當天,有警察去邢明家,,找他了解情況,。邢明介紹:“就李鵬搶的,有三四回,?!本熳屗傧胂胗袥]有其他人,他回答,,不認識其他人,,想不起來。

幾天后,,兩名警察找到邢明,,再次詢問。警察譚久海問他,,還有誰,,用不著害怕,?!拔耶敃r膽子確實小,,那幾個警察膀大腰圓的,我害怕,。從來沒這樣見過警察,,也沒做過筆錄。他不說這句話,,也許就沒有后面那么多事兒,。”邢明透露,,因為害怕,,除了李鵬之外,他隨便說了幾個外號:二寶,、老黑,、谷明。他并不認識這三人,,只因為他們在富國“名氣大”,,都在外面玩。

雖然報警了,,但是東山警署一直沒有回音,。“我把這沒當回事,,過去拉倒,。”直到一年之后,,東山警署才開始重新偵查這一搶劫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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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訊

2004年6月25日,上午11點半,,老黑和朋友在富國網(wǎng)吧打完游戲,,在門口閑聊,準備回家吃午飯,。

這個時候,,一輛警用面包車停在了網(wǎng)吧對面,下來兩個警察,,說找老黑了解點情況,。老黑并沒有在意,“我也沒干過啥違法的事,?!?/p>

他尋思,,警察找他,可能是因為上次騎摩托車的事,。20天前,,正值高考期間,他在遼源市醫(yī)院附近,,按了一下喇叭,,被交警攔下,批評教育,,罰了20塊錢,。

到了東山警署之后,警察把他帶到二樓右手第一間小屋,。房子里空空如也,,只有靠窗位置擺著一桌一凳。一名警察拿著幾張寫滿字的紙,,念道:“翟闖,、老黑、李鵬,、谷明明,,你叫老黑對吧?”在得到肯定答復之后,,警察把紙給老黑,,讓他看一遍。

老黑看到是李鵬的詢問筆錄,。但他只讀了三年書,,字認不全?!坝械淖治也徽J識,。”警察便念給他聽:

“2003年5月,、6月間,,翟闖、老黑,、李鵬,、谷明明四人在富國糧食所、老電影院附近,,有分有合,,搶劫邢明四起,搶劫現(xiàn)金17余元,每次搶劫,,翟闖和李鵬拿磚頭,,老黑拿木板條子。對不對,?”

“不對,。”老黑回答,?!拔乙矝]干過這事啊,。你說的那些人,,我也不認識?!崩虾趧傉f完,,便挨了一個大嘴巴子。他當時只有1米5左右,,瘦小,,挨了一巴掌,整個人暈暈的,。

老黑在連續(xù)幾次否認搶劫后,,便被要求脫衣服,最后只剩內褲,,之后又挨了一頓拳打腳踢和耳光,。他的耳朵被打壞了,多年以后,,已經聽不太清楚別人說的話,。

“我鼻口躥血,他們尋思不能再這么打了,,有一個出去了,,拿回來一本挺厚的書,墊著我胸前,,往我胸口打,。一位王警官從另一個屋拿了一把西瓜刀,用報紙包著,,往我胸口拍,,后來又用刀背打脖子?!彼静蛔?,想給家里打電話,但被拒絕,。

同案的谷明明也曾向《南方人物周刊》描述過相似的場景,。谷明明是同一天上午11點左右,,在網(wǎng)吧門口,被一輛警車接進東山警署,。他當時不滿14周歲,,染著一頭黃發(fā)。

2019年7月末,,谷明明在遼源東山公園內回憶:“警察拿著你們(王清忠,、李鵬)的筆錄問我,是不是這么回事,,不是挨揍啊,。你懂什么叫引導?就是人告訴你怎么說就怎么說,?!崩铢i的父親當時是東山警署輔警,路過時看到警察正在讓谷明明“騎摩托”(東北方言,,即扎馬步),。

按照老黑的回憶,在挨打之后,,他被要求背誦詢問筆錄,。“對了,,就過去了,;要是不對,旁邊就有人大嘴巴子伺候,。一直到下午4點多,。他們讓我簽字,說簽完字就回家,,何必在這遭這罪,。我一尋思,要是不簽,,他們一會再打我,。我就簽了,摁了手印,?!?/p>

老黑說,自己當時并不明白簽字意味著什么,。在每一頁筆錄上簽字,,摁手印之后,他擦了擦手上的紅色印泥,對警察說,,走了,,回家。

但是警察卻讓他在屋里待著,。10分鐘之后,,警察回來給他戴上手銬,帶到樓下一輛警用面包車里,。上車的時候,,他看到李鵬和他母親站在警署門口,想喊他們,,但他們沒有看到他,。

李鵬是當天中午被帶去東山警署,第一個接受詢問,。他當時未滿14周歲,,由母親張桂芳全程陪著,,詢問之后便回家了,。“(當時)情形也想不起來了,。反正我指定沒挨揍,。”他說,。

遼源一名前警務人員介紹,,在2004年左右,當?shù)嘏沙鏊襁@樣“刑訊逼供”的情況并不少見,。

當時辦理這一案件的刑偵隊副隊長譚久海稱,,王清忠等人的描述不真實。他向《南方人物周刊》說道:“公安機關辦案必須得實事求是,。別說小孩,,就是大人也不能逼供?!薄赌戏饺宋镏芸吩痛瞬稍L遼源市公安局,,但接待人員讓回去等信,之后再無消息,。

下午5點多,,老黑被送進了遼源市看守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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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

四個被詢問的人中,,李鵬和谷明明因為年齡不滿14周歲,,在做完筆錄之后,便回了家。翟闖則被記錄為“在逃”,。據(jù)悉,,他當時正在部隊服役。只有老黑真正被抓,。

老黑進了附近的看守所,,被扔進了一間不到20平米的小屋。一排大通鋪上,,或坐,、或躺著十六七個人。床鋪上到處堆著牙簽,,大部分人正拿著牙簽卷彩帶,,然后一盒一盒地裝好。

當天,,老黑一直躺在鋪位上發(fā)楞,。害怕的感覺無處不在,天氣又很燥熱,,十幾個人腳對著頭,,頭抵著腳,擠在一起睡,。他睡在中間,,輾轉難眠,迷迷糊糊許久,,才睡了過去,。

次日上午,管教在走廊里喊老黑,,讓他出去,。老黑高興壞了,對他認識的一名嫌犯五分說,,“我走了五哥,,我爸來接我了?!蔽宸挚粗?,沒說話。

從小屋出來之后,,老黑發(fā)現(xiàn),,原來是東山警署的警察來提審自己。審訊的內容跟前一天并無差別,。簽字,,摁手印后,,他又被管教送進了原來的地方。不過,,他堅信自己沒事,,父親會來接他出去。王太起那時候已經在北京花鳥蟲魚市場販賣鸚鵡多年,。

過了兩天,,管教又喊他。但是,,他出去看到的還是東山警署的警察,。老黑有些焦慮,問警察要煙,,連抽了三支,。

他開始學著干活。每天早晨6點鐘起床,,7點多卷彩帶,,一直忙到下午。老黑每天都要在心里問一遍:“我爸咋還不回來接我,?”有兩三天,,他幾乎粒米未進。

2004年7月20日,,檢察院來人,,通知老黑涉嫌搶劫罪已經被正式批捕。他還不明白批捕意味著什么,。同在看守所的老王告訴他,“你搶劫罪成了,,出不去了,。叔也是搶人錢?!?/p>

2004年9月9日,,王清忠案在遼源市西安區(qū)人民法院開庭。老黑王清忠被判處有期徒刑4年,,罰金2000元,。他不服,上訴至遼源市中級人民法院,,但被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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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望

老黑一審的時候,,翟闖從部隊回了一趟遼源,,被他母親帶著,,跟東山警署警察一起到邢明家。一名警察問邢明:“有沒有這個人,?他就是你說的二寶,。”邢明說:“不像,?!?/p>

之后,警察把老黑的照片拿出來,,讓邢明辨認,。邢明看了老黑的照片,回答:“這人也不像,,指定不是這人,。”

沒幾天,,翟闖母親便去看守所看望老黑,,告訴他,受害人邢明已經澄清了,,搶劫的人里面沒有他,。聽到這一消息,老黑又重燃希望,。但是,,二審判決結果并沒有改變。同時,,在二審判決書中,,前半段出現(xiàn)的翟闖,突然變成了翟明明,。

“市局后來找我一回,,意思是說,搶劫的叫翟明,,不叫翟闖,,重名。我說,,這名它也不一樣啊,。我感覺這里邊要出事?!?019年,,邢明回憶當時的情形時說道。

譚久?;貞洠骸爱敃r法院沒整明白,。當時給我們取材料,,也整得爛糊的,一會兒叫翟闖,,一會兒叫翟明明,。他們自己當時沒說明白?!?/p>

遼源中院工作人員到看守所給老黑下判決書,。老黑告訴對方:“你們等著給我收尸?!彼蜒浪⒛ゼ?,偷偷藏了起來??词厮鶑埶L怕他自殺,,找他談話,又讓同室看著他,。

兩天之后,,老黑正式轉移至吉林省少年犯管教所。張所長用一輛白色捷達押運老黑和另一名女犯,。汽車在吉林女子監(jiān)獄門口停下之后,,張所長帶女犯去辦手續(xù),讓老黑自己在車里等著,。

戴著手銬,,在車里坐了10分鐘左右,老黑下了車,,邊看邊走,,沿著馬路,越走越遠,。在路上,,車上的人搖下車窗,盯著他腕上的手銬,。他開始琢磨打開手銬的法子。他想跑回家,,找辦他案子的警察和法官報仇,。

他跑了差不多半小時,覺得不靠譜,,又回去了,。張所長回來,問他:“沒跑???”“不敢,。”老黑有些心虛,。當天,,他便被送進了吉林省少年犯管教所。

老黑被關進了第十四監(jiān)區(qū),。每天早晨6點起床,,7點出宿舍,排隊,、報數(shù),,然后被拉往監(jiān)區(qū)內的工廠做人偶手工藝品。吃飯和干活,,都在工廠,。一直到下午5點左右,才被帶回宿舍,。

每天很累,,但更難承受的是內心的壓抑?!安畈欢嘁粋€月左右,,我就堅持不了。無緣無故把我整進監(jiān)獄,,受不了了,。”老黑說道,。

有一天,,吃午飯的時候,老黑偷拿了一把工具刀,,躲到墻角,,在胳膊上劃了一刀,用衣服蓋住手,,坐在地上,,準備把血放干,等死,。

但是,,沒過多久,血干了,,不流了,。工作組長張偉發(fā)現(xiàn)了,對他說:“你死了,,就意味著這件事是事實,。你不能死,,你要繼續(xù)申訴,跟他們打官司,?!?/p>

老黑開始拼命工作,賺積分,,希望提前出獄,,為自己翻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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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判

王清忠被警察帶走第一天,,王太起便接到家里電話,。第三天,他趕回遼源,,去東山警署見兒子,,被拒絕。他托朋友找到了王蘊成律師,,準備打一審官司,。

開庭前,王太起找到涉案其他幾個人,,希望他們前往一審開庭現(xiàn)場,,幫助王清忠洗冤。見到王太起,,谷明明的父親谷秀春愣了:“開什么庭,?”他第一次得知兒子牽連其中。

2004年9月開庭當日,,王清忠被抓之后第一次見到家人,,他當庭翻供。在法庭上,,谷秀春也否認谷明明筆錄中的監(jiān)護人簽名是自己的,。“我沒簽過什么手印啊,,我根本就不知道有這事,。詢問我兒子時,我不在場,,后來才知道他挨打了,。”多年以后,,谷秀春依舊難掩憤怒。

谷秀春在法庭上否認簽名的激烈態(tài)度,,至今依然令王樹昆記憶尤新,,他是王太起,、谷秀春等人的街坊。王蘊成曾經在法庭上提醒審判長劉楓重視谷秀春的證詞,,要慎重,,但劉楓回復:“你說了算我說了算?”

一審輸了,,二審也是一樣的結果,。最初詢問的四個小孩中,只有王清忠被判刑,?!赌戏饺宋镏芸吩浂啻温?lián)系西安區(qū)人民法院和遼源市中級人民法院采訪,但沒有回音,。

王太起透露,,在一審期間,曾有審判人員向他暗示,,私下交兩萬塊錢,,王清忠便沒事。但王太起聽后暴跳如雷,?!拔宜阶越o這點錢,也就沒有事,。但這就證明我兒子真相當于去搶劫了,。”

“我到現(xiàn)在都不相信他會搶劫,?!蓖跆鹣颉赌戏饺宋镏芸氛f道:“一,當時我家不缺那幾塊錢,;二,,爺爺奶奶非常寵愛老黑,零花錢都不用我們給,?!彼泥従铀卫狭O亮也證實,,在王清忠出事前,,他們家就一直是富國一帶富戶。

王清忠案二審之后,,王太起開始四處上訪,。他寫了申訴狀,找到遼源市的多個管理部門,包括遼源市政法委,,沒有回信,;又去遼源市中級人民檢察院上訴科,也沒有音訊,。他幾乎找過當?shù)氐乃新蓭?,但沒人愿意接他這個案子。

2006年元旦后的一天,,王太起在北京花鳥蟲魚市場做鸚鵡生意,,突然接到遼源市公安局一名董姓警官的電話,說王清忠有機會提前出獄,,讓他回遼源,。

東山分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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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他趕回遼源,,找到遼源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庭的一名庭長,。這名庭長對他說:“遼源市政法委書記已經下達命令,重辦此案,,我們也核實了一些東西,。你可以帶你兒子回來過年,咱們辦個手續(xù),。如果你不想兒子回來過年,,可以接著告?!?/p>

王太起心想,,馬上要過年了,人回來再說,。當天,,他便辦了手續(xù)。王清忠的刑罰被改成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緩刑三年,。幾天之后,王清忠結束19個月監(jiān)獄生活,,回到遼源家中,。王太起一直很感激這位政法委書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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謀生

回到家以后,,王清忠發(fā)現(xiàn),,家里變化很大?!澳棠滩×?,摩托車也賣了。也不敢問家里,為了他的事花了多少錢,?!?/p>

2006年3月,王太起把兒子帶到北京,,在豐臺區(qū)給他找了一個小區(qū)保安的工作,每月薪水300元,。王清忠耳朵壞了,,聽不清保安隊長派的任務,每次都需要隊長重復幾次,。隊長問他過去干過什么,,他不喜歡撒謊,說自己剛從監(jiān)獄出來,。干了二十多天,,他就被辭退了。

之后,,王太起托了熟人,,給他求得幾次面試機會。但因為他有案底,,聽力也不行,,沒人愿意招他。

三個月后,,王清忠回到遼源,。他借了2700塊錢,買了一輛二手農用三輪車,,每天拉活兒,,一趟七八人,每個人收五毛錢,。他每天早晨6點出車,,偷摸著拉活,到晚上9,、10點收工,。女朋友幫人賣票,賺的錢,,少則二三十元,,多則六七十元。

2007年5月,,他把農用車賣了,,用4500元買了一輛只剩四個月到期的出租車。每天早晨8點出門拉活,到凌晨才回家,。

到了10月以后,,出租車到了報廢期,他就白天把車放家里,,晚上偷偷開,。2008年春節(jié)剛過,有一天,,晚上8點多,,他被交警攔住,車被扣了,。

找不到工作,,他只好在家閑著。7月,,母親從親戚家借了點錢,,湊了兩萬多元,給他買了一輛夏利車,。王清忠繼續(xù)干“黑出租”,。監(jiān)管部門查得嚴,生意只是貓一天狗一天,,不太穩(wěn)定,,但好歹能維持生活。

王清忠雖然很小心,,但依然避不了被抓,。“抓一回,,罰5000到1萬,,我被抓了三次。他不抓我,,最起碼還能吃飯啥的,,一抓我,倆月白干,?!彼貞洝?/p>

2010年末,,王太起出車禍,,車子也壞了。王清忠花了3000塊錢把車拉到遼源,,修完之后賣了,。他開了兩年“黑的士”,,沒存下錢,反倒虧了不少,。

一直找不到工作的王清忠,,在家閑了幾年以后,開始去梅河口老丈人家?guī)兔ΨN菜,、賣菜,,一直到現(xiàn)在。在遼源的時候,,只要不下雨,,他會用姐姐借給他的工具,在小區(qū)里搭充氣兒童樂園,,賺點生活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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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師

王清忠出獄之后,,王太起不甘心,,繼續(xù)申訴,想為王清忠徹底洗冤,。他在遼源之外的地方尋找律師,,足跡遍至長春、哈爾濱,、北京等城市,。

“律師費用都很高,最少的30萬左右,,最高達80萬,,能有什么結果不知道?!彼娏撕芏嗦蓭?,但支付不起費用,每次都是無功而返,。

為了上訪和找律師,,王太起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積蓄。他們家動遷后,,原本有兩套房,,他賣掉了一間,另一間留給了王清忠,。為此,,他和妻子甚至一度出現(xiàn)感情危機。目前,,兩夫妻住在一套小出租屋里,。王清忠至今不能理解,,父母為什么在外面租房住。王太起并沒有告訴過他房子已賣,。

2010年冬天,,王太起托了一個朋友,在哈爾濱找到了一位律師,,愿意以很低的價格幫他打官司,。那時正下著雪,他聽到消息,,興奮不已,,開著王清忠的夏利,從遼源趕往哈爾濱,。他一路上都在想這個案子,,在經過德惠市的時候,從高速公路上掉進了路邊的排水渠中,。

那是一個兩米深的梯形排水渠,,汽車已經四輪朝天,玻璃窗全碎了,。他從窗口爬了出來,,在距離高速公路一米的地方,因為樹枝太多,,爬不上去了,。他后背、胳膊到處是傷,,迷迷糊糊,,動彈不得。最后,,被高速巡警發(fā)現(xiàn),,救了上來,送到德惠市人民醫(yī)院,。

第二天,,王清忠和家人趕到德惠,把他接回遼源做手術,。王太起身上多處肋骨骨折,。“車子都已經扁了,,我爸撿了一條命,。”王清忠回憶,。手術之后,,沒幾天,,王太起擔心住院費太貴,出院在家休養(yǎng),,半年之后,,才能下地。

對他來說,,哈爾濱的那位律師就像是久居暗室中的一束燭光,,意外的車禍,讓這點微弱的光也熄滅了,。

王太起的傷雖然好了,,但脊椎一直疼,沒法干活,,北京的生意做不了,。“有點絕望,?!蓖跆鹫f,車禍之后,,他泄氣了,再也沒有信心去找律師,。

王太起很少和王清忠交流自己這些年來上訪和尋找律師的經歷,。2010年,王清忠趕去接受傷的王太起時,,甚至充滿怨氣,,他不知道父親大雪天趕去哈爾濱干什么,“那邊也沒有親戚”,。很久以后,,王清忠才隱約聽到一點信息:“有個律師說挺厲害的,父親想去見他,?!?/p>

這是一對暴脾氣、但有些沉默的父子,,他們熱愛和關心對方,,卻不會表達這種熱愛和關心。

不過,,無論如何,,幾年以后,兒子接過了父親的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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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案

2014年的一天,,王清忠領著兒子在遼源市興合小區(qū)廣場溜達,。他的兒子5歲了,大部分時間都是跟著爺爺奶奶,,一起生活在另一個小區(qū),。對王清忠來說,與兒子相處的機會并不多,??粗鴥鹤优c社區(qū)里的小孩玩得興起,他露出了難得的笑容,。但這種笑容在臉上沒有維持多久,,便被人抹平。

一位大姐闖進孩子群中,,把自己的小孩拉走,,嘴里說著,“他是搶劫犯的兒子,,不能跟他玩,。”在過去很多年里,,這樣的話,,王清忠已經聽過不少,每次聽到,,憤怒,、痛苦、委屈,,各種情緒像蒼蠅一樣,,圍著他的腦袋“嗡嗡嗡”地轉。

“我沒有搶劫,?!庇袝r候,他會憤怒地為自己申辯,。

“你沒搶,,怎么會坐牢?”有人這樣反問,。

王清忠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帶著孩子和憤怒離開。

2010年以后,,他已經沒有穩(wěn)定工作,,生活缺乏目標。很多時候,,他都是躺在家里的沙發(fā)上,,陷入不可自拔的往事記憶中,。一旦鉆入這種記憶之中,便愈陷愈深,,心中的冤屈感,,越來越強。

他的耳朵正在變得越來越壞,,里面經常流膿,,發(fā)疼,聽力越來越差,,右耳尤甚,。他開始用棉簽堵住右耳內的其中一個孔。他說,,這樣能增加一點聽力,,聽得清楚些。

不同的壓力郁結在心里,,王清忠需要尋找發(fā)泄口,,也需要人生目標。2014年初,,他決定,,為自己翻案。

尋找代理律師,,是他想到的唯一方法,。父親王太起的失敗經歷,讓王清忠從一開始就把視野投向遼源和長春之外,。“本地律師根本不敢接,?!?/p>

他帶著妻子紀亭亭,從東北到上海,,從河北到河南,,從山西到山東,這些省市幾乎每個地級市的律師事務所,,他們都去過,。他們在網(wǎng)上搜到一家看起來不錯的律所,便會打電話咨詢,。只要覺得有一絲可能性,,他們就會去當?shù)卦囋嚒T诤芏嘟鹋坡蓭熓聞账?,他都嘗試過說服對方接受自己分期支付代理費的方案,。

這套方案很難打動律師,。除了價錢,一些律師拒絕他,,是因為缺少新證據(jù),,沒能找著受害人邢明。不過,,大多數(shù)律師都會評價,,這個案子比較荒唐。

多年來,,王清忠都沒有收獲,。不過,他始終相信會找到愿意真正幫他的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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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人

在尋找律師的同時,,王清忠也一直尋找這個案子的核心證人邢明。剛被抓的時候,,他恨邢明,,想著出來之后把他揍一頓。不過,,在得知邢明曾經給自己澄清后,,恨意已慢慢消退。

2006年,,王清忠出獄之后,,有幾個月一直在尋找邢明,還有李鵬和谷明明,。在富國,,他找了很多老鄰居、朋友,,打聽邢明等人的下落,。因為他一直沒有想明白,自己為什么坐牢,,到底怎么回事,。

剛剛出獄,他依舊比較激動,。他后來說,,如果當時找到這些人,他也許會報復,。

他按照邢明在詢問筆錄上留下的地址去打聽,,“根本沒有這個人,也沒有這個姓”,又在富國一間間屋子逐一敲門,,沒有收獲,。不論是大人、小孩,,他逢人就問:這一塊有沒有叫邢明的,?

他不知道邢明的樣子、地址和朋友圈,。只能像無頭蒼蠅一般,,漫無目標地打聽。同樣,,李鵬,、谷明明也似乎從富國消失了,難覓蹤影,。唯一能找到的就是翟闖家,,但他一直在部隊。

幾個月后,,王清忠去了北京,,這種大海撈針般的尋人游戲,也就暫告一段落,。2014年,,王清忠在與律師交流后,意識到邢明是他翻案的重要證人,,便重新開始尋找邢明,。

同一年,因為富國老房子拆遷,,邢明辭去了北京的裝潢設計工作,,回到遼源。重回富國,,過去的搶劫案和坐牢的王清忠又一次在他的腦袋里打轉,,壓抑,難受,。他想找到王清忠,解釋清楚一切,。

2012年以后,,富國經歷了棚戶區(qū)改造,原來的平房住宅區(qū)已經消失,,變成荒地,,居民們大部分回遷至附近的富國新村,還有一部分則動遷到其他小區(qū)。

每天只要不下雨,,王清忠(左)會在小區(qū)里搭一個兒童樂園,, 維持生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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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王清忠和邢明而言,找到對方的難度又增加了,。在富國新村數(shù)十幢高樓森林里,,他們互相尋找對方。王清忠挨家挨戶地敲門,,探查,。邢明則在小區(qū)的商場、超市,、廣場這些人多的地方,,打聽王清忠的消息。幾年來,,兩人都一直沒有收獲,。

最早取得進展的是王清忠。今年4月中下旬,,他通過一位朋友的幫忙,,在政府信息網(wǎng)絡中找到了邢明的資料,包括地址和照片,。他終于知道邢明長什么樣子了,。“有些激動,,有照片,,我就有了信心?!彼f,。

這之后,他拿著邢的照片再到富國新村打聽,,找原來第二委員會居住的大樓,。有一天,當王清忠在咨詢一位大姐時,,一位老大爺遛彎回來,,看著他手機里的照片?!斑@不老邢家那小子嘛,。”老大爺給他指了一個大概方位,。

經過幾天的一一摸查,。王清忠終于撥開了尋人之路上的層層迷霧。

2019年5月14日午后,王清忠和紀亭亭又一次來到富國新村,。上次那位老大爺指的方位,,就剩下一幢樓沒有找了。下午兩點,,到了最后一家住戶門口,。

敲門,沒人開門,?!笆切堂骷覇幔俊睕]人回應,。王清忠轉過身,,下樓去了。走到樓梯中間,,門開了,。

“你倆誰呀?”

“邢明嗎,?”王清忠問道,。

“我是,你誰???”邢明睡眼惺忪,答道,。他前一天晚上熬夜,,正在睡覺,原本不打算開門,。

“你再看看,,認識我不?”

邢明不認識,,以為這是他過去的同學,,或者朋友。對方都否認,,只是一直讓他再想想,。

但是,邢明始終猜不出對方是誰,,他尋思,,或許是以前的同學,故弄玄虛,。

“這樣,你方便不,穿上外套,,咱倆找個地方聊聊,?”王清忠提議,邢明痛快地答應了,。

三人下了樓,,進了王清忠開來的車里。王清忠把車開到陰涼處,,停了下來,。邢明好奇,撓著頭問:“你到底是誰呀,?”

“我老黑,。”王清忠覺得邢明見過自己的照片,,想讓他猜出自己,。

“哪個老黑啊,?”邢明沒有印象,,與他生活交集過的“老黑”好幾個。他養(yǎng)過寵物種狗,,過去有個養(yǎng)狗的,,也叫老黑。

王清忠走下車,,從后備箱中翻出他的判決書,,交給邢明。

“這事和你也沒有關系啊,?!毙厦鬟@才反應過來。他向王清忠介紹自己在2004年給警察澄清的情形,。

三個人去了遼源六條附近的一家烤肉店,,王太起隨后也來了。邢明那天很激動,,喝了不少酒,,心想,可算找著老黑了,。過去十幾年埋在心里的話,,終于有了傾聽對象。心里的石頭,,要落地了,。他一邊喝酒,,一邊回憶搶劫案的前后過程。

“只要用得到我,,我指定幫你把這案子給翻了,。”邢明覺得老黑挺憋屈,,聽到他要打官司翻案,,覺得自己義無反顧。

當天,,王清忠也很興奮,。他在朋友圈里寫道:

在這之后,兩人常常通電話,,一起吃夜宵,。王清忠希望了解對方過去十幾年的經歷,但邢明總會繞回到“搶劫案”的話題上,。在見到王清忠之前,,邢明一直心存愧疚,偶爾還會夢見這事,?!八X得自己有愧疚,愧疚得好像他欠我似的,?!蓖鹾髞硐颉赌戏饺宋镏芸氛f道。

西安礦區(qū)現(xiàn)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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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邢明見到王清忠?guī)滋旌?,給他介紹了遼源本地的一名律師,。但是這名律師看了案件材料后,只是說了一通囫圇話,,“打贏打不贏,,反正都那個那個啥,大意就是不敢接,?!毙厦髡f。

不過,,王清忠很快有了新收獲,。

與邢明見面之后,來自北京華一律師事務所的屈振紅律師接了這個案子,,無償幫助他,。不久,王清忠和律師簽了代理協(xié)議,。

“邢明的證詞,,是新證據(jù),,讓這個案子有了再審的理由?!鼻窦t向《南方人物周刊》介紹,,王清忠案原來在程序上存在瑕疵,證據(jù)不足,。

最近一段時間,王清忠陸續(xù)找到了李鵬,、谷明明和翟明明,。“關鍵證人邢明,,無償援助的律師,。”他看到了翻案的希望,。

7月25日,,王清忠和邢明一起到北戴河見屈振紅。面對律師,,邢明描述了當年搶劫案的詳細過程,。他說,如果王清忠翻案時有需要,,他愿意出庭做證,。

8月中旬,屈振紅介紹,,她已經在撰寫王清忠案的申訴狀,,目前正在修改,爭取8月底遞交,。不過,,她也擔心,法院可能認為邢的證言不構成新證據(jù),,不收申訴狀,。

在律師和邢明聊完之后,王太起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他走到律師面前說:“屈律師,,我覺得咱們官司這次百分之百能贏?!?/p>

“我都沒有這種把握,。”屈振紅回答他,。

“邢明找著了,,希望來了,。律師不要錢,是真正給咱打官司,,不是騙咱,。”對于兒子的案子,,王太起從來沒這么興奮和自信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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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保護采訪對象隱私,文中邢明為化名,。實習生何沛云,、鄭依靈、陳梵,、羅曼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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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5 第836期 總第836期
出版時間:2025年06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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