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一家不起眼的書店兼咖啡館里,，一場小范圍的內(nèi)部放映活動正在進行中,。一樓早已滿席,，樓梯上,、閣樓層,，擠擠挨挨坐著從四面八方趕來的影迷,。

當天放映的,，是紀錄片導演徐童的兩部新作——《赤腳醫(yī)生》和《兩把鐵鍬》。

片尾曲結束,，徐童走上臺前,。他戴著一頂牛仔帽,，看上去放松、健談,，講起對攝影器材的摸索,、拍攝技巧、剪輯手法,、配樂心得滔滔不絕,，恨不得一口氣把畢生經(jīng)驗都傾囊而出?！跋胱屇贻p人們少走一些彎路,。”他自個打趣說,，“年紀大了,，一開心就愛嘮叨?！?/p>

十年里,，這位60后導演把鏡頭對準生活在城市邊緣的“游民”——按摩女、小偷,、算命術士,、流浪藝人、乞丐,、孤獨老人這些野草般的存在——也用濃墨呈現(xiàn)出一個鮮活,、生猛的“底層江湖”。

?他拍攝的“游民”系列——《麥收》《算命》《老唐頭》《四哥》《挖眼睛》,，摘得過國內(nèi)外電影節(jié)多個紀實類獎項,。有“中國第一編劇”美譽的蘆葦也是他的粉絲，稱贊他的作品“具有史詩風格”,。

十年的紀錄片生涯,，在這條北方糙漢身上留下了斑駁的風霜。如同《麥收》里耕耘的農(nóng)夫,，他如今也在等待麥子黃了的季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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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腳醫(yī)生菩薩心”

紀錄片《赤腳醫(yī)生》是徐童第一部鏡頭不對準底層游民的作品。

片中主角孫立哲曾是中國最有名的醫(yī)生,，“知青偶像”,，在特殊的年代一度被推向暴風眼的中央。

1951生的孫立哲來自北京一個高級知識分子家庭,。他父親是清華大學教授,。1968年，17歲的孫立哲投身知識青年的“上山下鄉(xiāng)”運動大潮。

在延川縣關家莊插隊時,，他吃驚于當?shù)厝贬t(yī)少藥的現(xiàn)狀,，于是跟好友史鐵生學醫(yī)，開始為老鄉(xiāng)們行醫(yī)看病,。在土窯洞里,，這個沒有受過任何專業(yè)訓練的北京知青進行了三千臺手術，奇跡般無一失手,，成了當?shù)匕傩招哪恐械摹盎钇兴_”,。

他的事跡被層層上報，后和邢燕子等五人被定為知識青年“扎根農(nóng)村”的典型,，并成為當時“赤腳醫(yī)生”路線所樹立的一面旗幟,一時“紅得發(fā)紫”,。

1976年粉碎“四人幫”后，孫立哲被審查,，后又被平反,、釋放。不久,，他成為改革開放后第一批官派留學生,，輾轉定居于美國。

紀錄片一開頭,，就是孫立哲回國,、回陜北“探親”的場景。聽聞他回來的消息,，延川縣老百姓從四面八方趕來,，迎接這位三十年前的“救命大恩人”，隆重得如同慶祝當?shù)貜R會,。他們扭起了大秧歌,，敲起腰鼓，吹著嗩吶,，用陜北的信天游頌揚這位“菩薩醫(yī)生”當年治病救人的事跡,。

鏡頭跟隨著孫立哲坐火車、回鄉(xiāng),、走訪故人的腳步,，采訪了他青少年時的同學、朋友,，一同在陜北插隊的知青伙伴,，被他從“生死線”上搶救過來的延川老鄉(xiāng)們，短暫交往又一同被審查的昔日女友,，以及當年響應國家政策,、帶頭做結扎手術的村干部,。

在墨西哥題材電影配曲《弗里達》的激烈變奏聲中，孫立哲回鄉(xiāng)探親之行,、片中人物的口述回憶、歷史資料片還原,，三四條時間線交錯并進,，再現(xiàn)了一個“知青偶像”的青春生命史——他的青春萌動，他的“菩薩心腸”,，給老鄉(xiāng)們治病,、做手術時發(fā)生的各種幽默的段子，如何被卷入政治,、被利用又被吞沒……

在激烈的戲劇沖突和華麗的音樂動效中,，《赤腳醫(yī)生》呈現(xiàn)出一幅歷史的復雜面相，充滿著各種吊詭,、巧合,、反轉，以及陰差陽錯,、啼笑皆非的故事：

人道主義在“階級斗爭”為綱的極左年代里的“錯位”,；青年男女之間談情說愛如何上綱上線為“政治問題”；對“赤腳醫(yī)生”制度的反思,、對“一刀切”式政策執(zhí)行的批判……

相比過往的“游民”小敘事,，徐童承認《赤腳醫(yī)生》是他一個更有企圖心的作品。他有一種特別的迫切感——要用紀錄片把這段歷史記錄,、保存下來,。

“我希望，通過這個片子,，讓人們特別是年輕人能感受到那個時代的人們所面臨的種種問題,。”

?回關家莊探親時,，孫立哲無論走到哪里,，都被老鄉(xiāng)們里三層外三層地包圍著。除了敘舊,，有許多人是來找這位當年聞名鄉(xiāng)里的“菩薩醫(yī)生”看病的,。鏡頭里，一位老婦抱著生病的小孫兒在人群中擠了一整天,，怎么都湊不到孫立哲面前,。

?徐童一直都很認同歐洲資深電影人、曾執(zhí)掌柏林電影節(jié)主席之職長達18年的科斯利克（Dieter Kosslick）推崇的一句話：“個人的,，即政治的,?！边@也貫穿了他拍紀錄片的始終。

“我相信記錄下的個體經(jīng)驗,，是對社會最有力的檢驗,，它彰顯了一個社會對個體生命尊重的程度。而那些身處社會底層的人們,，他們的遭遇可能被忽視,，可能被遺忘，甚至有可能被篡改,，但一旦被記錄下來,，那是不可磨滅的。這就是紀錄片的意義所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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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樂趣，人就不活了么,？你這話,，太無情”

徐童出身于北京一個導演家庭。

他的父親徐真,，是新中國第一代科教片編劇,、導演中的佼佼者，專長于動物題材的紀錄片,，曾多次獲得國內(nèi)外電影節(jié)重要獎項,，代表作《灰喜鵲》《鴿》。在徐童的童年記憶里,，父親常年撲在秦嶺山區(qū),、原始森林里拍片，一走就是一兩年,?！懊看巫咔叭烁筛蓛魞舻模然貋頃r就是胡子拉碴的,，活像個野人,。”

小男孩都崇拜父親,，徐童從小就模仿著父親的一舉一動,，摸過他從電影廠帶回來的各種鏡頭、膠片,、攝影器材,。那時，他拿著父親的海鷗相機學拍照,，跟著學洗膠卷,、放印照片,，是學校里有名的攝影小記者。因著家庭熏陶,，1983年,，徐童考進了北京廣播學院（簡稱“廣院”）電視系新聞攝影專業(yè)。

1980年代,，國門剛剛打開,，來自世界各地的哲學、文學,、藝術和各種人文主義思想一股腦兒地涌入，青年人中興起一波跟著一波的“讀書熱”,、“思想熱”,。

“那時候，我們都流行讀大部頭的經(jīng)典,，讀尼采,、福柯,、薩特的哲學,，小說就是讀《百年孤獨》這些來自拉美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文學，從托爾斯泰,、巴爾扎克,、雨果一直到卡夫卡，從古典主義到現(xiàn)代派這150年左右的文學經(jīng)典,?！?/p>

他對世界、對周遭人事秉持的態(tài)度和價值,，也在那個時代定下了基調(diào)——“就是那些最硬核的東西,，關于人道主義，社會公正,，以及自由,、平等、博愛,、法治這些關鍵詞,，深入骨髓?！?/p>

在崇尚文學、藝術的年代,，這個年輕人對未來有一個清晰又模糊的志向——“一定要做一個藝術家,?！?/p>

當時，他是系里的高材生,，專業(yè)課拔尖,，常跑在外頭拍片子。臨近畢業(yè)分配,，北京電視臺到廣院招人,，挑中了三個，他是其中之一,。

畢業(yè)前夕,，一封匿名舉報信寄到了教導處，揭發(fā)了幾年前的一樁代考事件,。徐童和同專業(yè)的一位師弟雙雙受處分,，代價是不予畢業(yè)。

對一個剛剛20歲出頭,、未經(jīng)歷世事的年輕人來說,，這不亞于一場“滅頂之災”。像南美叢林里一只蝴蝶偶爾扇動了翅膀,，這樁小事一步接著一步地改變了徐童的人生軌跡,。他默然接受了懲罰，并第一次感受到人性的復雜：“即使看上去很單純的同學,，人心有時也是不可測的,。”

和他一同受處分的師弟叫李明,。1990年代創(chuàng)辦了后來名聲大噪的小馬奔騰廣告公司,，并涉足影視投資、制作,、發(fā)行,，一度是國內(nèi)最有實力的影視公司。2014年,，李明盛年之際突然離世,，留下曠日持久的債務和公司控制權糾紛。

“情義,，情種,，情懷”是徐童對這位師弟的評價。這三個詞,，也是他自己的寫照,，貫穿了他處世、為人和做藝術的道路,。

1992年開始加速的市場經(jīng)濟,，給從體制里脫離出來的人留下了生存的空間,。為了謀生，徐童搞過印刷,，辦過廣告公司,，寫寫、畫畫,、做設計,，不時幫在電視臺工作的大學同學拍個片子。他成了腰上最早別著BP機的人之一,，有了自己的房子,，在生意上賺過，也血本無歸過,，一路兜兜轉轉,，起起伏伏。

為了省錢,，徐童一直租住在北京東郊的城鄉(xiāng)結合地帶，鄰居,、街坊里,，什么樣的人都有，乞丐,、小偷,、妓女、流氓,。他結識了許多人,，和一些人成了朋友，一起喝酒,、聊天,，也聽了很多故事。那段忙于生計的日子,，他保持著做筆記的習慣,，“因為怕自己把這些故事淡忘了?！?/p>

2007年左右,，剛邁入40歲的徐童正處于人生的一段低谷。忽然間,，那個一直被按捺著的理想越來越強烈地涌動著,。

“為什么一定要做藝術家呢？因為80年代種下的那種見地太強烈,、太深入骨髓了,。你除了要表達自己之外,，還有一種焦慮，包括所有歷史上留下的作品都給出一個這樣的激勵——人要不枉活此生,，你要把來過一遭的痕跡留下,，也就是你應當把對社會周遭、對人的這種所謂的感悟,、感覺訴說出來,。”

他幾乎一氣呵成地完成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說《珍寶島》,。這是一部非虛構基礎上的虛構作品,，以一名警察為主角，“張冠李戴”地串聯(lián)他在近二十年里見過的,、聽說過的許多人和故事。

2013年,，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珍寶島》。北京一家影視公司買下了小說的影視版權,，徐童和蘆葦合作擔任編劇,，蘆葦完成劇本的第一稿,，阿城做指導，最終在他手中完成了終稿,。目前,，正在走后期流程?！跋嘈艜且徊吭谠壕€上映的作品,。”這位一直堅守在紀錄片領域的導演說,。

小說和文字,，遠遠承載不了迫切需要找到出口的表達欲。他干起了“老本行”,，用一臺家用級小攝像機開始拍紀錄片,。這是他當時唯一能摸得著的機子，“當時想著趕緊拍，上戰(zhàn)場就顧不上挑揀槍了,?！?/p>

?那時，徐童住在北京東郊的高西店,，每次外出或去農(nóng)貿(mào)市場都要經(jīng)過一條街,，街上開著幾家洗頭按摩小店。來來回回走得多了,，他和按摩店小妹們混了個臉熟,，其中一個叫苗苗，20歲,?！暗谝谎劭吹矫缑纾陀X得她很特別,，爽朗,、天真，完全不像做這一行的,?！?/p>

在和苗苗的攀談中，徐童得知她的老家在河北農(nóng)村,，一個有著大片大片麥田的農(nóng)業(yè)區(qū),。這個意象吸引了對鄉(xiāng)土有浪漫情結的徐童。6月麥子黃了,，他跟著苗苗回了老家，見到了她的家人：患重病的父親趴在炕上輸液,，母親出門趕集,，弟弟年幼，已出嫁的姐姐也自顧不暇,。在外打拼的苗苗,，是這個家庭唯一的“頂梁柱”。

“這是一個很辛苦的女孩,，為了養(yǎng)活一家人一直在奔波,，這種奔波是以出賣自己的身體為代價的?！毙焱貞浾f,，“我那時就想一定要把苗苗的故事拍出來?！?/p>

連著幾個月,，他每天都在苗苗所在的按摩房里“蹲點”，只要不影響她的工作,，就在一旁候著,。他拍下了苗苗和小姐妹們的閑聊：罵老板貪財無情,，數(shù)落討厭的客人……他跟著她們?nèi)TV唱歌、找樂子,，談戀愛,。

和《珍寶島》一樣，《麥收》的拍攝和后期完成得非常順利,。2009年,，徐童又認識了在燕郊算命的厲百程。厲百程雙腿殘疾,，幼年父母雙亡,，被兄長虐待，很早就離家流浪,。每天擺完攤后,，他回到破敗的出租屋，照料著沒有生活自理能力的石珍珠,，這是他的智障媳婦,。兩個孤苦伶仃的人相依為命。寒冬來臨,，他帶著石珍珠從燕郊回到老家,，也等待來年的機會。

《算命》采取了中國傳統(tǒng)小說章回體的敘事結構,，鏡頭跟著歷百程從燕郊到老家清龍縣,，再到石珍珠老家，記錄下小人物在不同時空里顛沛流離的人生,，以及其中的人情世故,。

“殘酷又溫情?！薄晃挥懊匀绱诵稳菪焱淖髌?。

?觀看徐童的作品，讓人一邊為這些底層小人物的命運感到難受,、悲傷,，一邊又感慨于生命的生猛與頑強。當你剛剛被片中流露出來的片刻溫情感動著,，措不及防中,，又目瞪口呆于導演猛地撕開他們的另一面——那些不那么光彩、甚至有點不堪,、卻壓抑不住的灰暗和人性欲望,。

?這些鏡頭記錄下的真實，會讓在順境中長大、習慣了主流社會教養(yǎng)的年輕人們感到眩暈和失語,。

《赤腳醫(yī)生》放映中,，有幾分鐘，好多女觀眾低下頭或別過頭去,，也包括我,。四五年前第一次看“游民三部曲”時，我和朋友中途幾次低下頭,，同時又為自己感到羞愧——覺得這種躲避,，是對那些鏡頭里的人物的一種不尊重。

在現(xiàn)場,，一家書店的老板有點激動地談起自己的感受,。“我們可能要比他們幸運一些,，沒有生活在他們那種處境下,，但是那種情感、感受,，在某一瞬間都很相似,。”

有段時間,，他逢朋友就安利徐童的“游民三部曲”,，因為相信“多看這樣的作品，會讓自己變成一個更好一些的人”,。

3月底的上海,，我和徐童、唐小雁一同行走在老法租界的法國梧桐下,。路上,，我提到每次看到他的片子，都有“一種世界觀被搖晃”的失重感,，需要花上大半天才能平復被攪動的心緒,。

這讓徐童聽了很高興,，“這就是文學和藝術的意義和魅力所在——讓一個人脫離他有限的,、狹窄的生活軌道，去感知,、理解甚至去活一次他人的人生,。”

十年跟拍底層游民,，也逼著徐童反思自己生命中的“輕”與“重”,，思考“活著”本身的意義和價值。

拍《算命》時，他看到大冬天夜宿街頭的乞丐,，問出了一個知識分子氣十足的問題：活得這么辛苦,、這么沒有樂趣，干嘛還活著呢,？

“沒樂趣就不活了么,。你這話，太無情,！”厲百程第一次朝徐童發(fā)了一通脾氣,。

“活著本身就是有意義的，不光是愛情這些東西賦予的,?！苯?jīng)歷了前半生的起起伏伏，徐童曾說是苗苗,、厲百程這些人救了他,，把他從灰暗和恐懼中拉了出來。

這些年,，他甚至有了一點點“自虐”傾向——特別愿意去體會人在困境和逆境里的那種分量感,，“因為生命的意義就在于和命運抗爭的那一口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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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和距離

看過徐童作品的人,，都會驚詫于他和被拍攝對象之間近乎為零的距離。

《算命》中,，攝影機的鏡頭從上到下俯拍,，幾乎貼著唐小雁的頭，近距離地拍下她用針穿紅繩扎肚皮,、以求來年轉運的舉動,，看得人肉痛起來；《老唐頭》里,，家庭成員們正為家事吵得不可開交,，忽然大姐扭過頭來，“徐童,，你來給我們評評理”,，仿佛鏡頭完全不存在。

徐童說自己很認同北京電影學院的老教授,、有“中國紀錄片之父”之稱的司徒兆敦說的一句話,，“所謂紀錄片，就是陪一個人過一段日子,?！?/p>

這種長時間的相陪,、相處，甚至吃,、住在一起,，使得他和被拍攝者成為真正的朋友，是那種帶著江湖情義色彩,、必要時可以兩肋插刀的,。

拍《算命》時，徐童認識了常來找厲百程算感情運的按摩店老板娘唐小雁,。這是個16歲就離開家鄉(xiāng)出來闖蕩的東北女子,，經(jīng)歷坎坷，性格凌厲潑辣,。她找厲百程討教破解“孤單命”的辦法,，一轉身又以過來人姿態(tài)告誡手下的小妹——“男人是什么東西呀？”

在被仇家舉報后,，“干女兒”供出了她的名字,，唐小雁進了拘留所。接到唐小雁托人打來的求助電話后,，人在云南的徐童立刻趕回北京,，因為手頭緊，他抵押了自家的車湊足了7萬塊罰金,，把她“撈”了出來,。當時，兩人相識僅兩個月,。

從拘留所出來后,，唐小雁對他一字一句說：“徐童，你讓我干任何事都行,，就是要我的命,，我都能給你?！?/p>

2009年,，徐童到黑龍江探望關了店、回到老家的小雁,，見到了她的父親唐希信,，一個年過八十依然生猛、鮮活到“瘋魔”的孤獨老人,，他和兒女們相處得磕磕碰碰,，對過往擰巴又矛盾,。唐希信成為徐童下一部紀錄片《老唐頭》的主角,，接著是唐小雁的四表哥（《四哥》）,。在《老唐頭》中出場過的唐家老三，一個沉迷于詩歌小說,、蹉跎大半生的文學愛好者,，又成為《兩把鐵鍬》的主角。

看著很粗獷的徐童說自己是一個“怪人”,。和他接觸過的人，會覺得他溫和內(nèi)斂,，知識分子和文人氣很重,。但實則“內(nèi)心很狂野，有江湖氣”,?！八晕液托⊙闼麄兒芎系脕恚蚱鸾坏纴砗翢o障礙,?！?/p>

我們聊起著名紀錄片導演周浩的作品《龍哥》，以及一個紀錄片導演究竟該和被拍攝人物如何相處的話題,。徐童由衷地欣賞周浩那種冷靜的思辨力,，稱他為“解剖大師”，“像一把手術刀,，以及和人物始終保持那種審視,、靜觀的距離感，鏡頭處理拿捏得特別準,?！?/p>

相比周浩，他說自己似乎無法保持這種冷的距離感,，“好像拍什么,，就掉進什么里了”，自然地和對方捆綁在了一起,?！斑@容易帶入作者的一些情緒，失去了距離感,，會產(chǎn)生某種失真感,。”

“但是它的好處是什么呢,？就是由于我跟人物完全站在一條戰(zhàn)線上,，是一個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所以,，人物對鏡頭的信任感是特別強烈的,，會把他不曾說過的話,，在別人那里不曾表露的東西，在你的鏡頭前面表露出來,。因為（你）是他同伙,，他沒有顧忌，也更加敞開,。這樣,，鏡頭可以拍到人物很真實的東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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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罪：“被表達”和“被看見”

“紀錄片是有原罪的,。”紀錄片導演,、金馬獎得主周浩曾坦陳：“做這個職業(yè),，就要去承受它的原罪?！?/p>

倫理問題,，也是徐童被質(zhì)疑得最多的——為什么要把這些小人物不夠體面的、灰暗的部分記錄下來,？為什么這么殘忍,，去撕掉他們最后一絲尊嚴？以及把這些故事拍出來,，這算是一種對個人隱私的侵犯么,？

非議的口水多了，有時也讓徐童很生氣——“他們都是我的朋友,，他們愿意向我敞開自己,，讓我記錄下來。我覺得我們之間沒有障礙,?！彼才龅竭^麻煩，是在某個片里出場的一個次要人物,，這成了他不愿意提及的一塊“心病”,。

《老唐頭》完成后，徐童曾用電腦把片子放給唐希信看,。老頭兒看完后,，還對他有了一點不滿——明明片名叫《老唐頭》，他才是主角,，憑啥要把這么多鏡頭分給其他人,？

徐童也有自己的原則?！尔準铡防锏拿缑绾髞斫Y婚,、生子,，離開了北京。他有意不去打攪她現(xiàn)在的生活,，《麥收》不再公開放映，刪除了網(wǎng)上所有能找到的片源,，“但是,，每隔一段時間就發(fā)現(xiàn)又有人上傳了?！?/p>

讓他真正感到陷入道德和法律困境的,，是2013年拍攝完成的《四哥》。四哥是唐小雁的表哥,，是一個職業(yè)小偷,，曾多次入獄，同時也非常具有江湖中人的“魅力”,。徐童用黑白影像記錄下四哥的“日常江湖”和他回憶的獄中歲月,。

《四哥》在阿姆斯特丹國際電影節(jié)做了一次首映后，就再也沒有放過,。徐童決定今后再也不碰這一類的禁忌題材,，“太難，太糾結了,?！?/p>

相比四哥、苗苗,、厲百程,、老唐頭，唐小雁是徐童的“游民”系列里最為特別的存在——“相比他們,，她更有個人的自覺,，有主動性?！?/p>

“因為她的閱歷,、她十多年曲曲折折的人生經(jīng)歷——從老家出來當服務員，到過珠海,，后來又到北京,，做過夜總會的伴舞小姐、被性侵過,，自己又開過按摩店,、當過黑煤窯老板，經(jīng)歷過很多很多,，她有傾訴的欲望,，愿意把自己作為一個樣本從人群中抽出來,，讓大家看到。這是我覺得她最不一樣的地方,。某種意義上,，她已經(jīng)成為她那個群體的一個代言?！?/p>

“如果我不去講我的這些遭遇,，不去拍我家的這些故事的話，那我們這樣的人的生活可能就永遠不會被人知道,?！痹谝淮魏陀^眾的交流中，唐小雁吐露自己的心聲,。碰到放映有關自己和家人的片子,，她常常躲開，“因為一看就會哭會流淚,?！?/p>

上海當天的放映現(xiàn)場，當身著駝色大衣,、戴著眼鏡,、扎著發(fā)帶的唐小雁現(xiàn)身時，人群中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竟然有機會看到小雁姐真人,，比看到女明星還激動,。”一位影迷說,。

如今,，唐小雁擁有數(shù)量不少的粉絲，大部分是女大學生,。每次交流現(xiàn)場,，都有女孩上來要加她的微信，然后會在網(wǎng)上向她傾訴各種人生問題,，包括戀愛,。

十年間，徐童和他的紀錄片也改變了唐小雁的人生軌跡,。自《老唐頭》起,，她參與的程度越來越深，已成為徐童的重要合作伙伴,。最近四部片都由她擔當制片,。在《赤腳醫(yī)生》的片尾，打出了一行字幕——“攝像 唐小雁”。

徐童用“聰明”來評價這位搭檔,。每次參加國內(nèi)外電影節(jié),、影展和重要的放映活動，他都會帶上她,。2013年,，兩人一道做客竇文濤在鳳凰衛(wèi)視主持的“鏘鏘三人行”。

徐童一直留意觀察著小雁身上微妙的“變”與“不變”,。他早有計劃完成一部以唐小雁為主角的紀錄片,，片名叫《小鳳》——那是唐小雁在老家的小名。

“但我老覺得還沒拍完,，因為后面路還長著,，她還在走著呢,?？赡艿饶昙o再大一些，再有個十年甚至二十年的跨度,，到時把它們剪輯在一起就成了,。會是一個超長的紀錄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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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記者? 徐琳玲? 發(fā)自上海? 實習記者? 張瑋鈺 唐慧敏

編輯? 楊靜茹?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