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兩代的詩壇,,未必比得上唐宋兩代繁榮,,然而論及熱鬧程度,,恐怕比唐宋兩代遠遠過之,。
在明清,,各種詩學(xué)流派或主張,,可謂層出不窮,。翻開文學(xué)史的明清段,,我們就可以看到:前后七子,、公安派、竟陵派,、秀水派,、神韻說、格調(diào)說,、性靈說,、肌理說……令人耳鳴目眩,這種局面,,幸福了古代文學(xué)專業(yè)的學(xué)者,,卻苦了中文系的學(xué)生。
在唐宋時期,,盡管也有不同詩學(xué)觀之間的爭鳴,,但不會像明清兩朝這樣,出現(xiàn)這么多的激烈爭吵,,吵得起勁的,,非要把那些不合己意的文學(xué)流派,批駁得一無是處才罷休,。
清人洪亮吉曾經(jīng)寫過《道中無事偶作論詩截句二十首》(截句就是絕句的另一個名稱),,里面有一首是這樣的:“晚宗北宋幼初唐,,不及詞名獨擅場。辛苦謝家雙燕子,一生何事傍門墻,?!备鶕?jù)作者自注,這首詩說的是朱彝尊,。
朱彝尊是明末清初的著名詩人,、學(xué)者,他寫過一首《桂殿秋》詞:“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聽秋雨,,小簟輕衾各自寒,。”
這首詞所關(guān)涉的對象,,疑似朱彝尊的妻妹,。朱彝尊年輕的時候,戀上了自己的妻妹,,為對方寫下了不少詩詞,,此事世所周知。朱彝尊晚年自定集子,,堅決不刪那些作品,,可以說是名士派頭十足了。不過,,這首《桂殿秋》寫得真是好啊,尤其是最后那句“小簟輕衾各自寒”,,已經(jīng)越出了詞里的本事,,寫透了人生常見的那股荒涼味。
洪亮吉認(rèn)為,,朱彝尊的詩,,可沒有他的詞那么好。為什么呢,?原來,,朱彝尊宗奉唐詩,在平常的言論中,,對宋詩多有擯斥之語,,然而他自己年老時寫的詩,又與宋人的調(diào)子相近,,這就是“晚宗北宋幼初唐”一語的由來,。
朱彝尊是否一直以唐詩為依歸,,以及晚年是否改而宗奉宋詩,后人都有許多爭議,,這里就不說了,。不過,洪亮吉的這句感慨:“一生何事傍門墻,?!眲t是值得我們留意的。
文學(xué)作品,,是一個隨著時間推進而不斷累積的過程,。在這種情況下,后人在選讀,、寫作的時候,,不可能沒有宗主,于是文學(xué)流派隨之產(chǎn)生,。人們站隊哪一個流派,,也可以說是性情使然。有流派,,自然不免爭議,,然而如果觀點主張?zhí)珖?yán)峻,像朱彝尊推舉唐詩,、貶抑宋詩這般做法,,就不免招惹依傍門墻之譏了。
門墻有古今之分,。古之門墻,,有漢魏古詩、唐宋詩(唐宋詩內(nèi)又可以分盛唐,、晚唐,、江西詩派等)等。今之門墻,,則有各方久負(fù)盛名的名家巨公,,在這些人的門下,必然是附集者眾,,這也是人之常情,。
無論古今門墻,自然都是人們?yōu)樽约杭臃值囊环N東西,。然而說到底,,門墻這東西,靠不靠得住呢?答案是顯然的:靠不住,。君不見,,明清各詩學(xué)流派的首腦人物及其門生,有幾個人的詩作是傳世的,?相反,,詩名高揚至今的黃仲則、龔自珍,,又屬于哪一個流派,?
《人物志》說:“夫人初甚難知,而士無眾寡,,皆自以為知人,。故以己觀人,則以為可知也,。觀人之察人,,則以為不識也。夫何哉,?是故能識同體之善,,而或失異量之美?!边@番議論是說識人之難,,因為人有一種毛病:“能識同體之善,,而或失異量之美,。”
其實,,看取文學(xué)作品的時候,,不也一樣如此嗎?一個事實是,,我們?nèi)菀仔蕾p與自己性情相近的文字,,而對于那些不近己性的,能夠做到闕而不論,,就已經(jīng)相當(dāng)難得了。
元好問寫了一組絕句《論詩三十首》,,評價了歷史上的一些重要詩家,,在最后一首詩里,他這樣寫道:“撼樹蜉蝣自覺狂,,書生技癢愛論量(liáng),。老來留得詩千首,卻被何人校短長?!?/p>
這個總結(jié)陳詞,,與其說是自嘲,毋寧說是一位高明之士,,在對“異量之美”表達敬畏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