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有記憶成分的詞語“父親”,,對我來說,,很長一段時間幾乎是沒有的。
現在,,它也只是一個被鐵路信號燈隔著的狹長樹林里由南至北第四塊墓碑上的刻字——20歲那年,,我為父親遷墳時,怕忘記他在龐大墓群中的位置而記下的,。后來,,這個詞語衍變成了一個具體的數字:生于一九六零年七月,卒于一九八九年七月,。生死都在七月,北方正熱的時候。
自從父親去世,,母親的壞脾氣就開始了,。我小時候有事沒事哭鼻子,沒少挨打,,她打完我,,又心疼得自己哭。
有段時間,,我認為有一個看不見的地方,。這個地方有和我身處的村莊一樣的街道、房子,、院落,、水塔,、田間和野地,甚至機井邊那扇籬笆墻頭西側紫色的牽?;?。生活在其中的人似曾相識。多少年之后,,我意識到似曾相識是因為他們在我的世界出現過,。他們是我死去的鄉(xiāng)人。這些人帶著活著時的音容到那里生活去了,。有一天傍晚,,我哭著從野地跑回家,母親問我怎么了,?我說,,“看見××了。他說他和我爸剛才還在一起呢,?!蹦赣H摸著我的頭,小聲說:“他啊早死了,,你爸跟他們一樣,。”我清楚記得她描述父親從來沒用過“死”這個字眼,,都是說:“別人死了,,然后我爸跟那人一樣?!?/p>
我?guī)状蜗脒^去找父親,。當我緊閉雙眼、在河邊撥開葦蕩子,,父親就在不遠的地方站著,,白襯衫、喇叭褲,,戴著一個碎了鏡片的墨鏡,,和我想象中一個樣。他一面和那些人打著招呼,,一面朝我走來,。他推著一輛自行車停在我身邊。我坐在車的前梁上被他擁在懷中,。
父親生前是個電工,,無論春夏秋冬、衣服如何變化,,腰上永遠別著個牛皮做的皮套,,里面插著幾把锃亮的鉗子和螺絲刀,。以至于在很遠的地方走動,都能傳來叮叮當當的聲音,。他熟悉村里每戶人家的線路,,電路壞了,他一敲,,線頭就顯露出來,。活不白干,,人家總會管他一頓飯,。有時,他會回家來抱上我去吃,;有時,,母親怕人家說閑話,就讓他自己去,。
不得不提的,還有我家著火的事,。那天父親正蹲在灶前燒火,,突然火苗來了,眼看要燒到屋檁時,,他已從后窗跳了下來,,拉閘斷了電。幾年前說起此事,,母親仍指著后窗戶說:“你爸挺大個子,,一著火,人縱上小窗,,伸手拉了總閘,,要不家就燒沒啦?!被馂脑趬Ρ谏狭粝铝俗C據,。雖然每年都要粉刷墻壁,但那里總有一道深色的痕跡,,它是父親存在過的證據,。當然,這件事無疑也是一個電工的恥辱,。母親總抓著父親這點不放,。有趣的是村上別人家的電線從沒出過類似問題。除了說這個時的鄙夷,,還有就是說到父親把建到一半的房子扔給她自個走了時的憤怒,。對母親來說,,造房子的那段生活讓她吃盡了苦頭。有一次她騎車帶我去買材料,,回來路上被一輛卡車掛住自行車手把拽出五十多米,,狠狠甩到地上。當時,,她首先想到的是懷中的我,,類似意外在父親離去后的一段時間里接連發(fā)生,統統被母親記在了父親賬上,。
我長大后,,村里和父親認識的人給我送來過一些舊照片,無一例外地帶有“新風井公社馬莊大隊青年歡送××同志入伍留念”字樣,。
當年,,父親是大隊青年骨干(也有人說是民兵連長)。民兵排長忙別的事,,就讓他去送兵,、召集大家聚會六年。據母親說,,每年征兵,,父親這個工作都會讓我獲得好處——去城里吃好飯。有一次送兵,,也是父親帶著我,,很晚還沒到家。母親急壞了,,在村口等,。當我被父親高高架在肩頭、從黑暗中馳來,、喊一聲“媽”時,,她提著的心才放下來。
這些年,,關于父親的話題偶爾出現在我們母子間?,F在和我小時候,母親對他的描述有了明顯的區(qū)別,。以前母親會以“那個賭博犯”為開頭說起這個人?,F在,她嘴上似乎饒過了他,。最近,,因為辦理一個證件,母親需要從記憶中翻出這個人。我問她,,父親的戶口是何時注銷的,?她想了半天,不太確定地說:是他死的那一年吧,?我托人查三十多年的鄉(xiāng)村戶籍檔案,,那組更加具體的數字暴露在了我眼前——死亡日期是7月31日,注銷日期是第二年七月的同一天,。在我們母子的生活中,,的確存在過這么個人,此刻,,他如此清晰,,以至于我和母親都有些不敢相信。雖然我們很隨意地把手續(xù)辦完,,但我知道,,我們走出辦事處時的情緒都有點復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