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頭科考碼頭有一條長長的甬道,,從陸地伸進海峽,,廈門和金門分立在海峽的兩邊,獵獵海風(fēng)勁吹,,陳文令那些標志性的小紅人占領(lǐng)了這條通道,,他們或爬上燈塔,或漂浮海面,,咧嘴歡笑。甬道的開始是陳文令近年的新系列《共同體》,,一個趙州橋式的巨型拱門,,上面擠滿了各種指涉的象征物:倒立的自由女神像被奮起的公牛頂住了腰部;俄羅斯狗熊用明式太師椅平衡著一把算盤,;此外還有愁容不展的大衛(wèi),、輪胎、氣球和頭部朝下的花瓶,,拱門兩端的負重物,,一端是仰首的神龜,另一端是面目模糊的群眾,。
大病初愈的陳文令幾乎把這次個展辦成了一次歸鄉(xiāng)會,,鄉(xiāng)親發(fā)小多年師友從全國各地奔來,看這個被癌癥折磨了幾年的男人繼續(xù)像工作狂那樣勞動,,用沙啞的嗓子放聲而笑,,那是他的生命觀:活著,用力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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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猛海鮮闖北京
隨著陳文令在藝術(shù)界的崛起,,他標志性的小紅人已經(jīng)成為一個傳奇。在此之前,,從21歲到31歲,,有十年的時光,他蝸居廈門,,“一直處于邊緣,,極度貧困,連工作室都租不起,,每天在鼓浪嶼的樹下做作品,,雕塑沒有材料錢,就撿一些破木頭做一做,,也不翻模,,沒錢,,弄一弄就丟掉,一板車一板車地丟,?!?/p>
小紅人最初的原型是白色的,想找美術(shù)館做展覽,,發(fā)現(xiàn)美術(shù)館的內(nèi)墻都是雪白雪白的,,瘦瘦的小白人一進白空間就消失了,于是他把它們改成挑釁式的大紅,。
但是依然找不到美術(shù)館愿意接受他做展覽,,從廈門進京的草根藝術(shù)家,在主流們的眼光里,,“我就是一個農(nóng)民一樣,,找了很多人,也沒人搭理我,。我就從北京回來,,回到我住的海邊。我想,,上帝也沒有規(guī)定不能在海邊展覽,,為什么一定要在室內(nèi)才算展覽呢?”
于是他賣了一套房子,,沒有策展人,,自己張羅一切,辦了一個展覽:漆成大紅的“羞童”,,全身赤裸,,精瘦,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鄉(xiāng)下孩子模樣,,自護其短,,但是依然元氣淋漓,嬉笑著,,在海邊一字排開,。這馬上成了轟動一時的事件。廈大的教授,、學(xué)生,,民工、乞丐,,販夫走卒,,都來參觀留影,當?shù)氐拿襟w也來了,,小紅人一炮而紅,。
廈門大學(xué)的童炎一直記得他當時為小紅人寫的藝術(shù)評論,,標題是《邊緣中的邊緣人》。陳文令在離開廈門去北京發(fā)展之前,,有一次在海邊跟童炎聊天,,他對童炎說,“現(xiàn)實中有很多人一直想把我埋在大海里,,但是大海很大,,我就直接拱出去?!?/p>
“直接拱出去”似乎是許多福建人共有的生存智慧,,在這個一半是山、一半是海的省份,,總是彌漫著一種山海經(jīng)式的精靈志怪之氣,,又遠古,又外來,。藝術(shù)評論家賈方舟說:從小紅人開始,陳文令就像一個生猛海鮮闖到了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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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渣胡同里的一塊冰
陳文令對北京最深刻的記憶,,是北方的雪,“我1992年在中央美院進修,,我們南方人第一次看到冬天的雪,,會沖動,高潮得一塌糊涂,。第二天還看到一輛自行車落在水里,,整個自行車結(jié)成晶瑩剔透的冰。北京是灰不拉嘰的城市,,當時中央美院在煤渣胡同,,灰突突的中間有一塊冰,陽光一撒下來,,照在被封凍在冰里的自行車上,,那一刻,永遠直抵我的內(nèi)心,?!彼亲永锸抢寺髁x的人,相信某個瞬間,、某個凝視會讓人付出一生,。他想,他看到了這塊冰,,就像亨利·摩爾看到了他的酒窖,。亨利·摩爾的欲望和恐懼,,都來自深入酒窖時回望地面那個通向光的小洞,他一生就靠那個洞建立自己的藝術(shù)地位——把內(nèi)空間挖出來做外空間,,在雕塑上挖個洞穿過去……亨利·摩爾的這套語言,,后來又深刻影響了安妮斯·卡普爾。每個藝術(shù)家一生中都要有這樣幾個讓他們被深刻觸動的符號,,對陳文令來說,,其中一個符號就是冰。
策展人顧振清曾在2004年到福建探望陳文令,,發(fā)現(xiàn)他做了一個融化的冰塊,,這個新冒出來的創(chuàng)意讓顧又驚又喜?!耙驗槲姨貏e擔(dān)心小紅人成為他的自我束縛,,中國好多藝術(shù)家某一個形象獲得成功之后,就會永遠用同一個形象示人,,如果創(chuàng)作者走到這個地步就完了,。”
正是在“融化與冰”這個語言體系上,,陳文令做出了他的新系列《中國風(fēng)景》,,蒸汽機械式的怪牛,中國傳統(tǒng)圖式的梅花,,等等,,全都以半融之冰的形式呈現(xiàn),鏡面不銹鋼上面層層疊疊,,倒影,、流變、折射,、褶皺里都是隱喻,,這也是陳文令從絕對具象向抽象的一次嘗試和轉(zhuǎn)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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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浴星光》585cm×225cm×125cm 不銹鋼LED 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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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中國社會有點像流水,、流沙一樣,,新的不是徹底顛覆舊的,而是覆蓋,,任何東西都是一直覆蓋,,一層蓋一層,循環(huán)往復(fù),,也不知道哪里是底,,哪里是開頭,哪里是終結(jié)。十幾年前我就有這樣的社會認知,?!?/p>
他曾經(jīng)做過一組即興作品,幾乎可以視為這一系列的注腳,,也跟北京的冬天有關(guān),。
在他北京的工作室外,每年都有一些作品,,因為損壞了要被丟棄,,他看著這些曾經(jīng)傾注了心血的作品即將變成垃圾,心有不忍,?!胺佩e了地方才是垃圾,藝術(shù)家眼里哪有垃圾,?放對了都是寶貝,。”
于是他決定再一次提取這些廢棄品的價值,,他選特別冷的冬天,,用噴霧龍頭對著這些雕塑一直沖一直沖,雖然是流水,,但是在北京極寒之夜也會逐漸凝結(jié)成冰,,形狀很難控制,既得提前設(shè)計,,也得服從偶然性,。連續(xù)噴上兩夜,,雕塑上就會結(jié)出匪夷所思,、帶有流淌感的冰,這些冰折射著原先雕塑的底色,,形成新的質(zhì)地,。他那個驚恐抱臂的小紅人,臉上涕淚橫流,,真的凍出了瀑布般駭人的累累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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線描治愈了我的口吃
作為一個雕塑家,陳文令始終保持著線描的習(xí)慣,,這些隨手畫的小稿,,往往成為他雕塑靈感的來源,有時候,,它們也是獨立的作品,。在為《共同體》這個系列做準備工作時,他就畫了大量的可以互相組合的符號,,作為雕塑中的集合元素,。
在這次《有限與無限》的展覽中,,有整整一面墻都是陳文令的線描作品,大約兩百多幅,,是從五千多幅手稿中篩選出來的,。陳文令曾經(jīng)說過,“我的線描治愈了我的口吃,?!蹦鞘撬娜粘1磉_。在他罹患鼻咽癌之后,,病房和治療帶來了更多的等待時間,,他更是手不離筆,寫下了大量的日記,,畫了更多的線描,。
藝評家陳孝信說:陳文令是學(xué)中國畫出身,但是他的線描中有六成是中國傳統(tǒng)的白描,,另有四成來自西洋線描,,有強烈的隨意感和即興感在其中,是他大腦的“健腦操”,。
跟周期冗長,、制作復(fù)雜的雕塑比起來,線描簡單,、快捷,,唾手可得,理性結(jié)構(gòu)在這里被消解,,讓陳文令的線描呈現(xiàn)出一種光怪陸離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但他也偶有樸素、誠懇的傳統(tǒng)畫風(fēng),。在他的線描中,,有一張小稿令人感動,那是他摹寫他奶奶臨終時的遺容,,滿紙都是死之莊重,,跟他的其他作品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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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故事
在他的雕塑中,,也有一件這樣的作品跟奶奶有關(guān),,那也是他所有雕塑作品里極為罕見的傳統(tǒng)風(fēng)格:一個騎馬的金色關(guān)公,幾乎完全是民俗供奉的形象,,跟當代藝術(shù)毫不相似,。只是關(guān)公的背后,坐了一個小小少年,承襲了小紅人的眉眼,,嬉笑無憂,,仿佛中國傳統(tǒng)社會渴望被關(guān)帝爺持護庇佑的鄉(xiāng)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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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公?!?3cm×140cm×29cm 不銹鋼 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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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尊高420公分,、重3噸多的關(guān)公銅像,是陳文令依100歲奶奶的生前遺愿做的,,他把它矗立在自己家鄉(xiāng)泉州安溪金谷村的家廟門口,。
陳文令的奶奶16歲就嫁到“土樓陳”家,但此后不久,,爺爺就去了印尼做苦力,,賺到錢后馬上回到“土樓陳”為奶奶蓋了一座土墻小樓,接著返回印尼繼續(xù)掙錢,。隨后日本侵略印尼,,導(dǎo)致爺爺奶奶音信完全中斷。短暫的婚姻生活沒給奶奶留下子女,,當她看到一戶窮苦人家在井邊賣孩子,,便收養(yǎng)了這個未滿月的女嬰,這個女嬰后來便是陳文令的母親,?!皶r隔十幾年中國印尼恢復(fù)了外交關(guān)系,奶奶得知爺爺在印尼己經(jīng)再婚并育有幾個子女,。奶奶仍日夜企盼,,一盼就是83年,終生未改嫁,,至死也沒能再見上爺爺一面,。”
奶奶生活雖然困窘,,但為人卻極有見識,。陳文令的父親當時還是廈門集美中學(xué)的高三學(xué)生,,喜歡書法和繪畫,,后來被迫中斷學(xué)業(yè)回到家鄉(xiāng)務(wù)農(nóng),四處受人歧視,?!澳棠虆s看上父親有文化有特長,并且儀表堂堂,,即便家庭成分不好,,來日也一定有出路,她再而三牽線促成母親和父親的這門親事。父親是地主家庭,,如果母親嫁入門就難以翻身,,父親只好入贅到貧農(nóng)成分的母親家。在當時越窮越光榮的時代背景下,,可以緩解父親家庭成分的壓力,。就這樣我外婆成了我奶奶,她與我父親,、母親都沒有一點血緣關(guān)系,,但我們的親情卻包含甚至超越了血緣關(guān)系的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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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同體》1800cm×1000cm×500cm 綜合材料 2014-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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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不懂當代藝術(shù),,卻相信會做雕塑的一定會做佛像,叮囑陳文令敬塑關(guān)公,。她坎坷的人生,,使她非常信奉關(guān)帝的忠義誠信。出殯那天突降大雨,,近千名村民冒著大雨為這位明理好施的婦人送葬,,宗親們少見地自發(fā)用最高規(guī)格的八人抬靈柩送靈,更出乎親屬意料之外的,,是爺爺在印尼的兩個兒子聞訊趕來奔喪,。他倆披麻戴孝,痛哭流涕地說爺爺對不起奶奶一生的情義,。這樣的葬禮,,在村里前所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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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望中開出的花朵
重宗親,,重傳統(tǒng),,這似乎是很多福建籍藝術(shù)家基因攜帶的信息,比如蔡國強,、黃永砯,、邱志杰……在他們的作品里都能強烈地感受到這種與傳統(tǒng)共振的延續(xù)至今的脈搏。他們另一個明顯的共同特征就是兼收并蓄的海洋性,,跟中原文化遙相呼應(yīng)又明顯相異,。邱志杰曾經(jīng)諧謔地調(diào)侃,“你們是拜孔子的,,我們是拜媽祖的,。”
?“雖然我這一生,,仍在行色匆匆的旅途中,,還遠遠沒有抵達心中想要到達的遠方,,更沒有回歸到初心和原點,或許依舊與母親生我養(yǎng)我的那片故土有著看似很長的距離……即便如此,,我仍執(zhí)意‘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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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遠方》420cm×225cm×300cm 銅著色 2017-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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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藝評家說起陳文令這次在家鄉(xiāng)聲勢浩大的個展,,都不約而同地使用了“衣錦還鄉(xiāng)”這個詞,,似乎在這歸來之展中,學(xué)術(shù)命題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人之性情,。這更像一個游子高中科舉之后的大宴鄉(xiāng)里。他多年來的作品全部得到了充分的呈現(xiàn),,幾乎每一個系列都沒有缺席,。在開幕式的地板上,幾千只由當?shù)刂勺铀厝四嗨艿臑觚敂[了一地,,呼應(yīng)著這個海角的名字,。澳頭也即“鰲頭”,獨占鰲頭,,是幾千年來文人的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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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處可坐禪》192cm×120cm×82cm 綜合材質(zhì) 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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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奶奶離世和自己患病這兩件事上,陳文令更加深刻地理解了生死,。他變得柔軟了,,同時也更勤奮了。他的創(chuàng)作強度,,甚至比生病之前更甚,。他說,如果不能盡情地工作,,痛快地活,,那么還不如去死,但是他的人生已經(jīng)從“絕地反擊”變成“絕地生花”,。反擊還是對抗的姿態(tài),,“絕地生花是更柔的,你一個拳頭打過來,,有可能我用一個笑容,、一朵鮮花送過去,這會產(chǎn)生一種更大的能量,?!彼e例道,,他家在北京的房子,,隔壁人家突然很無理地加蓋了一個陽光房,,三米的高墻,徹底擋掉了他家的光線,?!拔依掀乓彩且粋€淑女,吵得像個潑婦一樣,。我剛開始看著兩個女人像演戲一樣吵架,,后來我想,有沒有可能去利用這個不好,,把它變成一個好,。我就把那個墻的屁股改造成了一堵藝術(shù)墻,在它背面做了很多東西?,F(xiàn)在很多人來我們家,,就是要參觀這個墻?!?/p>
多年之后回到廈門辦展覽,,他更想到,這里不但是他讀書的地方,,起步的地方,,跟老婆相愛的地方,也是他死過一次的地方,。曾經(jīng)他和女友相愛不相容,,吵到要分手,兩個人坐在鼓浪嶼的長凳上正談分手,,才談了二十分鐘,,突然旁邊跳出來三個持刀搶劫的歹徒。女友的脖子上后來縫了四十多針,,陳文令全身中了二十多刀,,掙扎著跑出去報警,在醫(yī)院里搶救了三個小時才撿回一條命,。
因為共過生死,,反倒不分手了,原本一直持反對態(tài)度的女方家庭也接受了他們,,兩人相濡以沫到如今,,算是另一個版本的絕地生花。
沒有一個真誠的藝術(shù)家,,其作品能逃離他生活的軌跡,,藝術(shù)是生命的復(fù)寫。長期以來,,陳文令的作品都被理解為對消費社會和欲望社會的反諷,,但是他作品里的豐沛,、逼真、粗野,、雄心勃勃和溫情脈脈,,真正能夠打動人和具備強烈辨識度的,其實是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