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見哈金，是2016年秋天,，在紐約的亞洲協(xié)會,。那天他帶著新書 The Boat Rocker（《折騰到底》）做關(guān)于“在異鄉(xiāng)用英語書寫中國”的座談演講。臺上和他對談的是亞洲協(xié)會美洲關(guān)系中心主任 Orville Schell,、前《紐約時報》記者Emily Parker,，臺下一兩百人的座席中多半都是西方人。他們拿著英文版的《等待》,、《好兵》,、《戰(zhàn)廢品》……在等待這位他們早已熟悉的華裔作家，再次分享移民文學的寫作經(jīng)驗,。樓下展廳內(nèi),，恰好是法國華裔畫家趙無極的個人回顧展,。幾十階的樓梯上下，可以感受半個多世紀來華裔文學藝術(shù)家在海外的某種力量,。

哈金1985年來到美國后,，決定留下來生活，他用英語寫作,，從失敗里爬起,，再爬起，竟也創(chuàng)造了奇跡,。他的記憶,、鄉(xiāng)愁,、情感,，以及30歲以前的中國經(jīng)驗，被他寫進一部部小說里,?；夭蝗サ墓枢l(xiāng)，也成為他筆下那個經(jīng)典的虛構(gòu)之城“無地”（Muji）,。直到有一天,，他開始把目光轉(zhuǎn)向在美國的華人，《落地》,、《自由生活》,、《背叛指南》……他今年61歲，他記得昆德拉60歲還要用法語寫作,，“他沒有對回歸的執(zhí)念,，只有對抵達的追求?！?/p>

來美三十多年,，哈金拿下美國各種文學大獎外，他的短篇小說陸續(xù)被收入美國中學教材,。雖然他的書從未“暢銷”,，但他的名字和作品一直被大量美國年輕人知曉和閱讀著。而在一堂美國大學的文學課上,，當美國教授興奮地向課堂上的中國學生談起“你們的哈金”,，年輕的面孔面面相覷。在他們的中文閱讀經(jīng)驗里,，哈金像是一個“祖國的陌生人”,。

哈金不在中國，不用社交媒體,。幾次應書展之邀去到香港和臺灣,，那是他離故土最近的時刻,。讀他作品的中國人，總會等到翻譯后的中文版在內(nèi)地問世,；想采訪他的中國媒體,，總要等到有機會來美國時，特地“去波士頓看看哈金”,，或“去222聽一堂寫作課”,，“ 跟哈金去瓦爾登湖畔散散步?！?/p>

這次去波士頓之前,，哈金提前一周寫信來，征詢我是否介意有一位從中國大陸來的記者想旁聽我和他的訪談,。還特地備注,，“也許她比較年輕，想看看我們怎么做采訪,?！蔽也榭脆]箱時，已經(jīng)很遲了,，看到哈金又追發(fā)來另一封郵件,，“想了想，不太合適,，我們還是按原計劃見面,。”

“這位記者已經(jīng)在波士頓三個月了,，一直在我這里采訪,。”10月5日見面時,，哈金一臉困惑,，不斷地在我們的訪談間歇，提起這個話題,?！艾F(xiàn)在國內(nèi)采訪一個人都花那么大工夫嗎？一般要采那么久嗎,？我有點懵啊,，搞得我很緊張?！?/p>

一位比他兒子還要年輕的女記者,，從北京飛來，在波士頓,、紐約,，甚至華盛頓,，旁聽他的課，采訪他的同事,，聯(lián)絡他的編輯,，要見他的太太和兒子，和他的學生聊天……

這應該是一篇值得期待的人物報道的最奢侈做法,，卻讓哈金感到緊張和不安,。“在美國也沒有這樣做法的啊,。這是要給我建檔案,，要立案嗎？” 生于50年代的哈金半真半假地嘿嘿笑著說,。他也跟他曾經(jīng)的導師,、現(xiàn)在的同事萊斯利嘟囔，“不知這人到底要來干什么,，我非常confused,，她還非要采訪你,?！?/p>

9月時，哈金受邀去華盛頓參加2017年的National Book Festival（國家圖書節(jié)）,。毫無征兆地,，這位記者也去了，“她自己查了行程,，定了機票就飛過來了,，我一看嚇了一跳?！碑斖?，照例有個美國作家圈的社交Party，那位記者希望去感受下,，認為也是采訪哈金的一部分,。“我從來都不參加Party,，這次只好帶她去了,。很多作家都在那，他們都知道我太太這幾年生病了,，這次身邊卻跟著個年輕女孩,，搞得我很難為情啊?！?/p>

一位充滿想象力的小說家,，被一位執(zhí)著地想記錄小說家的記者,，弄得緊張失措，這本身就像個小說題材,?！拔矣植皇莄elebrity，至于對我這么跟蹤采訪嗎,？”哈金忍不住,，不斷地問。

慢慢地,，他放松了警惕,。一次次愈漸深入的訪談，談文學,，談寫作,，談出版，談美國的生存……讓哈金漸漸相信,，這是一個來自祖國的愿意花時間撰寫他的故事的“Nice Person”,。??

我離開波士頓大學的那天下午，隔壁的222教室,，萊斯利的短篇 workshop就要開始了,。15位創(chuàng)意寫作班的學生陸續(xù)走入，這位記者也想加入旁聽,。哈金走上前,，在萊斯利耳邊開玩笑說，“她肯定不是Agent, 她是要寫一篇深度的Profile,，現(xiàn)在可以放心接受她采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