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撲哧撲哧地喘著黑氣,,在云貴高原的地表上迂回蜿蜒,。窗外林木蔭蔭,,仿佛人間綠肺。待進入黔南,,突然雨點紛飛,,不時打在車窗上,被風吹成了一道道細流,,順著玻璃不斷淌下,,我的視線伴隨著一個又一個的山洞與雨點,,漸漸模糊。14年如白駒過隙,,許多塵事仿如過眼云煙,,可是,有些人的形影愈是模糊,,在心里的影像便愈是明晰,。
記憶中的奶奶是典型的農(nóng)村老太,,常常一個人拄著拐杖,,一歪一扭地上山下坡勞作,抑或者步履蹣跚地向我和伙伴們玩耍的田間地頭一陣呼喊:“小尹琳,,回家吃飯了,!”在鼓勵生育的年代,奶奶前前后后生了七個孩子,。所幸,,孩子全部存活下來。三個姑媽出嫁后,,還未成婚的父親四弟兄和奶奶爺爺擠在一間大屋里,。待父親成家,大屋再也容不下幾家人的生活起居,。鄰居街坊不免常對奶奶叮囑:“六嬸,,再蓋幾間屋子吧,孩子們都成家了,,擠在一起不方便,。”奶奶多半只微笑著作答:“兒孫自有兒孫福,?!?/p>
爺爺奶奶是解放前夕結(jié)的婚。之前,,爺爺被“抓壯丁”,,為國民政府效力過一段時間。待到解放,,爺爺便成了“黨國余孽”,。奶奶似乎從未介意過爺爺?shù)纳矸荩幌c父母兄弟鬧僵,,硬是執(zhí)著地跟爺爺走在了一起,。
之后,爺爺?shù)纳矸菟坪醪辉倜舾?,加之寫得一手好字,,便在鄉(xiāng)里做了會計,。村里人家有事情,需要題寫毛筆字或者算賬,,便經(jīng)常找爺爺,。因此,爺爺在村里也是小有名氣,。有一年,,縣里征召一批“文化人”進政府工作,爺爺,、五爺爺,、七爺爺三兄弟榜上有名,這是吃“公家飯”的好機會,,一般人央求都央求不來,。可是,,等正式通知下來,,奶奶卻阻住爺爺。村里人不解,,奶奶淡淡說道:“五哥,、七弟都去了,你再去,,誰來照顧媽?。俊?/p>
爺爺終于放棄了,。此后,,堂兄弟們因為五爺爺、七爺爺?shù)年P(guān)系,,一個個都“鯉魚跳龍門”進了政府工作,,而父親幾兄弟只能在家中辛苦耕田。為此,,父親幾兄弟經(jīng)常向奶奶抱怨,。
面對質(zhì)問,奶奶并不多辯解,,只淡淡地向父親幾兄弟解釋:“一個家,,總需有人做犧牲?!?/p>
我是奶奶的第三個內(nèi)孫,。我出生時,六十多歲的奶奶已然垂垂老矣。待我三歲,,外出打工潮開始席卷家鄉(xiāng),,爸媽也相繼離開老家外出打工,我則被托付給奶奶養(yǎng)育,。我現(xiàn)在知道,,爸媽的外出并不單純,他們實在是想“再要一個孩子”,,而這種愿望,,在家鄉(xiāng)是無論如何難以實現(xiàn)的。為此,,爸爸不惜放棄了自己的退伍兵身份,。
爸媽一出走就是幾年,我吃住都和奶奶在一起,。一次,,過午吃飯,,我貪玩將筷子放在嘴里“嘬”了幾下,,被四叔發(fā)現(xiàn),強行阻止我再去夾菜,。我也不示弱,,馬上當著奶奶的面哭將起來,還故意越哭越傷心,。奶奶見狀,,狠狠地瞪了四叔幾眼。四叔無奈,,只得“將就”,,任由我“胡作非為”。
我有尿床的毛病,。晚上,,不管睡多晚,早上起來,,我睡過的床榻總是濕漉漉的,。為了防止我尿床后不好睡,奶奶總會準備一張塑料布墊在我睡的地方,。而我似乎故意耍性兒,,有了塑料布之后尿得更多了,有時甚至明明知道可能要尿床了還是不起來,。于是第二天,,我便經(jīng)常看見我尿濕的床墊晾掛在院子里。一天夜里,,被尿浸醒的我翻來覆去地難以入眠,。黑暗中,一雙大手將我推向一個干干的地方,,不多時,,我就睡著了。待到第二天醒來,,我才看到奶奶睡在了我昨晚睡過的地方,。
后來,爸媽寫信回來,,請爺爺送我去他們打工的地方,。走的那天,阿奶起得很早,,為我備好早餐,,將幾個雞蛋塞到包裹中。奶奶送我和爺爺上車,,一歪一扭地拄著拐杖,,一邊拉著我的手囑咐道:“琳兒,到了那邊好好念書,?!被蚴歉杏X到了分別,奶奶顫顫巍巍地扭過身去,,似乎要向家的方向走去,。我正想喊 “奶奶”、想說點什么的時候,,奶奶剛揩完的眼淚又像泉水般涌出來了,。而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某種難以割舍的力量在心中發(fā)芽、生根,。
接到奶奶去世的消息時,,我已讀六年級。那天,,我和爸爸躺在床上痛哭了一整天,。
(朱玉淑(1925-2001),貴州畢節(jié)人,,農(nóng)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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