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前半段,他是西南聯(lián)大的驕子,、輟學從軍的部隊翻譯,、留美讀博的高材生,、講授英美文學的大學教授。后來,,二十多年的動蕩歲月橫沖直撞進他的生活,,他的生命從此被打上苦難的烙印,令人唏噓,。
身體變得沉重,,靈魂卻在升華,他在咀嚼苦難中從事翻譯,、寫作,。他翻譯的英文詩歌堪稱漢譯典范,準確,、流暢,、有鋒芒。譯著《了不起的蓋茨比》讓無數(shù)人領(lǐng)略到菲茨杰拉德的風華,。
這位著名的翻譯家,,英美文學研究專家,巫寧坤,,于2019年8月10日下午3點在美國家中逝世,,享年99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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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子復(fù)笈還鄉(xiāng)
1951年,,芝加哥大學的中國留學生組織了一個“研究中國問題小組”,。彼時同樣的選擇題擺在每一個中國留學生面前:回國,還是不回國,。
他們探聽新中國成立后的情況,,巫寧坤表達出堅持回國的想法。巫寧坤與雙親緣淺,,母親精神失常后自縊,,父親耳聾,不親近人,,在他去西南聯(lián)大的同年被侵華日軍殺害,。在戰(zhàn)火和國難中成長起來的他,渴望一個繁榮富強的中國,。
這一年,,先回國的趙蘿蕤已在燕京大學成為西語系主任。朝鮮戰(zhàn)事使得外籍教授紛紛回國,,西語系師資嚴重不足,,她緊急托校長陸志韋給巫寧坤去電,邀請他來燕大西語系任教。只考慮了幾天,,他就丟下寫了一半的博士論文和即將拿到的學位,,準備回國。
臨行前,,李政道幫他整理行裝,,在他的那些箱子上寫上“北京燕京大學巫寧坤”。
在回憶錄《一滴淚》中記述剛回國的經(jīng)歷時,,巫寧坤最先寫到的不是國內(nèi)的變化,,而是趙蘿蕤衣著的變化?!爱斈暝谥ゴ?,她總愛穿一身樸實無華的西服,顯得落落大方,。眼前她身上套的卻是褪了色的灰布毛服,,皺皺巴巴,猛一看人顯得蒼老多了,?!?/p>
他懷著極大的熱情備課、教課,,臨時抱佛腳地學習他一知半解的馬克思主義,。教學的困難都可以克服,但各項政治運動讓他感到迷茫,。年少時漂泊異鄉(xiāng)都未曾彷徨過的巫寧坤,,在回到故土后陷入不適、無措的境地,?!拔宜念櫳n茫,仿佛在波濤洶涌的大海上漂流的一葉孤舟,?!币蛩芯康膶I(yè)是敏感的,他帶來的那些外文書成了對他的指控“依據(jù)”,,他的學生笑談時所言的“A Bridge Club(橋牌俱樂部),,簡稱ABC,,要是落到克格勃手里,,它一下就可以變成Anti Bolshevik Club(反布爾什維克俱樂部)”。就連他過去在國共合作時期替前來支援的美國空軍“飛虎隊”當翻譯的經(jīng)歷,,都成為他與外國勢力勾結(jié)的“罪狀”,。巫寧坤心里不藏話,常常是與人直言了什么,,在下一次的大會上就被告發(fā),。
那些年,,他大半時間戴著“右派”、“極右分子”的“帽子”,,在勞動改造中忍受饑餓,、勞累,在政治風浪中感知世間冷暖,,在《杜甫詩選》上題寫“相識遍天下,,知心無一人,唯有詩千首,,天涯慰寂寥”,。
馮至選編的《杜甫詩選》和英文原版的《哈姆萊特》,是20年蹉跎歲月中始終陪伴他的兩本書,,少有的開心的回憶是與人談?wù)撟髌返臅r候,,“在累得直不起腰來的修筑導流堤工程中,在攝氏零下40度打冰方的工程中,,我往往和小鄧(一個難友)邊干活邊談?wù)撋蚶蠋煹淖髌?,《邊城》啦、《湘行散記》啦,,絮絮叨叨,,沒完沒了,有時竟然忘掉了疲勞,?!?/p>
少年時在西南聯(lián)大,他愛聽沈從文的課,,課余和朝夕過從的好友汪曾祺,、趙全章一同看書,切磋文章,。汪曾祺在《泡茶館》中回憶“大學二年級那一年,,我和兩個外文系的同學經(jīng)常一早坐到這家茶館靠窗的一張桌邊,各自看自己的書,,有時整整坐一上午彼此不交語”,,指的就是巫寧坤和趙全章。
三人高一時在鎮(zhèn)江一同軍訓過,。戰(zhàn)火來了,,他們流落四地后又恰好同時考上西南聯(lián)大。那時候,,他們一起拿著稿費去食堂“打牙祭”,,夜深人靜時相約到翠湖邊聽雨。而在北大荒勞動時,巫寧坤要為了分一塊烙餅給同屋而猶豫,,因為那是親友們花高價在黑市買給他的救命糧,,他的生活再無當年的閑情雅致。
撥云見日后,,巫寧坤于1979年5月回北京辦理右派改正,,恰好李政道從美國回來講學,當時正在北京,。他們在李政道下榻的北京飯店見面,,看到“莊重自持,完全是一位卓越的科學家和學者”模樣的李政道,,巫寧坤忍不住想如果當年二人的選擇置換,,如今會是什么情景。很快他又驚醒,,“不,,我決不會坐在他的椅子上,同時,,上帝保佑(巫寧坤和夫人李怡楷都是天主教徒),,即便他當年回來,也萬萬不會落入我的苦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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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命般的約稿
幾年后,巫寧坤與汪曾祺重逢,,他向汪討了張畫,,以慰不能時常相見之思,指定要有昆明的特點,。汪曾祺給他畫了一幅開著金黃色花朵的倒掛仙人掌,,只有像昆明雨季時那樣濕潤的氣候,倒掛的仙人掌還能開花,;也只有像仙人掌一樣頑強的生命,,才能久經(jīng)倒懸之苦而存活下來。
他對苦難有了更深刻也更真實的理解,?!笆茈y像一根綿延不斷的線索貫穿生活和歷史的戲劇?;蛟S恰恰因為受難在一個人的生命中占有一個無比重要的地位,,所以一部丹麥王子的悲劇,或是杜甫蕩氣回腸的詩篇,,才以人生悲劇的壯麗使我們的靈魂升華,。”
這時再翻譯詩歌,,他能從心底里感受到詩人的椎心泣血,。他翻譯狄倫·托馬斯的詩,為人稱絕,。托馬斯是超現(xiàn)實主義代表詩人之一,,他的詩難懂,更難譯,?!白g得像巫寧坤那樣不遜于原文……幾乎可以說是不可能的,”詩人黃燦然贊嘆,,“巫譯托馬斯采取的正是直譯,,幾乎是一字對一字,字字緊扣,,準確無誤,,連節(jié)奏也移植過來了,從而使得漢譯托馬斯具有一種少見的現(xiàn)代鋒芒,。這些譯詩遠遠超出了一般漢語的普通語感,,以陌生又令人怦然心動的沖擊力扎痛著讀者?!?/p>
例如,,托馬斯“And Death Shall Have No Dominion”一詩,余光中翻譯成“死亡亦不得獨霸四方”,巫寧坤譯成“死亡也一定不會戰(zhàn)勝”,,鋒芒盡顯,。這首詩在艱難的日子激勵過他,那時他已買不起原先訂購的外文書,,只留下薄薄的一本他的導師奧爾遜詮釋狄倫·托馬斯詩作的專著,,在寂靜的深夜想象詩人讀詩的澎湃激昂:“當筋疲腱松時在肢刑架上掙扎,雖然綁在刑車上,,他們卻一定不會屈服,;死亡也一定不會戰(zhàn)勝?!?/p>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譯成“不要溫和地走進美好的夜晚”就不如巫寧坤翻成“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更令人回味,。
這首詩每一節(jié)反復(fù)出現(xiàn)的“Rage,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他譯成“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尤其是神來之筆。而這一句也是巫寧坤感悟最深的,,“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老年應(yīng)當在日暮時燃燒咆哮,;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對他而言,,如暮鼓晨鐘。
他應(yīng)邀翻譯一些英美文學作品,,不期然地,,來了一份宿命般的約稿——《世界文學》期刊邀請巫寧坤翻譯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蓋茨比》。隨著思想解放,,中斷了十年的《世界文學》復(fù)刊,,第一時間引進和譯介了一批曾被視為“頹廢”和“沒落”的西方現(xiàn)當代文學,選登了一批美國作家的作品,,其中就包括菲茨杰拉德,。
這部作品巫寧坤留美時就很喜歡,回國時帶了一本,,給學生也推薦過,。1952年,這本書被批為“下流壞書”,,他因這本書被扣上“腐蝕新中國青年”的黑鍋,。近三十年后,面對邀約,,他感到一種命運的無常,。出于熱愛與道義,他接受了,。譯本成為《了不起的蓋茨比》的大陸首譯,,也是最好的中譯本之一,上海譯文出版社和譯林出版社近年還在不斷重版,。
他對主人公的苦難有自己的理解,,在序言中解釋小說借戀愛模式想要表達的是處于一戰(zhàn)以后“爵士時代”的“美國夢”從鼓樂喧天到夢碎人亡的悲哀,人物的苦難融進時代的挽歌,,連同作者的悲劇一起照見小說的最后一句話,,“So we beat on, boats against the current, borne back ceaselessly into the past.(于是,我們奮力向前劃,,逆流向上的小舟,,不停地倒退,進入過去,。)”
時光流向了平緩之地,,巫先生退休后,含飴弄孫,,結(jié)交新友,。在百歲之際,,他靜靜地離開了,激起我們對詩的向往與對一代知識分子厚重生命體驗的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