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藝術家，王煥青身上的標簽有點多：教授,、編劇,、導演、寫作者,、策展人,、出版人……這種長時間、多線程作業(yè)的創(chuàng)作方式,，讓他成為當代藝術圈的一個異數(shù),，一個缺席的在場者。

從85美術新潮開始,，王煥青,、段秀蒼、喬曉光三人創(chuàng)建的藝術社團“米羊畫室”已經(jīng)引起全國性的關注,，之后的三十余年,，王煥青始終處于蟄伏狀態(tài),，但從未中斷多元化的藝術探索。這為他提供了一種獨特的姿態(tài)：從市場角度來看,，他是邊緣的,，但是從他所做的藝術嘗試來看，他又具備豐富的開闊性——仿佛中國當代藝術圈一枚獨特的樣本,。?

大型展覽“王煥青：85新潮以來的藝術創(chuàng)作”就是一次長時間跨度的回望,，雖然展覽以“85新潮”為題，但其實展示的是藝術家如何一路離開85美術新潮,，如何把一場不徹底的藝術叛逆,，變成終生的自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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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畫與佛窟

作為“文革”后恢復高考的第一屆大學生,，王煥青畢業(yè)后分配到了衡水地區(qū)的群藝館,，在那里，他深入地接觸到武強年畫,。“全國年畫有四大：山東濰坊,、河北武強,、河南朱仙鎮(zhèn)、天津楊柳青,?！蔽鋸娋褪呛馑貐^(qū)的一個縣，因為工作關系,，他多次下到武強,，收集整理當?shù)氐拿耖g美術。

武強年畫特色強烈,，樸質,，粗放，造型甚至有些拙劣,，但是沖擊力更強,，富有原始的生命力。面向農民的本土畫師,，形成了一整套自己的美學,。“它是印在特別糙,、特便宜的白紙上,，顏色很艷麗。你以為農村普通人家的墻起碼刷一道白灰的嗎,？根本不是,！舊時農村,，普通人家的墻都是臟乎乎的，黑的,，過年的時候把那樣一種白紙和鮮艷顏色貼到墻上,，馬上蓬蓽生輝。它要求那種顏色的沖擊力,?！?/p>

同樣是年畫，天津楊柳青就要含蓄雅致很多,，因為楊柳青年畫有很大一部分要提供給宮廷和京城,，所以印刷工藝更加復雜，內容造型也一味求文雅,，“在我眼里也就更無聊一些,，接近中國畫里相對平庸的品類，仕女圖什么的,?！?/p>

王煥青收藏了不少武強年畫。工匠們大多以家庭作坊的形式組織生產(chǎn),，師傅帶徒弟,，口耳相傳，畫師有因襲下來的一套樣式：神仙,、鬼怪,、判官……同時也在不斷創(chuàng)新。比如八國聯(lián)軍打北京城的題材,，畫面上的女人裹著小腳,，洋人拿著火炮，每個洋人的腦袋后面,，竟然都拖著一條辮子,。“其實他們壓根沒見過洋人,，不知道洋人是什么樣兒,，就覺得洋人肯定也留小辮兒，完全是在半封閉環(huán)境之下對大歷史事件的想象,?！睘榱斯?jié)省材料，很多木版正面,、反面都刻著圖案,，那種因陋就簡也掩蓋不了的生命力，線條之簡約粗放,，幾乎跟原始壁畫一樣動人,。

王煥青之前的繪畫老師周傳易,，一直研究武強木板年畫，也參與新的創(chuàng)作,，他把這種對傳統(tǒng)藝術的愛好傳遞給了王煥青,，那個時期，王煥青畫了大量結合民藝風格的東西,，他找到了中國民間藝術在西方現(xiàn)代主義里的遠親,，并且把他們雜交在一起——雕刻感的線條，繪畫的平面性和沖撞的色彩,，似乎是武強年畫的野獸派版,。

他始終記得1986年去敦煌的印象，當時日本人剛剛介入對敦煌的保護,，開始給一些壁畫建玻璃幕墻,，參觀者不能再用手去觸摸壁畫了，有些他們認為特別珍貴的,，比如元代的洞窟,，沒有特殊關系都不讓看。但相比起這些跟官方主流審美一致的高級洞窟來說,，王煥青恰恰喜歡另外一些更加荒野的隋代洞窟：洞窟里殘破不堪,，動物來此拉屎撒尿，佛頭著糞,，墻面斑駁，不辨本來顏色,?！拔姨貏e喜歡那些無人照看的野窟，里面破破爛爛,，甚至被火燒過,，墻壁熏得特別黑，然后一個形象,，根本就不完整,，露出一塊臉，然后看不見了,，又露出一個手……有一些壓不住的顏色,，在黑乎乎一片里面，像群星一樣冒出來,?！?/p>

站在這些壁畫面前，畫家會忍不住揣摩,，這幅畫最初畫成時的全貌,，那些隱在黑暗中的部分曾經(jīng)如何曼妙,，有些礦物質顏料能夠經(jīng)年累月地保留，而另一些顏色則早已改變或消失,。丹青高手也比不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時間和造化共同參與了這場曠日持久的創(chuàng)作。王煥青畫面里那種鋪天蓋地的黑即來自于此——他試圖引用和模擬那種偶然性,。他的黑不是一無所有,，在黑色的里面，有曾經(jīng)的圖案,，被局部覆蓋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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條條大路通向石家莊

民藝階段的實驗在王煥青的創(chuàng)作歷程中只是很短的一段，他很快對這種畫法失去了興趣,?！拔也辉敢饫先ブ貜吞赜邪盐盏氖虑椋夷欠N審美,，局限性也太大,。”

“我們從小就被教育：如果是有韻律的,，那就是工藝美術,。實用美術專門講究韻律，一有韻律,，就流于簡單,，你就知道這個東西，通俗了,?！彼X得，音樂也是同樣的道理,，流行音樂就比較追求節(jié)奏感和朗朗上口的韻律,，因為這樣才容易被欣賞，容易被記住,，容易被傳播,。而中國古典繪畫里推崇的“氣韻生動”，恰恰是把許多充滿張力的因素,，以各種不同的協(xié)調關系融合在一起,，難度更大，藝術成就也更高,。比如水墨畫家畫河流和水面,，二流畫家勾線的水紋很容易找到一個圓熟的脈絡，而高級畫家勾水紋則既有漩渦,、也有逆流,，水面里充滿各種變化,，仿佛交響樂一般，和諧又復雜,。

他因此調頭往回去找,，重新回到中國古典藝術和歐洲現(xiàn)代主義，甚至歐洲古典繪畫里去尋求營養(yǎng),。從塞尚,、畢沙羅、戈雅,、卡拉瓦喬,、喬托……一路回溯，反復體會他們的光,、色,、結構，他自嘲,，消化能力弱,，這個漫長的消化過程，可能要延續(xù)一生,。

在他眼中,，印象派里真正厲害的是畢沙羅，因為印象派簡單,，就拼一個色彩關系,，以及造型能力。但是畢沙羅繪畫里的結構特別厲害,，這種被精心掩飾的結構形式,，最后被塞尚提純出來了。

“藝術史把畢沙羅混同為一般的印象派畫家,，但是在我心目當中,，他的筆墨要強十倍,。印象派好多畫就是一大攤好看的顏色,，根本立不起來，而畢沙羅的繪畫是有骨骼的,，那種包含了古典力量在其中的骨骼,。

“后來我對立體主義的評價比較低，其實立體主義是把繪畫規(guī)則推翻之后,，重新建構起來的一種裝飾性繪畫,。一旦你掌握了那個技巧，可以畫得非?？?，非常游戲性,。立體主義當中真正偉大的是勃拉克，根本不是畢加索,。畢加索就是因為跟勃拉克同一個畫室,，受他的影響。勃拉克終其一生深入研究,，可惜去世太早,，最后受益者是畢加索。立體主義通過一種觀念的變革,，發(fā)明出一種語言形式,，然后用這種語言形式，仿佛詩人用天籟在寫詩,，達到這個境界的只有勃拉克,，畢加索就是跟勃拉克在一起的時候，有限地吸納到一點,，之后的畫其實就很不能看了,。

“野獸派告訴了我平面的重要性，它把立體歸零,，把原來古典時期歐洲繪畫模擬自然和空間真實性的技法全部廢除,，回到繪畫的平面。我也特別喜歡象征主義和早期表現(xiàn)主義,，那種恣意妄為,，那種不加修飾?！?/p>

他帶著這些對歐洲現(xiàn)代主義的探索重返自己的創(chuàng)作,，畫面也為之一新，他的“石家莊系列”就從這里開始,，同時也開啟了他畫面上的另一個紀元,。

他畫的石家莊，似乎可以被指認為歐洲的任何一個城市,，說它是羅馬是威尼斯是巴黎都沒問題,，畫面上遠遠近近的建筑被簡化進同一個平面，高度提煉的線條在低飽和度的油彩上落下凹痕,，那種空間感是一個再造過的空間感,，跟城市本身的景深無關。他崇尚包豪斯的建筑理念,，一戰(zhàn)之后橫空出世的包豪斯建構了一個新的語言形式,，用玻璃水泥和鋼鐵的工業(yè)語言，消解了在歐洲傳承千年的裝飾性?！鞍浪乖谌撕腿说奈拿鞒晒g,，建立起新的健康關系，它解決了跟大眾之間的關系,，而且,，它把全世界都給格式化了。原先充滿個性的,、由于特殊的文化地理環(huán)境自然而然形成的城市風貌都被格式化了,，石家莊和北京的望京沒有什么區(qū)別，望京和柏林,、紐約也沒有什么區(qū)別,。這種格式化，很難講是一種進步,，它只是應對了那個時代的需求,。”

王煥青對線條格外敏感,，他想用線構成一種外在秩序,，在這個秩序之下，搭建色彩和肌理的關系,，這批畫中也有明顯的立體主義的影子,，幾乎可以視為對勃拉克的致敬，以及對德勞內的遙相呼應,，畫得很有教養(yǎng),。

繪畫上所有流派、風格,、樣式,，在王煥青看來，都是由那些具備特殊天分的人發(fā)明創(chuàng)造出來的,，然后迎候那些有著相同天分的人,，這才是繪畫千百年來隱秘的師承關系。他也因此很早就領悟到,，自己不適合走寫實主義的道路,。“一流的畫家發(fā)明語言,，發(fā)明制度,。二流的畫家遵循語言和制度去構建自己的秩序,。繪畫是非常講究制度的,。前頭勃拉克建立了制度，然后德勞內是二級的，他在這個制度之下建立了自己的秩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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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人電影

繪畫之外，王煥青的才能和愛好是多方面的,，曾經(jīng)轟動一時的話劇《切·格瓦拉》和《我們走在大路上》,，王煥青是主創(chuàng)之一；他為影視作品設計服裝和舞美,，自己也做影視的編劇和導演……直到現(xiàn)在,，他還在搗鼓自己的電影。走進他的工作室,，你會被兩樣東西刺激到,，一是刺鼻的貓尿味道，這里也是它們的主場,；另一個就是刺眼的綠色,，專業(yè)攝影棚里用來給影像摳圖的那種背景綠。這里更像是一個電影浪人的工作室,。

王煥青諧謔地把自己的電影歸于“窮人電影”,，類似上個世紀出現(xiàn)在西方的“貧窮藝術”。他斷斷續(xù)續(xù)一直在拍一個藝術片,，這次展覽也展出了這部分的影像,，“這是一個曠日持久的拍攝計劃，我有時間就拍一段,，可以不斷延長,。它有點像我自己的散文詩，波德萊爾那種,，或者魯迅《野草》那種,。不一定要有連續(xù)的敘事性，但那是用電影語言寫成的詩歌,?！痹谶@次展覽上，他展出了這些影像中的八個片段,，名之為“低端電影”,。

為了節(jié)約“窮人電影”的預算,，他常常使用學生和非專業(yè)演員參與表演,，有時沒人，就干脆自己演,。其實他有不少演話劇和演電影的朋友,，但是專業(yè)演員那股子勁兒,，不知道為什么，進了窮人電影顯得格外俗套,?！八麄兏揪筒焕斫猓o你的,，未必是你想要的,。”他寧可費力調教自己那些毫無表演經(jīng)驗的學生,，安慰他們配合鏡頭,，“我就折騰你一下，你這樣擺,?！?/p>

“幸好電影是可以剪輯的，他演的十分鐘里可能只有一分鐘是對的,，我就把那對的一點點拿出來,。”他就用這一點點,、一點點的詞匯,，拼寫他的詩歌。

“繪畫是你在畫室里快感特別強,，一幅畫開始的時候,，你不知道它最后會是什么樣子，有時候你畫到快要放棄了,，覺得很沮喪,。有時候，你畫到后背出現(xiàn)熱度,，你覺得這很棒,，像人在沉思之時突然靈感降臨，那種成就感也是很私密的,。但戲劇是另外一種快感,，戲劇有現(xiàn)場的感染力，就好像帶著風似的,，能聽見風聲,，如果你的戲足夠好，你能看到現(xiàn)場的人連目光都不一樣了,。你通過一個戲劇的媒介,，跟很多人建立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遙相呼應的精神聯(lián)系,?！?/p>

他是最近幾年才開始用綜合性媒材做裝置藝術,，看展覽也特別不愛看裝置，覺得有些裝置簡直就是胡扯,。“場面很鋪排很奢侈,，但是你看完之后覺得蒼白空洞無聊愚蠢,。“在他工作室堆著的那些半成品的裝置大多很袖珍,，其實是為了拍電影而做的背景道具,。但這次的展覽上，他把他的這些想法,，實現(xiàn)成了裝置,。

他把他的一個裝置做成了孔子家鄉(xiāng)的小山包，名叫尼丘山,，然后將很多影像投射在上面,，希望以之安于整個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精神。其中一段影像,，仿佛一個倒懸之人漂浮在月球表面,。“那個靈感來自日本的舞踏,。舞踏算是現(xiàn)代舞在日本單獨生成的一種舞蹈形式,，演員都抹個大白臉，他們的動作比正常動作慢上20倍,，特別像鬼,，像游魂舞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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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的名字叫真理

在民國知識分子群中,，王煥青獨愛魯迅，他常常以“野草”來指代自己的作品和創(chuàng)作行為,。在大學里,，他就畫過不少跟魯迅相關的作品，今年正值新文化運動一百周年,，這個長衫,、蓄須的形象再一次在他畫中出現(xiàn)。作為Icon的魯迅,，細節(jié)已被遮蔽,，但他身體四周依然攜帶著火苗，在黑暗中指向明晰地燃燒著,，仿佛尼采筆下“超人”那“射向未來之箭”,。

“魯迅深受尼采的影響,，但是他又植根于中國的日常文化和日常生活，‘無盡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與我有關’,，我特別喜歡他這句。你看他與瞿秋白的友情,，在當時是冒著生命危險的,，瞿秋白是革命家，但也是很好的文人,，他們倆之間有一種惺惺相惜,。‘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

年輕時候看民國大師們的作品,，除了魯迅,，其他人的一概不太看得下去，四十多歲重讀魯迅,，又震撼于《故事新編》的微言大義,。“你隨便看一下他寫的《理水》或者《出關》,，小說寫到那個程度,，我覺得太神奇了，那是真正舉重若輕的作品,?！彼炎约旱淖髌芳麨椤肚笆赖囊安荨罚彩菑聂斞改抢锪暤昧恕耙安荨钡淖藨B(tài),。這是專屬于他們這一代人的使命感,，到了六十歲左右，他還在畫“新青年”：青年人左右為難,，書本遮在面前,，擋住現(xiàn)實，但是書本里也透出微光,。

有一段時間,，王煥青畫了大量的紙本作品，這些尺幅不大的小畫,，是藝術家更輕松,、更任性、更能窺見其成熟度的一個出口,。他常在畫面中追求神性,，卻又是一個堅定的無神論者,、唯物主義者。他相信真理,，所謂宗教,，不過是將真理賦形，使真理可教育,、有道路,。“中國自上古時代起,，就一直有一個真理的照耀,，無論道家,、儒家,、佛家，都認同人應該做一個君子,。我心目中好的知識分子,，有情懷、有悲憫,，關心人,。人的時間分成好多種，我們每個人都會在某些時刻接近圣人,，那些時刻我們特別像菩薩,，特別慈悲。但另外一些時候我們又變成魔鬼,、變成小人,。”他在一幅自畫像上用刻度線給自己標出自省的維度：自閉,、自負,、傲慢……所謂信仰，就是讓人時時記得約束自己,，“我們隨時都有可能變成等而下之的小人,，但你要想辦法在這種日常生活里面自拔?！?/p>

“我那么多畫就是一個主題,，就是光。你看我畫了很多黑,，其實我是在畫一把火,。”這些黑暗中零星跳動的火焰,，就像敦煌洞窟里煙熏火燎中隱約出現(xiàn)的佛陀真容,，是無邊凡俗里的神性之光,。

尚揚說，王煥青是堂吉訶德的門徒,。2000年前后,，中國當代藝術市場井噴開始的時候，他曾經(jīng)短暫地嘗試過,，讓自己畫得再通俗一點,、再好賣一點，但他很快意識到,，這違背自己一貫的審美趣味和觀念,，這些畫會成為不良記錄。于是,，他一口氣抹掉了它們,，讓它們消隱在黑暗的底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