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角戲的煙味
黃湘麗大概不抽煙。
六年前,，她開始在孟京輝工作室演獨角戲,，一共三部，不同城市,，不同劇院,，反復(fù)地演,，至今累計近八百場。每場兩小時,，她一個人,，演幾個甚至十幾個分身，在斜置的舞臺上,，躥上跳下,，肢體夸張，語調(diào)高昂,；除了要背兩萬多字的臺詞,，還要不時拿起吉他彈唱，費嗓,。
3月中旬在北京蜂巢劇院化妝間接受采訪時,，她端著500毫升的一次性塑料杯，從梳妝桌上拿起念慈菴枇杷膏往里加了幾大勺,，再添滿水,，勻速地，呼吸似的,，一口一口,，喝完便起身走到飲水機旁加水，上了發(fā)條一般沒有間斷,。
她趁著喝水的間隙說話,，聲音和動作一樣冷靜、平緩,，與前一天晚上在舞臺上表演《你好,，憂愁》的那個鬧騰身影截然相反。聚光燈下,，她毫不客氣地咳嗽,、干嘔、呸,、吐葡萄籽,，所有的情緒都顯露、放大,、飽滿,，變化多端；在心愛的人面前有時玩世不恭,，調(diào)皮搗蛋,，有時故作鎮(zhèn)定，局促不安,，有時木訥膽小,，羞澀靦腆,。每一面都與眼前的她無關(guān)。
獨角戲足夠耗神,，“每次演出完都會很興奮,，得有一個時間把勁兒卸掉，所以我睡得比較晚,，而且要睡很長時間,，至少要保證9到10個小時，才算比較舒服,?！毖莩鲋獾臅r間，她只好認真休息,，不玩游戲也不發(fā)朋友圈，把自己保護得像熊貓一樣,，多喝水,，多吃水果，盡量少說話,，保護嗓子,。在家就安靜地聽聽音樂，發(fā)呆,，練瑜伽,，看書或者電影。把握和吸收新鮮的感受,，為每天的演出或排練做儲備,。
排練也是單打獨斗，一場漫長的自我對話,?！白约焊约号啪殻拖穹N植物,，或者沖咖啡,，本質(zhì)上它是有對象的?！彼詰僦参?，巔峰時期，家里同時生長著九十多盆多肉,?！拔蚁硎苓@種專注的、安靜的過程：買的土都是自己配的土,，植物也用自己喜歡的形狀種進去,，一點點澆水,，天天看它們長大……”
這些歲月靜好的描述再次與舞臺上的黃湘麗發(fā)生沖突，上臺前,，工作人員用“獨角戲女王”介紹她,，宏大的名號稍顯尷尬，但在一人統(tǒng)治的空間里,，她確實為所欲為如女王,。只要她愿意，她可以命令自己打滾喝酒,，發(fā)瘋賣萌,，甚至在《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里做愛做菜——手持DV，蒙進被單,，用夜視模式拍攝瘋狂抖動的畫面,；鍋碗瓢盆、榨汁機,、電磁爐搬上臺,，共度一夜后的早餐，她狂躁,，邋遢,，手忙腳亂，牛排被扔進鍋,，生菜,、橄欖往上拋，滿地散落,。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劇照
鍋里嗞啦嗞啦,，冒著熱氣。油煙彌漫,，香氣入鼻,，局部模糊的戲劇此時最清晰。表演的界限被擴寬,，哪怕失控,，觀眾也無從分辨——“煎牛排的味道把我嗆得有些難受，忍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噴嚏,，但完全沒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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爛女孩的地震
2007年,，黃湘麗從中央戲劇學(xué)院表演系畢業(yè),，第二年進入孟京輝工作室，在《戀愛的犀牛里》演配角莉莉。不咸不淡的兩年后,，她急于突破,，剪去維持多年的齊腰長發(fā)，希望以此獲得更多可能性,，創(chuàng)作出更多不一樣的東西,。
這個拿過國家獎學(xué)金的好學(xué)生不再循規(guī)蹈矩，開始嘗試刺激的生活方式,，比如“有一次把車開得賊快”,，還比如在2011年排《蝴蝶變形記》時，主動申請演叛逆的吸毒少女,?！熬褪悄欠N特別爛的女孩，愛說臟話,，聽很躁動的音樂,，抽煙喝酒，全身文身,，扎好幾個耳洞,。”旁人覺得她太乖,，演不了，她便開始聽重金屬,，宣傳片里,，她畫著煙熏妝，對著鏡頭嘶吼“爸爸你去死吧,！”“爸爸你去死吧,！”直到戲演完一段時間，仍有朋友反映,，“你說話怎么這么沖啊”,。
揣摩口吻之外，還要尋找角色的肢體狀態(tài),。12歲那年,，黃湘麗獨自一人坐火車從湖南到北京上舞蹈學(xué)校，16歲考進東方歌舞團,，兩年后辭職,。多年的舞蹈功底對她的表演十分有利，“《你好,，憂愁》這個臺是一個很高的斜面,，有20個空間，我要在那爬上爬下，整場戲都在跳躍,，很多時候還要在非?？鋸埖淖藙菹抡f臺詞。我這剛演了幾天,，臀部和大腿肌肉全是疼的,。”
第一次演《你好,，憂愁》時,，黃湘麗回憶她的腹肌都在抖，幾年下來,，她深感舞蹈的重要,，“因為它能讓我更好地控制自己的身體?！敝w變化是一方面,，人們更好奇其內(nèi)心的演變。近乎模板化的反復(fù)表演,，是否還有可能掀起新的波瀾,？
也許是被問及多次，也可能是她早有深思,，少見地,，她回答了一大段?！拔矣X得是會越來越敏銳,，比如說以前能感受到，但是不那么理解的,，可能隨著時間,，感受會越來越透徹。就像塞西爾（《你好,，憂愁》里的主人公）,，她的那種胡鬧，那種肆無忌憚,，還有那種全呈現(xiàn)在外部的小壞水……但其實她的內(nèi)心是比較敏感脆弱的,，而且她需要別人的關(guān)注和認同，可她又像刺猬一樣,，有自己堅持的東西,。所以在自己堅持的生活方式跟另外一種生活方式發(fā)生對撞、沖突時,，就像在一個十七八歲少女的心里地震一樣,，會隨著時間感覺越來越強烈,。《你好,，憂愁》我從一開始就特別想演,，每次都覺得特來勁，就好像真的能重新回到特別放蕩不羈的18歲,，你可以胡作非為,，在里邊蹦蹦跳跳、嘚嘚瑟瑟的那種,。雖然我的18歲不是這樣,，完全不是。但我覺得很好,，很過癮,，好像真的能夠重新回到那個時刻，所以我覺得這是很幸福的一個工作,?！?/p>
《你好，憂愁》 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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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逼演員就得會寫歌
《蝴蝶變形記》上演時,，孟京輝表示,，可能有的導(dǎo)演愿意當(dāng)“上帝”，認為自己什么都是對的,。而他更愿意成為“撒旦”,，把魔鬼的力量注入給演員。所以在該劇的創(chuàng)作中,，做服裝,、找音樂、編舞,，甚至確定表演方式，孟京輝都放手交給了演員,。
戲里所有的配樂都由黃湘麗包辦,，她找?guī)煾笍埇|瑋推薦搖滾樂，并自學(xué)電子編曲軟件,。到了《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孟京輝不再滿足于只是讓演員找歌，直接吩咐她寫歌,。在此之前,，黃湘麗只學(xué)過兩首吉他曲，一個是張瑋瑋的《米店》,，另一個是齊溪走后,，她因接演主角明明而需要在《戀愛中的犀牛》里唱的?！拔耶?dāng)時就覺得特別不可思議,。我心想，我也不會樂器,，怎么寫歌?。康菍?dǎo)演有時候根本就不跟你講道理,，他不管你會不會,、行不行，他就要結(jié)果,，他覺得一個牛逼演員就得會寫歌,，至于你怎么寫出來他不管?！?/p>
短暫的訝異之后,，她就真的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寫起歌來。孟京輝曾說：“還好黃湘麗比較笨,。有些演員很聰明,，當(dāng)我提出一些想法時，他們會說：導(dǎo)演,，我覺得這樣可能不行……而黃湘麗的反應(yīng)則是,，真的嗎？那我先試試,！”
她多次提到對導(dǎo)演的絕對信任,，“因為他就是我認為的中國戲劇界最牛逼的導(dǎo)演，而且我認同他的審美,，那我為什么不去相信他呢,？他看的角度跟我不一樣，如果他很堅決地說不行,，我就不會再去想它,。”
2015年8月,，黃湘麗晚上在各地巡演《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白天則排練《你好，憂愁》,。第一次向?qū)а輩R報演出,，她自制了很多紙片人、搗騰了水桶和沙發(fā)作為演出道具,?！拔抑苯优懦闪讼矂?，大家看了捧腹大笑，但孟導(dǎo)看了直搖頭,。他說我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但我知道自己不要什么?！?/p>
孟京輝不喜歡給演員說戲,，他更習(xí)慣先讓演員呈現(xiàn)自己對劇本的想法，再來修改,，“比如說他會發(fā)現(xiàn)我在某個瞬間的形體,，他如果覺得特別需要，就會讓我放大,、夸張,。”于是,，跳舞不再是輕晃搖擺,，而是一手撐頭、另一手扶腰,，伸出大腿猛烈扭動,；吸煙不再是慵懶消遣，淡淡吐出煙圈,，而是食指與拇指合起放在嘴邊模擬夾煙,，深嘬一長口，直到背弓成拱橋才肯罷休,。
屬于黃湘麗的表演風(fēng)格花了她不少時間去摸索,，光是準(zhǔn)備《你好，憂愁》就用了差不多半年,，她接連讀了《凌亂的床》《你喜歡勃拉姆斯嗎……》等薩岡的其他小說,，“讀起來很輕松，但它有很多心理活動的描寫,，那些暗涌都是隱藏在文字底下的,，可是書本跟話劇的呈現(xiàn)方式不一樣，我們怎么能夠創(chuàng)作出來一個既不讓大家覺得好無聊,，又有它自己獨特氣質(zhì)的獨角戲,？太難了,。我們第一不會去參照電影,，不想受到其他因素的影響，更不可能就在臺上把小說讀一遍,?！?/p>
排了兩個多月后,，黃湘麗一度想放棄，但無奈票已經(jīng)開賣,，而且賣得還挺好,，“來不及了?！焙髞韺?dǎo)演給了她一個訓(xùn)練方法,，讓她走到哪都拿起一個杯子，往杯子里倒一杯水,，再把這一套行動全說出來,。通過這個方法，她才茅塞頓開,，繼續(xù)往下排,，最終呈現(xiàn)出一種僵硬而俏皮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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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礦的勇氣
孟京輝曾給工作室的演員每人送一部相機,，鼓勵他們?nèi)グl(fā)現(xiàn)美,、創(chuàng)造美。黃湘麗用來拍了許多雙手和頭發(fā)等細節(jié),，并于2015年在蜂巢劇場的前廳開了一場名為“黑的白的”的攝影展,，展出了15幅反轉(zhuǎn)色攝影作品，在黑白負片的基礎(chǔ)上進行涂色,。
照片上的面孔都是黃湘麗的好友,，每張照片都突顯了眼睛、嘴唇和頭發(fā),，“我把它放大到了1米×1米的尺寸,，當(dāng)我從遠走近的時候，有特別強烈的感受,，像是有另外一個人從彩色里面蹦出來,。我不在乎它是不是一個完美的作品，只希望它呈現(xiàn)出一個鮮活的女人的情緒,?！?/p>
“不務(wù)正業(yè)”成了孟式演員的必修課，“如果不是孟京輝導(dǎo)演的逼迫,，我不會拽開攝影這扇門,，但他把我踹進去了，進去一看,，好,，又多了門手藝表達自己?！泵暇┹x經(jīng)常問演員們最近在讀什么書,，鼓勵,、要求他們學(xué)樂器、玩攝影,、去外國演出時一定要去當(dāng)?shù)氐牟┪镳^看展,。“真的是日積月累潛移默化的影響,，你才能夠跟他的審美,，”黃湘麗把手舉到很高的位置，“就是剛剛能進行對話吧,，剛剛能聽懂他在說什么,。”
《戀愛的犀?！纷铋_始建組的時候有讀書俱樂部,，十幾個演員，每個人一個星期看一本書,，然后圍成一個圈,，輪流分享有什么收獲。
第一次,，黃湘麗分享的是切·格瓦拉的畫傳,。“我那天說得還挺好的,，因為我也看得出來,，好多人分享的時候就是在完成任務(wù)，比如《怎么成為一個XX的女人》《明朝那些事兒》,，還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書,，這些書一聽就完全不會感興趣。我選那本是因為對切·格瓦拉很好奇,，我說我這個書可能比較簡單,，因為大部分都是圖片，但我看完后很激動,，人一定要選擇自己感興趣,、喜歡的事兒。然后就跟大家說了一下,?！?/p>
第二次分享的時候，“我偷了個懶,，我實在是一個不愿意將就的人,，我確實在那么短的時間內(nèi)找不出第二本我喜歡的書，到了正式交作業(yè)的那一天，我就梳理了一下《蜥蜴》,，說得特別精彩，大家連中飯都不吃了,，不愿中斷,，一直聽我講，最后一聽說是個電影,，氣死了,。”
最近黃湘麗在看《霍亂時期的愛情》和西川的詩集,?！拔覀儠プ鲆恍┡c職業(yè)無關(guān)的事情，人生挺精彩的,，真的就像彩虹一樣,。”她演了兩千多場話劇,，開過兩次音樂會,，辦過一次攝影展，這些事情在她心中,，似乎同等重要,。她從不標(biāo)榜自己的戲劇成就，對未來的路也沒有明確要求,，多數(shù)時候,，她更像不起眼的一株植物，哪里有陽光,、雨露,，就往哪里奮力生長?！捌鋵嵜總€人都是一座礦,，只是有些人不去挖，因為太費勁了,，也危險,，人是需要安全感的，但挖礦需要勇氣,?！?/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