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小說家?guī)缀醵加凶约簩τ谛≌f的定義,,有的苛刻,,有的寬泛,有的尚未完成定義,,有的根本缺乏自覺,,充其量只是一個模仿者。
米蘭·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中認為:小說是“散文的偉大形式,,作者通過一些實驗性的自我(人物)透徹地審視存在的某些主題”,,小說家則“是一個發(fā)現(xiàn)者,他在摸索中試圖揭示存在的不為人知的一面”,。
V·S·奈保爾的說法則簡單粗暴,卻又曖昧不明:“小說是編造的東西,,這幾乎就是它的定義,。但同時,它又應該是真實的,,得自生活的,,即小說的一個要點是,小說來自對虛構的部分拋棄,或者說,,透過虛構作品看到了某種現(xiàn)實的話,,這部作品就是小說?!?/p>
以最古老的含義來說,,小說家就應當是奈保爾的樣子:對周遭事物保持苛刻的好奇,敏銳的觀察力,,毫不留情的筆觸,,最深刻的同情,甚至忘我的投入,,不計任何代價,,包括個人形象等等。在此之后,,才能談論一個小說家的獨立和自由,。
奈保爾剛剛去世,然而他的作品(包括虛構和非虛構作品)卻存在了半個多世紀,,他對小說這門藝術的思考也差不多同樣漫長,,若加上父親對他的早年啟蒙,則可以說他的一生都在追問“小說是什么”以及“小說家何為”的氛圍當中,。他很可能同意昆德拉關于小說家的部分定義:一個發(fā)現(xiàn)者,,但可能對后半部分有所保留:對存在的揭示者。證據(jù)是,,他一生都在觀察,、游蕩,但與其說他想揭示什么未知的存在,,不如說他一直在試圖發(fā)現(xiàn)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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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
談論奈保爾的作品,離不開他復雜多元的身份:印度移民后裔,、中美洲某島國出生,、英國牛津大學畢業(yè)、虔誠的佛教徒……但在某些場合,,他對這種所謂“身份認同”的解讀不屑一顧,。
V·S·奈保爾(V.S.Naipaul,1932.8.17-2018.8.11)出生于加勒比海島國特立尼達和多巴哥的一個婆羅門家庭,,他的外祖父在世紀之交的時候,,作為一名契約傭工從印度遷居至此。他出生后跟隨父母居住在當?shù)氐挠《纫泼裆鐓^(qū),。奈保爾出生的那一天,,他父親成為一名英語記者,,這在以后影響了他的人生理想。7歲的時候,,奈保爾跟隨家人搬到特立尼達和多巴哥的首都西班牙港,,在當?shù)氐挠⒄Z學校就讀,逐漸接觸了歐洲的思想文化,,并以優(yōu)異成績被牛津大學錄取,。
在此前后他意識到了自己的多重身份:他出身高貴,他的家族屬于婆羅門種姓,,是印度社會的第一等級,;但他卻在一個非常偏遠的英屬殖民地出生,那里落后而且閉塞,;他考入牛津大學,,卻遭受了各種歧視(殖民地的地域歧視、印度裔的種族歧視等等),,這使他對本來順理成章的學術生涯并不感興趣,;他的家族對于信仰也并不強烈,父親灌輸給他的更多是歐洲文藝復興之后的啟蒙思想,。
他曾經(jīng)說:“一位作家的半生工作……就是發(fā)現(xiàn)他的主題,。而我的問題在于我的一生有太多變遷,充滿了動蕩和遷徙,。從外祖母位于印度鄉(xiāng)間的宅邸,,那里的儀式與社會生活仍然接近印度鄉(xiāng)村;到黑人的西班牙港和它的街道生活,,還有與前兩者形成強烈反差的殖民地英文學校(女王皇家學院)的有序生活,;再到牛津、倫敦和BBC的自由撰稿人寫作室,。若要談及我試圖踏上作家征程的努力,,我不知道該把目光投向何處?!?/p>
總之,,他在牛津大學這個世界上最文明的地方似乎并沒有找到身份認同。特立尼達也不是他的鄉(xiāng)愁,。多年以后在諾貝爾頒獎典禮上致辭時,,他甚至都沒提到他的出生地。印度就更不是了,,對他來說,,印度“從來就不是一個有形的世界,因而從來不是一個真實的世界,,它遠離特立尼達,,是個存在于虛空之中、沒有具體歷史的國度”,。
盡管后來他三度考察印度并寫了關于印度的三部曲,,但他聲明:“我不為印度人寫作,他們根本不讀書,。我的作品只能產(chǎn)生在一個文明自由的西方國家,,不可能出自未開化的社會?!?/p>
奈保爾曾把類似印度這樣一些處于過渡期的國家稱為“半生不熟的社會”,。
他也去過非洲的很多地方。人們期待他能夠代言那些曾經(jīng)被西方壓迫的地方,,結果發(fā)現(xiàn),,他更像一個歐洲中心主義者,他不遺余力地揭露那些地方的原始,、愚昧和落后,。有些左翼人士甚至把他稱為“前殖民地的背叛者”,其中以愛德華·薩義德最為典型,,薩義德批評他的有關伊斯蘭教的文字“不僅帶有侮辱性,,而且愚蠢”。
他自始至終是個漂泊者,。他的一生似乎都在尋找某種目的地,。他到處旅行:從特立尼達到倫敦,從歐洲到亞非拉……或許只是為了解開他早期作品中的所謂“抵達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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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
或許出于對無根的焦慮,,以及看出了故鄉(xiāng)的不確定性,奈保爾對旅行有特殊的偏愛,。
在《大河灣》的序中,,他說:“此書故事背景是在非洲中部。動手寫本書的時候,,我對該地區(qū)知之甚少,。……我到處旅行,,可以說那時候我腦子里一團漿糊,。可是等我真開始寫的時候,,旅行凌亂的本質卻給我?guī)土嗣?。……我通過旅行理解我的觀察,?!?/p>
在這部小說里,,故鄉(xiāng)的幻滅是所有人的共同結局:薩林姆,馬赫士,,舒芭,,神父惠斯曼斯,因達爾,,雷蒙德,。其他非洲人則周而復始地從建設到毀滅,從毀滅到建設,,然后再到毀滅,。這漂泊中的幻滅和虛無是共同的:“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這個星球的遠景,還有它上面的蕓蕓眾生——他們迷失在時間和空間之中,,卻永不停息地奔波勞碌,,可怕的勞碌,無謂的勞碌,?!?/p>
除了虛構性的小說之外,他的旅行還給他帶來了若干非虛構作品,,其中最著名的是關于印度的三部曲(《幽暗國度:記憶與現(xiàn)實交錯的印度》,、《印度:受傷的文明》、《印度:百萬叛變的今天》),。
出版商將它們定義為“游記”,,但其實是一個很滑稽的分類。若是在古代,,在沒有小說的時代,,主要的敘事作品其實就是“游記”:觀察和敘述你從前不知道的世界。小說的鼻祖其實就是“游記”,。作為現(xiàn)代小說的發(fā)源地,,“日不落帝國”的主要敘事作品除了戲劇,更契合時代的就是各種游記或以游記形式虛構的“小說”了,。在這個意義上,,奈保爾其實是越寫越回到了不列顛的敘事傳統(tǒng):以發(fā)現(xiàn)代替虛構。
然而不同在于:奈保爾的發(fā)現(xiàn)是以他多變的身份為視角的,。他時而是特立尼達人,,時而是英國人,時而是個印度后裔……他的復雜的身份也給了他很好的掩護,,使他得以從容地走遍世界各地,,包括非洲。
中世紀乃至文藝復興小說的面貌大多是旅行小說。在旅行當中,,確證以及成長,。奈保爾有所不同:他的心智的成長在牛津大學已經(jīng)完成。他去旅行,,但不會被輕易改變,。他也不會特別依賴于外在世界的經(jīng)驗。
據(jù)說,,奈保爾去剛果只不過36小時,可是他每一個觀察都不浪費,,全寫進了《大河灣》,。
對于印度,他也并非完全依賴旅行見聞,。請想象一下他就在印度移民區(qū)出生并長大,,那么他似乎從來沒有“離開”過印度。但他初到孟買,,還是被一種不適所包圍:
“我那兩瓶已經(jīng)打開的洋酒,,被身穿白制服的海關人員沒收了;他們召喚一位臉色陰郁,、身穿藍色制服的男士前來,,‘當著我的面’查封這兩瓶酒?!诿腺I,,挺累人的。天氣悶熱得讓人透不過氣來,,整個人奄奄一息,。磨蹭了幾天,我終于下定決心去領回我那兩瓶酒,?!?/p>
是的,他第一次回到了他祖父祖母的故鄉(xiāng),,可是,,為了對抗這種不適,他仍然必須求助于那兩瓶洋酒,。我們在其后的敘述中感受到的,,其實仍然是這種不適感的蔓延。
人們很少稱回到故鄉(xiāng)為“旅行”,。但奈保爾的確是以一個格格不入者的身份三次來到印度的,。這種真實,是基于他本人的在場,。在所有的“游記”作品中,,他都是第一人稱,。他在其中是一個“人物”,而不是“小說家”,。這也解釋了為什么看上去這種游記如此地像“虛構”的小說,,卻又如此地“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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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
在他那里,,寫作不是書齋式的工作,,而是行吟。一條街,,一個河灣,,一個國度乃至一個大陸,都是他身體游蕩的地理空間,,和心靈翱翔的文學空間,。敏銳的觀察,穿透性的筆觸,,簡練的語言,,讓旅行中的每一刻都可能變成文字。
在《大河灣》開頭,,奈保爾說:“世界如其所是,。人微不足道,人聽任自己微不足道,,人在這世界上沒有位置,。”唯有寫作才能從蕓蕓眾生當中刻畫出自己,。它能幫助你在這個世界上找到自己的位置和角色,,也能幫助你克服“黑暗之旅”。
在奈保爾看來,,寫作是件“高貴的事”,,除了寫作,他似乎一無所長,。
他從11歲就想當個作家,,23歲開始寫作,25歲出版第一部作品,,69歲,,他獲得了當今世界對文學的最高獎賞:諾貝爾文學獎。他這一生如此專注,。他為此不惜一切,。寫作就是他的命。除了寫作他沒有別的事情可干,遠離政客,、資本家,、娛樂業(yè)之類,專憑寫作為生,。
奈保爾是這樣一個作家:他的作品一被讀到,,就好像似曾相識,然后若你同樣是個寫作者,,你會情不自禁地模仿他,。但其實他并沒有創(chuàng)造什么。他對文學的貢獻主要不在文法,、修辭,、結構這些傳統(tǒng)要素上。他是福樓拜,、康拉德、海明威的繼承人,。他首先是一個觀察者,,其次才是寫作者。這么說其實也不太準確,。他不僅是觀察者,,還是身在其中者。用一句現(xiàn)已不太時髦的話說,,他是“身體寫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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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12月10日,奈保爾在瑞典斯德哥爾摩音樂廳接受瑞典國王卡爾·古斯塔夫頒發(fā)的諾貝爾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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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那個年代(1950年代),,西方小說的技藝正處于激烈變革當中,。英語小說中的“公敵”詹姆斯·喬伊斯的實驗寫法遭到很多人抵制,奈保爾也在其列,,他寧愿回歸小說這門手藝的最初,,即狄更斯、福樓拜的“觀察家”視角,。
相比于虛構小說,,他的非虛構作品數(shù)量占比很大,以至于他的讀者除了傳統(tǒng)文學愛好者之外,,在新聞特稿界也有很多粉絲,。但和“新新聞主義”不同,他毫不忌諱在他的“非虛構”作品中凸顯自我身份,。
人們一直排斥在寫作中融入過多個人經(jīng)驗,,因為那顯得太不“專業(yè)”,就如福樓拜所說,作者應該隱藏在作品背后,,就像上帝隱藏在大自然背后一樣,。但奈保爾不同。他的寫作完全是身體性在場的,。因此要求閱讀和評論他的作品,,也必須付出生命經(jīng)驗。閱讀奈保爾,,若不能伴以甚至付出自己的生命經(jīng)驗,,而是像個苛刻的評論家或點評者,那么你不會從中得到什么收獲,。你還是你自己,。奈保爾還是奈保爾。即使那些精英讀者(比如作家)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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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8月14日,,浙江杭州,奈保爾(中)和夫人(左)與麥家一起合影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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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點上,,他是一個不會“隱藏自己的作家”,。不僅在作品之中,而且在作品之外,。他飽受爭議,,到處得罪人,是出了名的毒舌,,不僅得罪同行,,甚至連自己的出版人都不在話下。在他看來,,可能寫作活動在寫下最后一個標點符號之后就停止了,,其他的都是跟寫作無關的。
在私人生活領域特別是“性別政治”上,,他也非常地“不正確”,。他曾經(jīng)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致辭中讓人大跌眼鏡:居然誰都不感謝,只感謝妓女,,因為“在婚姻危機期間追求其他女人太耗費時間”,。
他一生只靠版稅和獎金生活。他的作品從未改編成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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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
他是公認被中國讀者冷落的諾獎作家,。事實上,早在獲獎之前的1992年,,他的早期作品短篇小說集《米格爾大街》就由花城出版社出版了,,印數(shù)是1500冊,。如此少的印數(shù),居然大部分還流落到舊書市場,。他與中國讀者乃至作家似乎不在同一個頻道上,。
但其實他的作品某種意義上才正是中國讀者需要的。2001年之后,,他的作品被迅速翻譯出版,。
誠如另一位論者所言,“中國讀者對奈保爾的閱讀,,有些遲緩,。他的寫作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達到高峰,他在文字中所透露出的對第三世界文明的觀察,,已經(jīng)在國際上強烈討論了幾十年,。但直到2001年,奈保爾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后,,他才仿佛具有了‘某種資格’,,出現(xiàn)在中國讀者眼前?!?/p>
2014年,,奈保爾來到中國,和夫人一起參加上海書展,,現(xiàn)場涌入一大群觀眾,。但奈保爾狀態(tài)不佳,,他坐在輪椅上,,吃力地組織著語言。這時中國讀者所見到的奈保爾,,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和愛德華·薩義德等批評家論戰(zhàn),、有膽量在寫作中我行我素的人。沒有了傲慢,、憤怒與犀利,,他更像是一位靜默不語的禪師,很多話語由他的現(xiàn)任夫人代言,。
一些中國作家宣稱,,奈保爾有著“父親”般的影響力。但他們談論的可能只是技藝方面,。而我覺得,,奈保爾對中國作家的最大價值恰恰不是技藝,而是職業(yè)精神,。那種奮不顧身,、專心致志的在場(而不是去體驗生活),,那種拋棄體面的坦誠(而不是光鮮亮麗),那種不沾利益的態(tài)度(而不是俗務纏身)……都是值得中國作家首先學習的,。
相比于奈保爾,,我們的作家太會為人處事,太俗務纏身,,太斤斤計較了,,太懦弱、太勢利,、太虛榮,、太不把作家這個職業(yè)當回事兒。他們時刻保持體面光鮮,,待人接物滴水不漏,,左右逢源,不發(fā)脾氣,,沒有憤怒……他們可以跨界政商娛樂,,將自己那一點點文字上的才華最大限度利益化??瘫∫稽c說,,中國的很多所謂作家,其實都稱不上職業(yè)作家,,更像是業(yè)余作家,。
而奈保爾,的確可以從職業(yè)精神上成為我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