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不同行的業(yè)界大佬的聯(lián)手,本來就十分罕見,,更別說接連合作兩次了,。可這卻真切地發(fā)生在了搖滾傳奇鮑勃·迪倫和電影大師馬丁·斯科塞斯的身上,。14年前,,斯科塞斯曾經(jīng)用一部《沒有方向的家:鮑勃·迪倫》,透視這位性格乖僻的搖滾詩人的心路歷程,,讓他的傳奇經(jīng)歷終于能得到大眾的理解,,甚至共情。
正是出于信任,,迪倫把用紀錄片還原他的1975年“滾雷巡演”(Rolling Thunder Revue)的任務(wù)交給了斯科塞斯,,期望后者能為這段著名卻令人費解的旅程理出些頭緒。然而斯科塞斯雖然在面對1960年代迪倫的上百小時影像素材時,,能將線頭捋清,,卻很難為時長只有一個多月的“滾雷巡演”梳理出脈絡(luò)。因為“滾雷巡演”的意義就是制造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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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造混沌
該如何定義“滾雷巡演”,?不論是表演者還是看客,都很難把這個問題說清楚,。當?shù)蟼愓心紭肥旨尤胙惭輹r,,他的推銷詞僅僅是——“我想搞點不一樣的東西……像馬戲團演出的那種?!鄙踔吝B巡演為何叫“滾雷”,,都沒有標準答案:有人猜測這是對美國首次轟炸越南的任務(wù)“滾雷行動”的反諷;有人覺得這是對美國原住民文化的致敬,,因為有個印第安酋長叫“滾雷”,。至于迪倫本人對“滾雷”的解釋,則簡單得讓人不敢相信:他正坐在家里琢磨巡演該叫什么名字,,突然之間聽到雷聲從遠方滾滾而來,,BOOM!所以就這么著吧,。
雖然意圖混亂,,但迪倫對這次巡演的構(gòu)想,其實胃口很大:他想通過這次大型巡演,,拓寬搖滾演出的界限,。他既不想讓演出止步于向年輕人販賣荷爾蒙,也不想讓演出變得像是在禮堂和愛樂廳里那樣一本正經(jīng),。他希望巡演能夠打破一切壁壘,,成為市井文化的一部分,,為此,他從各個地方吸收靈感:馬戲演出,、狂歡節(jié),、意大利即興喜劇(Commedia dell'Arte),、吉普賽人的大篷車文化,、早期美國的“江湖賣藥秀”(medicine show)、日本歌舞伎表演,、垮掉派詩人的即興朗誦,,以及誕生于1945年的法國電影《天堂的孩子》……
上述這些內(nèi)容繁雜多樣,卻有著共通之處:充滿了放浪不羈的波西米亞氣息,。身為當代吟游詩人的迪倫,,正是被這種特質(zhì)深深吸引。馬戲演出充斥著滑稽與混亂,,迪倫制造的則是最高級的混亂:加入其流浪劇團的,,是像民謠詩人瓊·貝茲、喬尼·米切爾,,桂冠詩人艾倫·金斯堡和戲劇奇才薩姆·謝帕德這樣才華橫溢的藝人,。他們?nèi)缤瑵L雷一般,所經(jīng)之處,,大地也為之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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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另一個”
但迪倫的生命旅程,從來都既向外擴張,,又向內(nèi)自省,,二者的關(guān)系錯綜復(fù)雜,密不可分,?!皾L雷巡演”最具標志性的外在元素,,是迪倫本人的裝扮——點綴著花朵的帽子之下,,是他涂著厚厚白色油彩、如同小丑一般的妝容,。再一次地,,迪倫的解釋言簡意賅:“當一個人戴上面具時,他就會和你說真話,;當他不戴面具的時候,,則不太可能?!?/p>
但除了這個理由之外呢,?或許這是迪倫和我們玩的又一個身份游戲,。他用這個“面具”,將自己的舞臺人格和原本身份做了顯著區(qū)分,。而在他于巡演期間拍攝的半紀錄半虛構(gòu)電影《雷納多與克拉拉》中,,這種身份游戲更是登峰造極:在其中,他和當時的妻子莎拉分別飾演名為雷納多和克拉拉的主人公,,而他的兩位巡演同伴羅尼·霍金斯和羅尼·布萊克利,,則分別飾演迪倫和迪倫夫人……
對迪倫來說,身份從來都是個變動不居的東西,。他最愛的詩人之一是阿爾蒂爾·蘭波,,而他最愛的蘭波詩句,則是“我是另一個”(Je est un autre/I is another)——在詩句前進的中途,,人稱已經(jīng)悄然轉(zhuǎn)變,。在迪倫看來,人生不該用單一視點來審視,,否則你只會得到陳腐固定的結(jié)論,。唯有沖出自己的軀殼,才能獲得自由,。
于是,,迪倫在“滾雷巡演”中,不斷突破著自我的邊界:演出中大部分歌曲都來自《血跡》(Blood on the Tracks)和《欲望》(Desire)這兩張專輯,,卻在編曲和演唱方式上和錄音室版本完全不同,。一個簡單的和弦變化,就能讓原本憂郁的歌曲變得俏皮而憤怒,;一個細微的人稱變化和歌詞改動,,就能讓先前深情的歌曲變得或疏離,或尖酸,,或華麗,,或沉靜。
迪倫在巡演中演唱的歌曲,,都已被世人視為傳世經(jīng)典,,但他對它們卻毫不“愛惜”,因為每次演唱都不可重復(fù),,而藝人演唱時的心境與當初創(chuàng)作時比起來,,也已經(jīng)物是人非。就像他在斯科塞斯的紀錄片里說的那樣:“人生的意義并不在于找到自我,,或是找到任何東西,。人生的意義在于創(chuàng)造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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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shù)的烏托邦
不過,,話說回來,,“滾雷巡演”的意義其實遠大于迪倫的自我創(chuàng)造。這次巡演的時間,,剛好臨近美國建國200周年,,但整個國家正籠罩在越戰(zhàn)和水門事件帶來的頹喪情緒中,滾雷樂團途經(jīng)的新英格蘭地區(qū),,更是經(jīng)濟凋敝,,氣氛灰暗。彼時已成名多年的迪倫,,沒有忘記自己的民謠根源,,他堅信,通過動人熱鬧的音樂表演,,他的“劇團”能為苦悶的大眾重新注入活力,。
確實,“滾雷巡演”沒有向觀眾擺出一副高姿態(tài),。迪倫明明可以選擇超過萬人的體育場作為演出場館,,卻最終選擇了一系列像小劇院、退伍軍人紀念體育館,、麻將館和印第安原住民社區(qū)中心這樣的日常場所,。在一些偏遠城市,工作人員甚至在校園里發(fā)放傳單,,招徠觀眾,。如此親民的舉措,讓“滾雷巡演”有了些許市集狂歡的氣質(zhì),。
而迪倫和同伴們的音樂也確實直擊人心,。斯科塞斯的紀錄片中最令人難忘的鏡頭,就是一位觀眾在演出結(jié)束后悵然若失,,痛哭流涕,。斯科塞斯本人對此極為震驚:音樂居然能給人帶來如此大的情感沖擊。不過,,彼時的斯科塞斯,,也即將震撼一代人的心靈了:1975年的他,正在忙著拍攝那部即將成為經(jīng)典的《出租車司機》,。
四十多年后,,藝術(shù)和藝術(shù)家的處境已經(jīng)發(fā)生了巨變,。迪倫依然在巡演,,但比起認真聽歌,觀眾更想用手機拍他,惹得他在近十多年里首次在臺上懟了人,。斯科塞斯則面對著另一種窘境:在影院里泡了一輩子的他,,無奈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電影很可能沒法在院線大規(guī)模公映,因為愿意為他的新片《愛爾蘭人》砸大錢的,,只有Netflix,。藝術(shù)正在從一種身心在場的體驗,變成一種消費行為和一種將世人隔離的手段,。此時的斯科塞斯,,無疑會懷念那個逝去的年代,在那時,,音樂與電影依然是一種如周日彌撒般凈化人心的社群體驗,。
不論迪倫和斯科塞斯心中的烏托邦是否會再來,至少在《滾雷巡演:鮑勃·迪倫傳奇》中,,我們有機會管窺那個美好時代的一角:在巡演的間歇時間,,迪倫和好友羅杰·麥奎恩在友人家中甘做配角,為喬尼·米切爾溫柔堅定的歌聲伴奏和弦,?!皾L雷巡演”是屬于藝人的烏托邦,它雖然讓金主賠了錢,,卻讓參與其中的每個藝人都“創(chuàng)造”出了最極致的自我,;這樣的巡演可能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