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決定騎車去加勒比海,。
在古巴南部小鎮(zhèn)特立尼達待到第四天,,這個想法終于大張旗鼓地冒了出來,。當時正是早晨,,名叫Alex的民宿老板正在屋子里做早餐,,我在天臺上洗衣服,,看見屋檐上的野花還滾著清晨的露珠,。
特立尼達是在1515年被西班牙畫家Diego Velazquez發(fā)現(xiàn)的,。因為有大量保護完善的西班牙殖民時代建筑,這里在1988年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遺產(chǎn),。如今這里已是古巴南部最負盛名的旅游勝地,,有豐盛的海鮮、地道的古巴音樂,、活力四射的薩爾薩舞廳和炫酷的洞窟迪斯科,。
我在一個炎熱的午后坐Viazul公司運營的大巴車來到此地,住進了老城中心的Alex家,。他家最頂樓幾乎是小鎮(zhèn)的制高點,,東邊和北邊是綿延的群山,南邊是花花綠綠,、參差不齊的屋頂,,向西邊遠眺則是藍色的大海。每到暮色降臨,,四周就會蒙上金色的薄紗,,那遙遠的海也會變成氤氳著霧氣的、抽象的所在,。
四天前我剛住到這家民宿時就認識了這里的另一個客人,,Pat。她來自加拿大,主要工作是和政府組織合作,,幫助殘疾人重建生活,。她今年57歲,未婚未育,,獨身主義,,年輕時是一個前衛(wèi)的嬉皮士;她熱愛拉美國家,,最好的朋友來自哥倫比亞和玻利維亞,,她到過古巴十幾次,每次都會待一兩個月,。以她的話來說,,她已經(jīng)和Alex一家形成了一種“Adopt”(領(lǐng)養(yǎng))的關(guān)系。
因為這種連結(jié),,Alex一家要比普通古巴家庭顯得國際化很多,,比如他的一個兒子正在墨西哥某電視臺參加一檔素人交友真人秀節(jié)目,,比如他家廚房有一臺自來水凈化器——古巴很多家庭依然認為喝凈化的水是一件太講究的事情,,以至于市場上的大部分礦泉水只有游客在消費。
Pat通曉西班牙語和英語,,得知我是記者,,并對古巴的歷史與現(xiàn)狀感興趣,就邀請我去她農(nóng)村的屋子里做客,?!熬驮谌ズ_叺穆飞希彼f,,“我們可以聊聊,。”
我這才知道她已在古巴“置業(yè)”,。古巴實行社會主義計劃經(jīng)濟體制,,除了在旅游業(yè)及其相關(guān)行業(yè)上實現(xiàn)了部分私有制,大部分行業(yè)處于非市場化狀態(tài),。外國人投資房產(chǎn)自然仍是禁區(qū),。Pat說,那塊地是幾年前她以Alex的名義買的,,花費1.6萬美元,。她打算60歲以后就和伴侶移居古巴,與Alex夫婦一起養(yǎng)老,。2月的古巴正值最涼爽的季節(jié),,Pat想趁這個冬天在后院挖好種芒果樹的洞。
我聽到這樣的邀約,自然欣然應(yīng)允,,趕緊托Alex租來一輛鏈條松散的自行車,。自行車的支撐腿早已被拆了下來,Alex順手遞給我一根綠色長鎖鏈,,意思是我可以將車綁在大樹上,。
早上10點,我就和Pat一起出發(fā)了,。我有一種強烈的預(yù)感,,這會是極其美妙的一天,會是我更了解古巴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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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不出意料,,我們剛離開古城,市井生活就在眼前展開了:肉店鋪剛剛開張,,一排排五花肉掛在蒼蠅盤繞的街邊,;剃頭匠在室外搭了個椅子,臺階上坐滿了等候的人們,;馬車越來越多地出現(xiàn),,它們不是為游客準備的,而是切切實實用來運輸糧食和蔬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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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瓦那老城一家國營餐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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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穿過鐵軌,,向左拐,就來到了通往加勒比海村莊拉博卡的主干道,。那是兩車道的柏油馬路,,地勢高低起伏,隨處可見馬路中央凹陷的大窟窿,。馬路兩側(cè)則是無盡的田野,,混在其中的馬匹和牛羊正默默吃草。風吹過時,,就連陽光都在隨著草尖擺動,。
Pat的村莊就在離特立尼達古城兩公里的地方。她打開院子外生銹的鐵門,,帶我進去,。那真是一片寬闊的草地,把她150平方米的屋子都襯托得小巧玲瓏,。Pat打開前后窗戶,,又帶我去看后院。她之前已勞作幾天,,種芒果樹的洞已經(jīng)初見雛形,。院子有條小路通向一片更大的樹林,,樹林和邊上的一片小池塘也將在幾年后歸她所有。
Pat喜歡古巴,,正如很多加拿大人喜歡古巴一樣,。“這里暖和,,物價低廉,,加拿大人愛旅行,當然,,他們也有錢,。”Pat倒了一杯冰水坐在對面,,補充道,,“我也熱愛這里的音樂,它們太迷人了,?!盤at有很多音樂人朋友,其中有一位就住在哈瓦那,。話題一轉(zhuǎn),,她開始聊起古巴導(dǎo)彈危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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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巴老爺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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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年,,在美蘇冷戰(zhàn)的大背景下,,古巴成為兩大陣營正面對抗的戰(zhàn)場,。1959年美國在意大利和土耳其部署中程導(dǎo)彈直逼蘇聯(lián)時,,蘇聯(lián)不甘示弱地在古巴部署了導(dǎo)彈。要知道美國佛羅里達州到古巴的最近距離只有150公里,,雙方一旦開戰(zhàn),,人類歷史將被徹底改寫。
“我聽父母說,,那時候不僅是美國人,,加拿大人也都非常害怕,因為離得太近了,。大家都罵蘇聯(lián),、罵古巴,但我長大以后卻有不一樣的觀點,。古巴抵抗美國,,只是為了自保而已,兩個國家爭霸權(quán),,它們又有什么區(qū)別呢,?”在Pat眼中,,這一切都不過是因為利益,討論誰好誰壞就像討論左和右一樣沒有意義,。她將桌子上的小香蕉一個個剝皮,,用飯盒裝好,放到冰箱里,,回到座位上時又鄭重其事地強調(diào)說:“我是一個社會主義者,。”
此刻已過中午,,太陽越發(fā)明亮,,院子里的雜草間都升騰起了熱氣,我打算起身和Pat告別,。她建議我從海邊村莊拉博卡騎車到安康海灘,,最后從安康海灘走環(huán)線回特立尼達。我聽從了她的建議,,立馬就出發(fā),。
沿途沒有村莊,只有不時出現(xiàn)的小馬駒放肆地在田野間奔跑,。大剌剌的陽光落下來,,裸露的皮膚都有輕微的刺痛感。我連上耳機,,發(fā)現(xiàn)手機彈出來的第一首歌是羅大佑的《戀曲1980》,。他滄桑的嗓音唱起“你不屬于我,我也不擁有你,,姑娘世上沒有人有占有的權(quán)利”時,,我總能想起加西亞·馬爾克斯在《活著是為了講述》中說過的一個段子:波哥大的姑娘總想找加勒比海沿岸的男人結(jié)婚,不是因為他們精壯有力,,而是因為這樣每天一醒來就能看見大海,。
這些聲音混雜著Pat之前說的話,充盈在我的胸口,,讓我開始鄭重其事地想:我到底為什么會來古巴,?在舉世聞名的陽光、海灘,、音樂以外,,古巴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所在?
正當這一連串的問題盤旋在腦海時,,我就遇到了這場公路旅行的第二個人,。
這是一個頭發(fā)花白、肚皮翻滾的老頭兒,,我騎車經(jīng)過拉博卡小村莊時,,他正坐在一家快餐店外喝啤酒,。陽光太烈,我急需補充水分,,就到快餐店喝果汁,。服務(wù)員是一個粗壯的女生,不會說英語,,只好蹬著圓眼睛看我,。老頭兒過來給我做翻譯,我們就聊了起來,。
“我是美國加利福尼亞人,,之前在巴拉圭待過兩年,所以我會西班牙語,?!崩项^兒解釋完就問我,“你從哪里來,?”
“中國,。”我一聽他來自美國,,也很好奇,,“你為什么會在古巴?現(xiàn)在美國人不是很難獲得許可單獨來古巴了嗎,?”
據(jù)我所知,,奧巴馬任職美國總統(tǒng)期間一度致力于改善冰封半個世紀的兩國關(guān)系。2015年7月20日起美國和古巴正式恢復(fù)外交并重開大使館,,2016年3月21日,,古巴最高領(lǐng)導(dǎo)人勞爾·卡斯特羅則在哈瓦那革命宮接見了奧巴馬。而在特朗普上臺以后,,奧巴馬時期頒布的多項政策被取消,,致使美國公民不再被允許到古巴實體店進行商務(wù)合作,、美國公民必須通過旅行社組團的形式才能訪問古巴了,。
老頭兒聽我這么問,笑著說:“我是墻畫藝術(shù)家,,所以可以通過學術(shù)訪問的方式過來,。但你知道為什么特朗普要這么做嗎?”老頭兒的表情一下子就嚴肅起來,,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說:“因為特朗普為了爭取佛羅里達州古巴流亡者,、反對者的選票,允諾了他們制裁古巴的條件,?!崩项^兒喝了一口啤酒,,平復(fù)心緒后開始自我介紹:“我叫Eric,目前生活在舊金山,,78歲,,沒有兄弟姐妹,沒有伴侶,,沒有子女,,孤身一人。我在拉博卡住了三天了,。我不喜歡特立尼達,,那里太吵鬧,而且那里只是供游客消費的場所,,就像給兒童創(chuàng)造的迪士尼樂園一樣,。”
我聽出他剛剛提到特朗普時那股咬牙切齒的勁兒:“所以你是希拉里·克林頓的支持者嗎,?”
“當然,!我認識的美國人中,沒有一個人投票給了特朗普,,天知道他怎么當上的總統(tǒng),!”對于2016年的那次美國大選,Eric依然耿耿于懷,。他像一個無處發(fā)泄的老憤青,,說起話來斬釘截鐵,一會兒批判墨西哥政府腐敗,,一會兒又說美國現(xiàn)在還有種族歧視,。
我不知道怎么接話,只好沉默著喝果汁,。這家餐廳和拉博卡的沙灘就隔著一條馬路,,藍色的加勒比海就在眼前緩慢晃動。零星的幾個游客,,穿著比基尼大大方方地躺在草棚搭建的遮陽傘下,。
Eric指著那個方向說:“你看哪怕是在古巴這個小村子,現(xiàn)在也像小型聯(lián)合國呢,。那里有兩個人來自捷克,,一個人來自俄羅斯……我來自美國,而你來自中國,?!闭f到這里時,Eric那會發(fā)射連珠炮的舌頭突然絆了蒜,,他皺著眉頭,,眼睛從下往上看,,緩緩地問我:“你看,古巴有太多人就坐在自家門口曬太陽,,什么都不干,,他們?yōu)槭裁床粚W你們呢?我聽說中國已經(jīng)基本實現(xiàn)了手機支付,,出門都不用帶現(xiàn)金了,,這是真的嗎?”
Eric就像一個充滿好奇心的老小孩,,一股腦兒地將這些問題拋給我,。等我向他展示完如何使用手機支付,他連用了三個“Genius(天才的)”來表達自己的震驚,。
“所有美國人都像你一樣關(guān)心古巴的發(fā)展嗎,?”
“當然不!我只是覺得所有國家都應(yīng)該致力于消除貧困……”
就這樣過了一個小時,,我才向Eric告辭,。靠近海邊一棵老樹時,,一股頑固又刺鼻的魚腥味沖入了腦門兒,,和我所想的問題攪合在了一起:2018年4月以后,勞爾·卡斯特羅將不再擔任古巴最高領(lǐng)導(dǎo)人,,那么他已經(jīng)在進行中的那些改革會向何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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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一周以前,也就是2月的第一天,,我經(jīng)由墨西哥城轉(zhuǎn)機降落在哈瓦那何塞·馬蒂國際機場,。
何塞·馬蒂是古巴最負盛名的詩人和民族英雄,曾致力于反抗西班牙殖民統(tǒng)治,。1895年犧牲在獨立戰(zhàn)爭戰(zhàn)場上時,,他年僅42歲。而此時,,距離1898年2月15日那個著名的夜晚,,也還有3年時間。
1898年2月15日晚上,,停泊在哈瓦那港口的美國軍艦“緬因號”突然爆炸,,導(dǎo)致164個美國官兵死亡、100人受傷,。美國官方認定,這是當時殖民古巴的西班牙人的陰謀,。雙方多次斡旋未果,,不久就爆發(fā)美西戰(zhàn)爭,。
當年12月,兩國在巴黎簽訂合約,,名義上承認古巴獨立,,實際上古巴卻只是從被西班牙殖民變?yōu)楸幻绹趁穸选5蟾啪蛷哪菚r候開始,,古巴,,一個面積僅11萬平方公里的加勒比島國,開始得到全世界的矚目——這種矚目的程度,,遠高于它的經(jīng)濟水平,、國土面積或者文化底蘊。這種矚目,,既倚賴于20世紀不斷反復(fù)的道路之爭,,也倚賴于它輸出了讓年輕人熱血沸騰的革命。切·格瓦拉就是最好的代言人,,這位無畏的戰(zhàn)士與菲德爾·卡斯特羅一起率領(lǐng)的游擊隊在1959年1月1日推翻親美的巴蒂斯塔政權(quán),,建立革命政府。
之后,,菲德爾曾向華盛頓拋出橄欖枝,,但就在不久后的1961年,情勢急轉(zhuǎn)直下,。當時,,由美國政府支持的古巴流亡者嘗試在古巴西南海岸的豬灣登陸,這讓菲德爾意識到,,他必須要找到一個強大的盟友才能抵抗美國的入侵,。很快,他宣布開始社會主義革命,,并與美國長期對峙,。在冷戰(zhàn)背景和鞏固革命果實的迫切需求下,他根本沒有第三條路可選,。
及至1962年,,古巴又被導(dǎo)彈危機推向國際政治舞臺。盡管這場危機僅存在13天,,但卻暴露了獨立古巴無法自主的窘境,。而長期被美國封鎖的一大后果,就是在蘇聯(lián)解體之后,,古巴迅速陷入經(jīng)濟衰退,。
一位哈瓦那出租車司機曾這樣向我描述上世紀90年代初的場景:“每個街區(qū)都是饑餓的人們,商店里幾乎沒有食物?!蔽以诠虐蜁r,,依然可以見到很多蘇聯(lián)留下的印記,印象最深刻的是郊區(qū)墻體斑駁的蘇聯(lián)建筑,。它們由光禿禿的混凝土構(gòu)成,,通常坐落在城市外圍的荒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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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在哈瓦那老城對岸的卡薩布蘭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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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古巴共產(chǎn)黨在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后頒布《古巴社會經(jīng)濟政策指導(dǎo)綱要》,開始執(zhí)行勞爾·卡斯特羅在上世紀90年代就強調(diào)的“大豆和大炮一樣重要”的經(jīng)濟政策,;2015年美國與古巴重新建交,,2016年英國殿堂級樂隊滾石樂隊進入哈瓦那舉辦免費演唱會;2016年12月,,菲德爾·卡斯特羅去世……正如滾石樂隊主唱米克·賈格爾在演出時所說:“多年前在古巴很難聽到我們的音樂,,但現(xiàn)在我們正在這里演出……我知道,時代正在改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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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變的時代自然蘊藏在抽絲剝繭的生活中。
我通過Airbnb預(yù)訂了在哈瓦那的第一家民宿,,經(jīng)營者是獨居的中年女人Anna,。我原本預(yù)訂了接機,但直到出發(fā)前一天才被告知:“政府不允許民宿老板做接機生意,,這是一項新的政策,。因此現(xiàn)在沒有出租車司機愿意冒險了,你需要自己打車過來,?!倍斘疑钜沟诌_機場、看到無數(shù)舉著牌子的接機司機時,,我意識到她只是找了個借口省去自己的麻煩,。
Anna是個時髦的中產(chǎn),穿印花絲綢裙,,會用立方體的舊式電腦,,甚至在家里私拉了網(wǎng)線做WIFI。
當然,,在古巴有WIFI是不夠的,,還得去電信公司排隊買上網(wǎng)卡,1CUC一小時,,一次可以買三張,。這樣的上網(wǎng)條件要比想象中的好很多了——兩年前出版的英文版《孤獨星球:古巴》中說,,古巴只有較好的酒店才有無線網(wǎng)絡(luò),網(wǎng)速很慢且不穩(wěn)定,,價格也要4.5CUC一小時,。
Anna提議幫我去買網(wǎng)卡,,我自然非常高興,,立馬給了她現(xiàn)金。得益于2016年起古巴所有ATM和商戶開始受理銀聯(lián)卡,,我在機場的ATM上取了一些錢,。
古巴1994年開始實行貨幣雙軌制,一種是帶有外匯券性質(zhì)的古巴可兌換比索(CUC),,和美元匯率穩(wěn)定在1:1,,另一種則是古巴比索(CUP),由當?shù)厝耸褂?。兩者差距極大,,1可兌換比索相當于24古巴比索。大部分游客只能使用古巴可兌換比索,,因此即便古巴普通人生活成本低廉,,這也和游客沒有關(guān)系。最簡單的例子便是景點的門票,。比如哈瓦那近郊的海明威故居,,對外國游客的收費是5CUC,對本國游客則只需要5CUP,。
這種雙軌制帶來的分裂感,,一開始并不強烈,可當我得知在古巴廣受游客歡迎的龍蝦,,其實很難出現(xiàn)在本國人餐桌上時,,它才像哈瓦那海濱大道傍晚時分的海浪,一陣一陣地拍打過來,。
古巴生產(chǎn)落后,,物資匱乏,人均月工資只有25CUC(合180元人民幣),。所謂外國人菜市場,,無非就是品種更豐富、品質(zhì)更好,、菜價更昂貴一些,。一些有錢的古巴當?shù)厝艘矔磉@里買菜,因為依靠外匯券,,你總能在潛藏的黑市上買到不常見的東西,。就像任教于哈瓦那大學孔子學院的朋友粟九章所說的:“古巴并不是什么都買不到。恰恰相反,你可以買到任何東西,,只是需要錢和渠道,。”
日用品商店門口,,永遠有很多人在烈日下排隊,,哪怕里面清潔明亮、顧客寥寥,,外面也始終有虔誠的隊伍,,里面也始終有傲慢的工作人員。在超市的貨柜上,,同一品牌同一系列的果汁,,就像完全一致的列兵站立在玻璃貨柜上。有時候,,哪怕是去比較高檔的餐廳吃飯,,都會遭遇食材缺乏的情況?!皩Σ黄?,最近我們都沒有雞蛋?!狈?wù)員會這樣無辜地告訴你,。
???“所以你知道我有時候買到雞蛋,開心得就想發(fā)朋友圈了吧,!國內(nèi)人看了,,估計都覺得我傻了!”某個夜晚坐在粟九章租住的屋子里聊天時,,他有些自嘲地說,。他到這里幾個月之后才適應(yīng)這種“非常快樂樸素”的生活,,并逐漸養(yǎng)成了“市面上一出現(xiàn)衛(wèi)生紙就屯半年”的習慣,。因為上網(wǎng)不便,他逐漸戒掉了微信,,這在平時并沒有困擾,,反倒是休假回國時,他捧著手機會無所適從起來,。去古巴后他切斷了和朋友的聯(lián)系,,已經(jīng)不知道找誰聊天了。
在古巴時,,我也曾試圖聯(lián)系一位古巴革命時的游擊戰(zhàn)士,。他是菲德爾,、切以外的另一位大將西恩富戈斯的直屬部下,1957年起就開始參與革命,。后來獨立之后,,他并未在軍中擔任官職,而是回到老家,,日子與以前并無二致,。我想和他聊一聊那場久遠的革命,也聊聊免費教育和免費醫(yī)療這兩大革命遺產(chǎn)和其他問題,。遺憾的是,,就在準備出發(fā)時,,我收到了老人兒子的信息,,他最后為父親婉拒了采訪:“他年紀已經(jīng)很大了,就不要再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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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菲德爾,,但我不是卡斯特羅,我是Matinez,?!币灰娒妫矍斑@個穿粉色襯衫的35歲青年就笑著調(diào)侃自己說,。他是孔子學院老師粟九章的朋友,,除了母語西班牙語,還會說流利的英語和簡單的中文,。得知我對古巴的年輕人感興趣,,他表示愿意和我聊聊。我們約了下午3點在哈瓦那最著名的自由酒店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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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巴,,馬車是一種非常常見的交通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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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巴,本國電話卡不對外國游客開放,,也因沒有網(wǎng)絡(luò),,見面只能約在地標建筑附近。哈瓦那自由酒店曾因歷史而聞名:1959年1月,,古巴革命剛剛成功時,,菲德爾·卡斯特羅曾在此地辦公。直至今日,,酒店大廳都還保留著當時遺下的照片:筋疲力盡的起義軍扛著槍,,橫七豎八地躺在地板上。
“那個菲德爾是一個偉人,,他帶領(lǐng)我們走向了獨立,,但我更喜歡他的弟弟勞爾·卡斯特羅,。”Matinez為自己剛剛的玩笑解釋道,,“因為他更懂經(jīng)濟政策,,也讓古巴的環(huán)境變得更松弛。十多年前,,我們怎么會想到自己能坐在這座酒店大廳的咖啡館呢,?”
Matinez現(xiàn)在的職業(yè)是出租車司機。更確切一點,,他是開老爺車帶游客玩的司機,。在古巴,賺錢的最好方式就是和游客打交道,,而坐老爺車又是每一個古巴攻略中都會推薦的項目,。
1961年以后,古巴遭到美國長期封鎖,,古巴人必須重復(fù)使用上世紀30年代至50年代生產(chǎn)的福特,、雪佛蘭、奧斯莫比才能滿足運輸需求,。半個多世紀過去,,這反倒給游客們帶來了一種穿越感。坐在80年前的老爺車里,,穿梭在西班牙殖民風格的街道或者加勒比海旁一望無垠的田野時,,就像置身于電影膠片中一樣美妙。我在哈瓦那議會大廈前的公園和革命廣場上,,都見過很多顏色艷麗的老爺車,。普遍的觀察是,歐洲面孔喜歡把音量調(diào)到最大,,然后去海濱大道撒野,,亞洲面孔則喜歡靠在車子上拍照。
Matinez 2013年開始做司機,,現(xiàn)在每天的收入是15到20CUC,。老爺車并非他所有,需要和另外一位司機輪流開車,,因此每月的收入穩(wěn)定在300CUC上下,。
“重要的不是這個,而是剛開始開車時,,一個大方的英國客人給了我50CUC的小費,!這一下子刺激了我,讓我更有動力工作了,!”Matinez興奮地說,。
在我們兩個小時的聊天中,,“Motivation(動力)”是Matinez提到最多的一個詞。談到他為什么高中畢業(yè)沒有讀大學,,而去做廚師時,,他說:“做廚師賺得更多,我沒有動力讀書了,?!焙髞碜隽巳陱N師,Matinez覺得沒有前途,,又去哈瓦那信息技術(shù)大學學通信工程,,結(jié)果兩年多以后他又放棄了學業(yè)?!拔矣譀]有動力了,。”Matinez聳聳肩,,無奈地說,。
Matinez代表那種最想發(fā)財致富的古巴人,他們期待穩(wěn)定的政治經(jīng)濟環(huán)境,,期待越來越發(fā)達的旅游業(yè)。這和我前一天晚上在另一家酒店見到的女孩Lisa十分不同,。
Lisa今年25歲,,畢業(yè)于哈瓦那大學心理學系,目前在一家機構(gòu)做血液病人的心理輔導(dǎo),。盡管學業(yè)優(yōu)秀,、工作體面,Lisa的收入?yún)s很低,。
“每個月800CUP(合人民幣220元),。”Lisa有點羞澀地說,,“所以每個月都還得靠父母的支持,。”她有著蓬松而卷曲的頭發(fā),,戴一副眼鏡,,說起話來像一個認真的教授。她是菲德爾·卡斯特羅的忠實擁戴者,,連手機屏保都是他在革命時期穿的軍裝照,。
“就因為做出租車司機或者做導(dǎo)游,人們可以賺更多的錢,,所以現(xiàn)在都沒人愿意讀書了,。我的大學同學,,一半都沒有完成學業(yè)。人們都奔著錢去了,,這讓我很痛心,,也很擔心古巴的未來?!盠isa說她對中文感興趣,,就開始學中文,結(jié)果身邊就有人質(zhì)問她:“你是想嫁到中國去嗎,?”Lisa很生氣,,覺得受到了侮辱:“我就不能為了開心學語言嗎?”
Matinez也在學中文,,但他的理由完全不同,。“以后會有越來越多的中國人來古巴旅游,,我就會有更多機會……”Matinez自顧自地往下說道,。他像一個縱橫捭闔的策劃師,滔滔不絕地敘述著他對古巴未來的構(gòu)想,,“我認為古巴首先需要穩(wěn)定,,然后慢慢地發(fā)展?!?/p>
我問他:“有人說現(xiàn)在大家都只認錢,,不學習了,這是不對的,。你怎么看呢,?”
Matinez想了一會兒:“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是覺得古巴以后會越來越好,。賺錢也不是錯,,重要的是我們要有生活得更好的動力?!闭f完,,Matinez不忘獻寶,給我秀了一段他帶中國客人游玩時的常用介紹:“這里是古巴革命廣場,,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左邊是切·格瓦拉的頭像,,右邊是西恩富戈斯的頭像,身后則是何塞·馬蒂的雕塑……”
我聽著他流暢但稚拙的中文,,突然想起前幾天走在革命廣場時那種奇異的分裂感,,好像一只腳踩在現(xiàn)實里,一只腳又踩在虛空里。
那天天氣陰沉,,云層壓在廣場上,,游客依然絡(luò)繹不絕,對著來往的老爺車直按快門,。因為貨幣的雙軌制,,因為游客與古巴普通民眾的區(qū)隔,我甚至懷疑這場旅途都是假的,。就像我吃了無數(shù)頓的龍蝦,,相對于古巴最具體的現(xiàn)實而言,它就是奉承的,、是為游客定制的,。游客很難突破由物價定制的中產(chǎn)階級享受路線,也很難真正接近古巴生活的核心,。就像很多天前我在古巴北部巴拉德羅的見聞,。
作為著名旅游城市,巴拉德羅有綿延20公里的白色沙灘,。很多來度假的外國人,,會直接從機場包車來到這里,一頭扎進裝修高檔的豪華酒店,。我從巴士站出來找民宿,,發(fā)現(xiàn)每一家都傲慢而昂貴。這里所謂的酒店區(qū)和普通民宿完全區(qū)隔開,,沒錢的在這頭,,有錢的在那頭,看似享受的是同一片陽光和大海,,其實并沒有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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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立尼達附近小鎮(zhèn)上,,兩個在舊鐵軌上釣魚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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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粟九章的說法,,現(xiàn)在在古巴的中國留學生中,有80%是因為家里在這邊有生意,,或者自己想開拓美洲市場,。
粟九章和孔子學院的合約今年夏天就到期了。他正面臨一個選擇,,是留在古巴找機會還是去更遙遠的南美,。目前巴西、阿根廷,、厄瓜多爾早已被很多做外貿(mào)生意的中國人開發(fā)殆盡,,烏拉圭、委內(nèi)瑞拉又政局動蕩,。在粟九章們眼中,,玻利維亞才是下一個潛力之地,。
那天我告別粟九章,走在哈瓦那僻靜的街道上時,,只看到掛在老墻邊的路燈散發(fā)著黃色的光,。我想起1966年,切·格瓦拉從非洲剛果回到古巴后的下一站,,也是玻利維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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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特立尼達的最后一個晚上,我和Pat去一家餐廳吃甜品,。
餐廳坐落在有300年歷史的小型博物館里,,大廳陳列著殖民時期遺留下來的家具、鏡子,、器皿,。院子里微風浮動,燭光在綠色的植物間搖曳,。
據(jù)說這家餐廳是特立尼達演奏古巴傳統(tǒng)音樂最好的地方,。當如泣如訴的大提琴聲響起,身邊的一切就好像穿過風云詭譎的20世紀,,回到了西班牙殖民的時代,。
Pat在餐廳遇到了一位音樂家朋友。他是一個中年人,,穿白襯衫黑西褲,,梳光溜溜的大背頭。他是餐廳的小提琴手,,已經(jīng)在這里工作20年,。他給Pat唱了一首西班牙語歌,嗓音沒有滴水不漏的醇厚,,也沒有錯落有致的輕盈,,可那蜿蜒的訴說里,又分明有敘事詩一般的力量,。結(jié)束后,,我和Pat相對而坐,不發(fā)一語,。過了好久,,我才打破沉默問她:“你剛剛在想什么?”
“在想那一切都過去了,,而且永不再來,。”
那天步行前往餐館的路上,我曾問她:“如果有一天特立尼達的游客越來越多,,或者古巴的國內(nèi)環(huán)境發(fā)生了巨大變化,,你還會在這里養(yǎng)老嗎?”
顯然有人問過Pat相似的問題了,。
她熟練地回答說:“如果到了那一天,,大概古巴的房價也不會這么低了吧。到時候我鄉(xiāng)下的房子,,就是一個有回報的投資了,。這一點,難道不是眾所周知的嗎,?”
我向前望去,,看見特立尼達古城正逐漸浸沒于夜色之中。500年的歷史回蕩在足音間,,時光線性流過,,2018年2月古巴的這個橫截面,也將不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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