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20年前不找我呢？《小武》已經(jīng)翻篇了,?！蓖鹾陚ピ诒本┧吻f的一間室外茶社里剛坐下，便向本刊記者開玩笑道,。

20年前那個戴著黑框眼鏡,、頭發(fā)凌亂、滿臉憂郁的小武似乎越來越遙遠了,。一些人或許已經(jīng)淡忘這個在銀幕上散發(fā)著感傷主義情緒的小鎮(zhèn)青年,，如同淡忘他的扮演者王宏偉。

48歲的王宏偉依然戴著一副眼鏡,，比曾經(jīng)的“小武”健壯,、開朗、幽默,。20年前他扮演的小武觸動了許多人,。電影《小武》的成功，并沒有讓他成為大眾明星,，當然,，這也并非他期待的。隨后的幾年,，他離開了公眾視野,。如今，演員只是他的輔助身份,，他的主要身份是電影策劃人,、電影基金負責人和老師，他常常往返于京港兩地,，依然做著與電影有關(guān)的事,。

2013年某活動和栗憲庭老師

小武之后

王宏偉從來都不是多產(chǎn)的演員。在入行最初的五年里，他只拍了四部,，幾乎都是賈樟柯導演的作品,，而他均是主角。

成名作是1997年拍攝的《小武》,。這是王宏偉主演的第一部長片,，也是賈樟柯導演的長片處女作。電影拍攝的時候,，王宏偉和賈樟柯正在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讀大四,。

1998年2月，《小武》在柏林電影節(jié)公映,，反響不錯,，獲得了電影節(jié)“青年論壇”首獎，并在當年拿下釜山國際電影節(jié)“新浪潮獎”,。王宏偉扮演的小鎮(zhèn)青年“小武”令人印象深刻,，因此被人們熟知。

“《小武》之后,，我就被演員了,。”他說,。賈樟柯第一次找他出演角色的時候,，他很排斥，對演戲不感興趣,，也沒有把握,，不知道怎么弄，第一次面對鏡頭也表現(xiàn)得很膽怯,。大學同學顧崢回憶,，王宏偉表演課成績剛剛及格。

他從來沒想過要做演員,，雖然喜歡電影,，但讀書的時候想做制片人，或者幕后策劃,。大學畢業(yè)之后,，盡管因為《小武》一夜成名，他也沒有選擇做職業(yè)演員,，而是去了一家影視公司,，做電視劇策劃、制片,。這份工作一直做到2000年,。當時電影業(yè)不景氣,，他大多數(shù)時候都在做電視劇，參與制作了幾部,，在地方臺播放。這段時間,，他開始寫劇本,，純粹為了賺錢，做“槍手”寫了幾個電視劇劇本,。他也獨立寫過電影劇本,，不過沒有公開過。

王宏偉一直說自己是非職業(yè)演員,，過去十來年里,，演員工作只是他收入的保障。從2008年以后,，王宏偉的主要精力都用于推廣國內(nèi)年輕導演的電影和紀錄片,。當時，他的朋友朱日坤是栗憲庭電影基金負責人,。這是一家公益機構(gòu),，定期組織電影放映，他因此經(jīng)常去看電影,。時間久了,，只要有空，常常跑去幫忙,，做些志愿工作和電影交流,。

2012年，朱日坤離開,，王宏偉成為栗憲庭電影基金負責人,。基金主要工作是展映,、推廣獨立電影和紀錄片,，大多是年輕導演的作品?；鹩形迕ぷ魅藛T,，每年預算只有幾十萬元。作為負責人,，王宏偉需要放下身段,，跟各種老板打交道，尋求贊助,，但很多時候都不了了之,。

盡管基金運營困難,，王宏偉還是很喜歡這份工作，正如自己20年前被人推介,，推廣年輕人的電影讓他覺得意義非凡,。這也是他今后最重要的工作。

除了賈樟柯早期的幾部電影,，王宏偉之后很少作為主角出現(xiàn)在銀幕上,，后來的觀眾很多已經(jīng)不認識他。他卻不在乎,，認為做一名被大眾熟知的明星,，不是自己期待的事，他拍的電影小眾,，與商業(yè)片不是一路,。“《小武》這樣的電影在這個時代相對弱勢,，比較容易被人忽略,，但它的價值肯定是還是很大的?！彼ΨQ：“沒被大眾熟知,，那可能我還沒有做到更好吧?！?/p>

“大家只看到我的假影,，我在那幾年演的一些片子。實際上,，我是個非職業(yè)演員,。”王宏偉說,，他一直都有自己的工作,，《小武》等幾部電影之外，更多東西是人們沒有看到的,。

2000年和導演戴思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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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電影《站臺》

苦悶的歲月

王宏偉聲名鵲起,，片約卻并不多。一年拍兩三部戲已經(jīng)算多產(chǎn)了,。

更糟糕的是,，很長一段時間里，人們對去電影院觀影興趣索然,。從1992年開始,，中國電影市場萎靡不振，延續(xù)了十幾年,。2005年,，國內(nèi)電影票房收入只有20億元,，相比今天一部《戰(zhàn)狼2》便可收獲56億票房，實在有些寒酸,。

王宏偉參演的幾部小成本電影也是叫好不叫座,。2006年，《三峽好人》獲得第63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jié)金獅獎,，票房卻只有30萬元,。“那會兒電影就是毒藥,，誰都不愿投資?！彼嘈Φ?。

王宏偉比較悲觀，覺得前途渺茫,，不知道“今后電影何去何從,？”戲少、沒票房,，收入也受到影響,。有一段時間，他不再買過去愛喝的五塊錢的啤酒,，只買三塊錢一瓶的,。為了生計，他一度告別電影,。

2005年,，朋友找他一起做對外漢語推廣相關(guān)的工作。那時候正值“漢語熱”,，中國國際廣播電臺與國家漢語國際推廣領(lǐng)導小組辦公室合作,，為孔子學院編寫漢語教材。王宏偉和他的朋友組了一個小團隊,，承包了這些教材的音像制作,，包括錄制語音磁帶和拍攝教學光盤。他是團隊總監(jiān),?！熬褪菨h語百句這樣的書，都是‘你好啊’‘你吃了嗎’這樣的東西,?！蓖鹾陚ソ榻B。

這項工作收入不錯,，幫助王宏偉渡過了最低谷的時光,。不過,，在忙碌了一年多以后，王宏偉最終不得不離開,。做的時間長了,，合作方看到其中巨大的利潤，開始自己組建公司,，收回教材音像制作項目,，不再與王宏偉的團隊合作。

“我們倆如果繼續(xù)做下去的話,，應該會賺到點錢,。”如果不是被踢出局,，王宏偉或許還會再做幾年,。沒了工作，他又成了閑人,。在北京芍藥居租了八年的房子,，房東也要收回，他不得不四處找房子,，搬家,，又沒什么錢。這種狀態(tài)讓他感到很沮喪,。

那個階段,，電影業(yè)慘淡，沒戲拍,，也沒有其他與電影有關(guān)的事情可做,。沒工作，王宏偉常常覺得無聊,、苦悶,，只好天天跟朋友們喝酒?！爱敃r很多演員都沒什么戲接,，大家都很苦悶?！彼J為自己并不是職業(yè)演員,，相比身邊的一些演員，一年不拍戲也屬于正常,，對拍戲并沒有更多期待,。

2008年奧運會之后，國內(nèi)電影產(chǎn)業(yè)開始好轉(zhuǎn),，王宏偉把主要精力轉(zhuǎn)向做推廣獨立電影和紀錄片,?？鄲灥臅r光漸漸消逝。

1998年電影《小武》

收麥子的人

在最苦悶的時候,，王宏偉并非真的無所事事,。他一直在嘗試用鏡頭記錄一些人和事。

2005夏天,，王宏偉跟隨一群收麥子的人,，在華北平原的麥地里度過了一個多月。他開始獨自拍攝一部以“收麥子的人”為主題的紀錄片,，在之后的每個夏天,，他都會跑去跟拍這群人，一直到2015年,。

這是他醞釀了十年的項目,，從大學時代就開始籌劃。靈感來自于1995年的一次火車之旅,。他那時還只是北京電影學院的學生，暑假坐火車回河南老家,。當時正值麥收之季,，車窗外一片金黃，麥田遼闊,。數(shù)十輛收割機并排在麥田中蠕行,，從鐵路線綿延至遠方，頗為壯觀,。收割機駕駛艙內(nèi),，正在作業(yè)的農(nóng)人若隱若現(xiàn)。他盯著收割機,，開始對收麥子的人產(chǎn)生興趣,。這群生活在收割機里的人，讓他想起了那些駕著大篷車的流浪的印度人,。他們在一個多月的時間里,，為了生計，從南到北,，遷徙數(shù)百甚至上千公里,。“這是一個特殊的群體,?！彼@樣認為。

“那些收割機多么現(xiàn)代化,。其實在蘇聯(lián)1930年代就有,，叫康拜因,，是集體農(nóng)莊的產(chǎn)物。中國才剛剛流行,，把農(nóng)民給解放出來了,，不再需要那么多人收麥子了，大部分人都去城里打工了,。這些駕駛收割機的人本身是農(nóng)民,，他們用收割機賺錢，變成了一個工商業(yè)者,，他們的身份在轉(zhuǎn)換,。所以，我想把中國土地上這群最大規(guī)模,、最基層的農(nóng)業(yè)人身份復合化拍下來,。”王宏偉開始有了拍攝這個群體的念頭,。

畢業(yè)之后,，因為工作忙碌，一直沒有動手拍攝,。直到2005年,，因為電影業(yè)低迷，王宏偉終于有了時間,。這年春節(jié),，他通過朋友介紹，跑到內(nèi)蒙古,，想拍割麥者過年的場景,。當?shù)匾幻r(nóng)業(yè)局局長原本答應給他聯(lián)系麥收者拍攝，但后來變卦了,。他最后通過表哥認識了山東的一群割麥者,。

5月底，農(nóng)民們開著收割機來到河南駐馬店地區(qū)收割麥子,，南部的麥子總是先熟,。在之后的一個多月里，他們從南到北,，一路收割,，直到河北唐山而止。

王宏偉借了一臺PD150攝影機,，帶著2000元現(xiàn)金,，跟隨這群收割者，開始拍攝他的首部紀錄片。他每天和收割者生活在一起,，與他們一同吃飯,，每天一起睡在車上，有時候雇主慷慨,，也邀請他們住到家里去,。

王宏偉第一次拍紀錄片。他過去沒摸過攝影機,，出發(fā)前專門找了一名攝影師,。但出發(fā)的時候，攝影師反悔了：既沒報酬,，又辛苦,。他只好趕鴨子上架，一邊熟悉機器一邊拍攝,。剛開始的一段日子里,，他總碰到各種各樣的技術(shù)問題，只好臨時給朋友打電話請教,。有一次,，在唐山拍攝，攝影機突然死機,，他的朋友連夜從北京開車趕去幫他處理,。不過，一個月的鍛煉,，足夠讓他成為一名合格的攝影師。

他稱自己沒有刻意學習紀錄片拍攝理論,，但此前看了很多紀錄片,，過去拍電影也累積了一些經(jīng)驗?！翱隙ㄊ遣蝗缢麄儯▽I(yè)攝影師）拍得好,。但這里面有自己的誠意和要關(guān)注的東西，影像是其次的,。我拍的東西肯定是接近我的想法,，當然也希望影像拍得好一些?！?/p>

麥田里所有的一切都吸引著他：幾百輛收割機在公路上綿延數(shù)公里,，駕駛艙里的收割者，村莊里的農(nóng)民,，充當收割隊伍在當?shù)氐谋Ｗo人的領(lǐng)隊,，粗魯?shù)牡仄Α驗榈谝淮闻募o錄片，剛開始的時候，他誰都拍,，比較散亂,，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學習和磨合，才慢慢集中到其中的幾個人身上,。

王宏偉長期跟拍割麥者,，漸漸與他們成為朋友。過去這些年,，他都是跟拍同一撥人,。這群割麥者總共有六臺收割機，每臺機器三個人,，都是親戚或同鄉(xiāng),。他們每天早上7點開工，要工作到晚上7點以后,。三餐在當?shù)卮迕窦页?，不過要交伙食費。晚上則在車上休息,，有時村民也提供免費住宿,。王宏偉一直與割麥者同吃同住，以避免和被拍者產(chǎn)生隔膜,。白天累了,，也只是在麥田旁的樹下歇歇。他吃住沒什么花銷,，有時候會到鎮(zhèn)上買些燒雞,、幾捆啤酒、幾條香煙給這些割麥者,。最初的四五年,，他一直是全程跟拍。不過,，最近幾年,，工作特別忙的時候，他會只跟拍一部分,。

十來年的拍攝中,，王宏偉的鏡頭捕捉到了割麥者的艱辛，也拍下了他們的無奈,。割麥者在異地漂泊,，會遇到各種問題。比如,，有時候需要和其他地方的收割機隊搶生意,，并因此產(chǎn)生沖突,。王宏偉介紹，有一次收割隊正在收麥子,，一群當?shù)卮迕裢蝗慌苓^來,，圍住收割機，對著一旁的雇主喊道：“我們家先收,，你們家后收,！”之后，和原先的雇主家大打出手,。收割隊也沒法工作了,。有時候甚至需要與當?shù)氐牡仄α髅ブ苄Ｓ幸淮?，收割隊剛收割完一大片麥田,，不料雇主卻是一伙地痞，把收割隊攔截在麥田中,，不僅不付工錢,，還敲詐了兩千多元。王宏偉拿著攝像機拍攝,，只拍了一部分,，便被人制止、警告,。

2015年以后,，王宏偉的拍攝中斷了?！皼]時間,，還有就是因為覺得重復的信息會多一些。它不是一個獵奇的事,，沒有太多新鮮的東西了,。緩一緩再說，等這些人有了變化,，有的人可能不干了，做其他的事情去了,，看他們的變化,。”

在拍攝“收麥子的人”期間,，王宏偉還在拍攝另一部關(guān)注“家庭教會”的紀錄片,，主人公是他的一位畫家朋友?！昂褪整溩拥娜艘粯?，都是中國最底層的一些人。”王宏偉說,。

王宏偉希望在明年完成至少其中一部作品,，“不能無限期拖了?！辈贿^他還沒有想好如何剪輯這幾百個小時的素材,。

1995年《小山回家》殺青

爛片像污點

2017年，王宏偉作為配角出演了蔡尚君作品《冰之下》,，只有兩場戲,，與黃渤搭戲，但依舊保持著不錯的狀態(tài),。這是他最新的一部戲,。顧崢參與了電影劇本創(chuàng)作，他把王宏偉推薦給導演,。如今,，要在大銀幕上看到王宏偉并不容易。

作為演員,，王宏偉入行20年,，拍了21部片子，作品并不多,。在聲名最火的時候,，他也只是一兩年拍一部。他的起點很高,，第一次接觸大銀幕便是主角,。

2002年，在出演賈樟柯導演的電影《任逍遙》之后,，王宏偉受邀參演了戴思杰作品《巴爾扎克與小裁縫》,。盡管因為主演《小武》成名，但找他演主角戲的片約并不多,。在《小武》,、《站臺》等幾部作品之后，他也只是作為配角出現(xiàn)在賈樟柯的作品中,。從一入行便打上了賈樟柯印記,，這成就了他的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他演藝之路的發(fā)展,。

“從藝術(shù)天分上來說,，他是一個非常好的演員。他的形象,，賈樟柯抓得也比較準,，對于他本人來講,，這個非常好，但是也帶來了不好的東西,。別的藝術(shù)片導演不大可能再找他去主演,。一個藝術(shù)片導演的作品要創(chuàng)新嘛，要有個人的特征,，一旦找王宏偉,，是不是就可能有賈樟柯的特征啊,？這是非常非常忌諱的一件事情,。他在賈樟柯那里演得越好，在別人那里就越難有機會,。他又明顯不是商業(yè)片演員,。這就比較尷尬?！敝醒霊騽W院副教授顧崢認為,。他曾與王宏偉、賈樟柯同學,，參與了《小武》等作品的拍攝,。王宏偉稱，這要看自己適合拍什么,，“演員還是一個比較被動的職業(yè),。”

最近幾年,，因為一直演配角,，王宏偉曾跟顧崢提過，給他寫個劇本,，以他為主角,。去年春天，顧崢果真為他寫了一個劇本,。這是一個犯罪題材的黑色電影,。但王看了劇本，不特別滿意,，覺得不是很合適,。顧崢介紹，王宏偉自大學時便喜歡小眾電影,，常?？此恢獜哪膬航鑱硪欢褞焖箞D里卡導演的電影的錄像帶,，在宿舍里看,。

雖然產(chǎn)量不高,，王宏偉依然保持一年至少一片的節(jié)奏，多是藝術(shù)片,，包括一些獨立制片電影,，還有幾部電視電影?！拔业糜幸粋€活命的來源,。”他說自己的收入主要來自于拍片,。

他一直說拒絕商業(yè)片,，“我挺不屑這個。那些電影不會來找我,，來找我我也會拒的,，這就是我底線的東西?！?/p>

王宏偉對劇本比較苛刻,。他過去出演的大多是低成本小眾電影，但并不拒絕大眾化電影,，只要能認同劇本,。如果不喜歡劇本，不認同導演和劇組的價值觀,，即便報酬再高,，他也拒絕?！熬拖裰白屛胰M店拍的那個,。沒有什么意思。我覺得像污點,?！边@也是他多年來電影產(chǎn)量較少的原因之一。

“我也拍過很爛的電影,，但我覺得它至少是導演自己的表達,。雖然導演不成熟，拍得也很一般,，但我覺得是他自己的東西,，發(fā)自內(nèi)心的。這樣的,，我就覺得可以談,。”雖然對劇本要求較多,，但他也承認,，過去幾年礙于人情,，也拍過幾部自己都不想看的的片子，比如《稍安勿躁》,。

2004年以后,，王宏偉雖然還常出現(xiàn)在賈樟柯的電影中，但已不再是主角,?！八信d趣做的東西現(xiàn)在不見得適合我了，包括《山河故人》,，里面就沒有適合我的角色,。拍片的還是得找自己最合適的?！蓖鹾陚ソ忉?。

王宏偉說電影變化太快，“小武”已經(jīng)翻篇了,。曾經(jīng)的影迷在20年之后再見到他,，依舊會把他想象成“小武”——人到中年的“小武”。翻篇,，誰又愿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