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一次回顧展,,因為我還年輕?!北本┨迫说膬商幙臻g里布滿了陳彧君近十年的作品,,卻更像是一場出發(fā),。甚至連展覽名稱都如那些初露頭角的藝術家那樣用了個人的名字,。
陳彧君當然不是初次登臺,作為新生代藝術家中頗具代表性的一員,,他在市場以及海外都有著不俗的交易記錄和展覽記錄,。但他寧愿把自己定義得更青澀一點,以便保持一種面向未來的生猛姿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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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鄉(xiāng)木蘭溪
跟許多福建藝術家一樣,,流浪與鄉(xiāng)愁是他們作品中的基礎經緯線,好讓他們在漂泊中反復確認自己的坐標,。陳彧君的家鄉(xiāng)是莆田的第二僑鄉(xiāng),,那里的人口幾乎分為三等份:3000人在本地,,3000人在海外,還有3000人在中國的其他地方,。當地沒有多少田地,,離開幾乎是一種宿命,但是福建文化骨髓里的安土重遷和濃厚家族觀念,,又會讓這些游子始終覺得自己的風箏之線牢牢拴在家鄉(xiāng),,拴在那些造型崎嶇的龍眼樹上。
“因為資源有限,,靠果樹收入也有限,,所以漂洋過海討生活很常見,幾乎每家都有親戚在馬來西亞,,在印尼,,要么就是在臺灣。然后就是念書,,好跳出這個龍門,。我們村高學歷的人特別多,以前考進士,,現在是考北大,、清華。你去看這個村莊的文化密度非常高,,出了很多狀元,,大學校長、院士,、科學家,、作家……甚至連馬來西亞的作協(xié)主席都是我們那的人?!?/p>
木蘭溪算是莆田的母親河,,雖然名字聽上去溫婉,卻是一條巨大的小溪,。流經五六十公里,,水面寬闊,水流淵深,,發(fā)大水的時候尤其蔚為壯觀,。在陳彧君的少年記憶里,幾乎每年雨季大家都卷著褲腿泡在水里,,在自家客廳里抓魚,。經過了長時間的治理,木蘭溪才回復了那種寧靜深沉的美貌。
研究社會結構的變化和宗族社會的變遷,,福建會是一個有趣的樣本:地方上有很多力量,,大姓和小姓互相牽制平衡,政府負責建設管理,,村里輪流推舉的長老則負責祭祀和婚喪嫁娶——“分管神和世俗的這一部分”,。小小的一個村莊,寺廟竟有八座之多,,道路的每個拐角處都站著一個土地爺爺,。過年的時候更是忙到腳不沾地,拜完如來拜老君,,拜完關公拜灶神,,拜完媽祖拜觀音……各路神仙多元融合,哈利路亞,。這些現實魔幻主義的日常,,形成了陳彧君作品里的“口音”。
臨時建筑,,木頭,、有機玻璃、丙烯,,2015 圖/受訪者提供
他和他的哥哥陳彧凡從2008年開始創(chuàng)作“木蘭溪”系列,,當時正是當代藝術市場最熱鬧的時候,各種流派粉墨登場,?!拔也慌懦馊思疫@樣做,但自己就是無感,。那我的興趣點在哪里,?每年過年我都會回老家,會覺得家鄉(xiāng)有一些東西始終在吸引著自己,?!彼麄兯鸭嗽S多成本低廉可控的材料:碎木頭、老家具,、繩子,、廢棄的建筑材料……徒手搭建起一個介于具象和抽象之間的故土家園。
“木蘭溪是一種象征,,河是流動的東西,,代表不同區(qū)域之間的鏈接,這跟我們僑鄉(xiāng)文化的概念比較吻合,,我們現在回頭去看,很多東西都處在流變中?!边@個系列在不同的地方轉換出不同的名字,,“木蘭溪”、“木蘭渡”,、“木蘭厝”……都是人與時空的關系,。建筑材料的粗糲和簡硬,內里是時間磨蝕帶來的柔軟,。這批與當時流行完全不同的作品很快贏得藝術界的好評,,在皮力把這些作品帶到勵畫廊做展覽之后,被??耸詹?,現在藏于香港的M+ 。
陳彧君在唐人的展廳用舊木料搭起的家園,,對面墻上是層層遞減的家族木門 圖/受訪者提供
這個系列從杭州出發(fā),,一路巡展,并生長變化,,北京,、上海、柏林,、萊比錫,,比利時、以色列……他發(fā)現家鄉(xiāng)概念并不狹窄,,每個人的記憶都有自己的鄉(xiāng)愁,。“在以色列,,我發(fā)現華人對家園和家族的概念,,在猶太社會中也有相似的映照。每當作品流動到一個不同文化屬性的地方,,我們都希望碰撞出不一樣的意義,。比如在臺灣做展覽,”臺灣對福建人來說,,仿佛飛地似的另一個故土,,“小時候就覺得福建跟臺灣有一種關聯(lián),常常接到臺灣飛機帶來的宣傳單,、氣球,、壓縮餅干,好像在對岸有另一個世界,,離自己很近又很遠,,是讓自己有幻覺的地方,。而木蘭溪最終也是流入臺灣海峽。這種同根的關聯(lián),,對我們啟發(fā)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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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間游戲
走進唐人的展廳里,,狹窄的木工走道提供了一個人為的逼仄空間,,陳彧君故意要把你導向那個視覺中心,一座舊木板搭建的吊腳老屋,,書本切割和報紙粘貼成為墻壁,,旁邊有曲折的回廊,老屋的頂部,,一座傾斜的梯子正匪夷所思地探向天空,,像某種祈求和張望。
對面的大片白墻上,,是近十扇斑駁的老式木門,,以某種等級制度,自上而下地排列著,,因為有天光照耀,,也帶了某種宗教式的威儀,仿佛十字架,。那是大家族的序列,,但是也越來越趨向式微。眾兄弟齊齊排開的家族格式,,到了最后一層,,已成獨門獨戶。
陳彧君與哥哥陳彧凡 圖/受訪者提供
“如果不是藝術家,,我可能會是個木匠,。”他熱愛做木工,,更喜歡因地制宜,,就著手邊的材料,現場即興創(chuàng)造,。這些,,是他師承于中國美術學院綜合繪畫系的訓練。但相較于他的裝置,,他繪畫里的空間感更加值得玩味,,他擅長用筆觸玩空間的游戲:比如用非常平面、二維的形式,,畫出奇形怪狀的家具,,從而營造出在現實中不可能的扭曲空間,。又或者反過來,用最一目了然的室內三維空間,,營造出平面般的感受,,畫面上粘著千絲萬縷的絲線,,仿佛畫家只是畫出了一大方泛著珠光的墻紙,。有時候畫面上擠滿幾十雙破破爛爛的舊鞋子,每一雙都被狠狠穿過,,像被透支的生活,,像走不完的路,像無數昨日被集體埋葬的墳場,。但是,,你站遠了一瞧,又仿佛堆滿了青口的盛宴,。他愛用臟顏色,,幾十種臟顏色在他手里被玩出層次,越是臟舊的顏色,,就越要畫出絢爛之光,。
花磚、木門,、老屋和植物,,是陳彧君繪畫題材的關鍵詞。他曾經從家鄉(xiāng)陽臺一角的植物畫起,,畫面逐漸蔓延開去,,不得不一張接一張地拼接紙張,最后變成了巨幅森林,,妖魅的精怪出沒,,人類建筑殘骸若隱若現,不知道是遠古還是未來,,仿佛空間消滅了時間,。他也用綜合材料畫了大量的讓人聯(lián)想起花磚馬賽克的畫面。有趣的是,,當這些明顯帶有南洋熱帶裝飾風的豎版畫并列擺放在一起時,,竟奇異地出現了哥特教堂彩繪玻璃的味道。這也是地緣文化互相投射的一個隱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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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xiāng)正在消失
他的若干條彼此平行,、迄今仍在生長的系列,其實內核都是故鄉(xiāng):他把這種跟故土之間若即若離的漂浮感,,延伸到了更大范圍,。比如《亞洲地境》系列,,試圖討論整個亞洲的地緣政治與文化張力。
作為藝術圈的“模范生”,,陳彧君做過一次不太靠譜的跨界——他差點成為改造家鄉(xiāng)的總設計師,。那是建立一整套生態(tài):建立民俗藝術博物館和華僑博物館、古建筑維修改造,、景觀規(guī)劃,、策劃可持續(xù)發(fā)展的鄉(xiāng)村旅游經濟、為地方土特產做品牌塑造,、在土地問題上平衡村民的利益和政府的利益,、提升地方就業(yè)率……在接了政府的這個委托之后,陳彧君花費了大量的時間投入這個項目,,并且樂在其中——他曾經在藝術作品中創(chuàng)造過那么多次故鄉(xiāng),,這一次,似乎他可以把故鄉(xiāng)本身做成一件可持續(xù)的藝術品了,。
不但沒有收入,,他還自掏腰包,奔波于上海和莆田之間,,跟文化局,、區(qū)委、鎮(zhèn)政府開會,,跟臺灣的綜合設計團隊反復調研和出方案,,進行各種可行性論證,個中復雜程度,,遠勝于他所有裝置的總和,。那段時間,連他太太都忍不住問他:你到底想干嗎,?你還是不是一個藝術家,?
“我總覺得藝術的圈子太小,藝術家做的事情看起來很熱鬧,,但是出了這個圈子,,問起來別人根本不知道。而那個社會項目,,卻是我可以為家鄉(xiāng)真正做一點改變的機會,,也是藝術跟社會直接發(fā)生關系的機會?!彼幌ё晕覍徟校簞?chuàng)作了那么多跟故鄉(xiāng)有關的題材,,如果有一個讓故鄉(xiāng)更美好的可能性放在眼前,自己卻不去做,,也不愿意有任何犧牲,,那他的藝術就是虛偽的,。
藝術家以一種理想主義的熱情投入了這種“不務正業(yè)”?!皩︵l(xiāng)人來說,,能在家掙錢,是幸福感的一個很大要素,。留在故鄉(xiāng)的同學對我說,,你要是真能引進什么項目的話,就有事做了,,不然,,我們是絕望的,?!彼斫獯迦四欠N割裂式的痛苦,在家鄉(xiāng)他們只需要掙不多的錢就可以過活,,但是現在已經沒有桃花源式的封閉鄉(xiāng)村了,,年輕人都去了城里,父母在鄉(xiāng)間的收入要補貼孩子在城里買房,?!案改冈卩l(xiāng)下掙錢,卻要在城里消費,。年輕人在城里無法立足,,卻又不愿意回到鄉(xiāng)里。村里很多人都炒股,,還有玩六合彩,,不正規(guī)的,猜數字,,賭大小……幻想可以一夜暴富,,”改革的痛點在人,鄉(xiāng)村改造的要義,,審美不是核心,,核心是改變生態(tài),提供就業(yè),,讓人回到故土,。這個對家鄉(xiāng)始終懷抱熱忱的藝術家,開始操起了政治家和企業(yè)家的心,。
木蘭溪-厝,,陳彧君、陳彧凡,,以色列佩塔提科瓦美術館,,2017
圖/受訪者提供,,攝影/Elad Sarig
“有可能會出現一個非常可怕的結果,,就是我去改造鄉(xiāng)村,,由于引進了很多不同的力量,反而把我原來那個鄉(xiāng)村給搞丟了,。這當然是最壞的一種可能性,,但是如果我們因為害怕,就什么都不做的話,,鄉(xiāng)村也在消失,,一旦人們紛紛離開,鄉(xiāng)村就被拋棄掉了,,老房子再不修就要倒掉變成廢墟,。房地產商會把老房子全部推掉,蓋起一模一樣的新房子,。我們的下一代將沒有故鄉(xiāng),,也無處憑吊。跟我同一代的人,,已經進入城市生活的,,再也不愿意帶孩子回來了,說蚊子多,,麻煩,,破破爛爛的,有什么好玩,?只有我每年寒暑假都帶小孩回去,,讓他從小就知道這里是我們的家,讓他像我一樣,,對老家建立起一種情感,。”
項目前前后后忙碌了一年多,,結果如何呢,?結果是,因為地方領導被調職,,項目目前暫時擱置,,也許永遠擱置。藝術家小陳回到了工作室,,繼續(xù)在木頭和紙上,,書寫他的愿景與鄉(xiāng)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