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作伊蕾選題的頭三天,,我一度感到絕望,腦中反復念著的是四個字:斯人已逝,。
按理說不該絕望,編輯楊子老師已為我牽線不少周邊采訪資源,,伊蕾生前那段轟轟烈烈的愛情主角張石山也十分開明地同意了采訪,,帶著北方漢子的爽快熱情,只是不理解為何我執(zhí)意要到山西與他面談,。聊了整整一下午,,氣氛融洽的表象下,前半場卻分明充斥著反復的拉鋸與自我解釋——每每被追問細節(jié),,對方盡量誠懇卻放不下老練,,防備心驟起:“小邱呀,我先問問你,,你這篇文章是想寫成什么樣呢,?”
這使我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時刻準備著一番重點清晰,、具有說服力的講演,,好試圖讓對方相信我所供職的刊物是一本如何嚴肅正經(jīng)的雜志、絕無八卦娛樂夸張之傾向,,我本人又是如何一個曾被斷章取義的新媒體標題深深陷害過的正經(jīng)記者……
我理解受訪者的謹慎,。何況,幾十年過去,,新人早換舊人笑,,不得不顧忌枕邊人的感受,許多事不便公開也不便細致回憶,。如此拉鋸三小時后,,對方漸漸放下防備,但當我問出“當時伊蕾是怎么想的,、什么感受”之類的問題時,,就算是當初最親密的人,,對伴侶的心路也是茫然。張石山想子孫滿堂,,伊蕾也喜歡孩子,,但他們沒有要孩子,為什么,?伊蕾獨身的選擇,,究竟是主動——某種自我覺醒的女性自由獨立意識,還是僅僅出于被動——某種天不時地不利人不和的憂慮,?
我意識到,,哪怕是她曾經(jīng)的愛人,也終究只能站在自己,、站在男性的立場上,,說著自認為的理解。再后來,,我在天津接二連三約見了伊蕾的幾位友人,。隨著采訪越做越多,籠罩伊蕾周身的那團迷霧,,卻越來越濃——每個人都說著他們自己想說的話,,對同一件事、同一個人,,不同朋友的講述和評價,,有時竟截然相反,或與當事人描述的事實全然背離,。有人信誓旦旦,,說曾聽到伊蕾親口說出某些話——可誰知道那不是時過境遷后故作云淡風輕的一句玩笑?朋友間的猜測,,卻在言談間被傳作似是而非的事實,,掩嘴低語間被當成“獨此一份不可外傳”的秘密似的。也有人私下告誡我,,你要警惕那些沽名釣譽之徒——后來,,果不其然,在文章發(fā)出后的第一天,,就有采訪對象表示了不滿,,原因是文中沒有提及他的名字。
真的有人曾理解伊蕾嗎,?我產(chǎn)生了深深的懷疑,。再往深處說,人與人之間,,真的能夠互相理解嗎,?所有人,,是否終其一生,哪怕直到死亡,,也不得不孑然而去,,留下的無非是彼此間的誤解?
干脆就寫寫這場關(guān)于誤解的羅生門吧,。眼看截稿將近,,我?guī)捉艞墸蛩阋赃@樣的想法動筆,,敲下第一個標題,,《尋找伊蕾》。
最終連環(huán)式的周邊采訪推薦拯救了我,。其實我早已隱隱明白問題出在哪里:之前所有的周邊采訪對象,,無一例外都是直男。我迫切地需要一個柔軟的女性視角,,一個真正曾與伊蕾交心的對象,,她們之間會談論衣著,談論發(fā)型,,談論心動與分離,談論那些敏感復雜的心思和感受……我只需要找到那唯一一個人——曾在好幾位采訪對象口中反復出現(xiàn)的,,伊蕾的閨蜜“咪咪”李亞蓉,。
當晚近10點,有如神跡般,,與李亞蓉的一通近兩小時的電話,,驅(qū)散了籠罩許久的迷霧。電話那頭,,李亞蓉不時咳嗽,,聲音有些疲憊。問她是否要早點休息,,她說:“沒事,,這是為了伊蕾,我愿意,?!?/p>
追悼會那天,我們并肩等待入場,。李亞蓉穿了一件白色長襯衫,,別著白色玫瑰。她把頭別過來,,低聲說:“她的愛太廣大了,。你要寫出她的愛與自由,。”
兩周后,,當文章發(fā)出,、而我深陷被“沒提及名字”的采訪對象拉黑的情緒低谷時,追悼會上李亞蓉說的那些話,,反復在我腦中響起,。我驀然明白過來文中那句,“就算那些我看著很討厭的人,,比如太功利,、明顯在利用她的人,她也能和人家相處得很好,。她好像總能體會別人的處境和難處,。”
擁有這樣“廣大的愛”的伊蕾,,她到底是怎樣做到的呢,?
僅擁有小愛的我們,卻只能以這樣一篇文章獻給她,,獻給80年代,,獻給,愛與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