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樹挺秀色，深心交沍陰,。

朔風(fēng)一以至，琤琤傳遠音,。

豈畏歲時晚,，幽獨委空林。

但恐春華發(fā),，無復(fù)霜雪心,。

——汪中《嘉樹》

汪中，字容甫,，生于揚州,，是乾隆年間的著名學(xué)者，在經(jīng)學(xué),、子學(xué)以及文學(xué)等領(lǐng)域的成就都很高,。他與著名詩人黃仲則是好友。兩人的性情很接近,，都非常狷介,、自負，容易與人不和,，為此吃了許多苦頭,，但終生不變高傲之性。不同的是,，黃仲則幾乎把畢生精力都放在寫詩上,，而汪中在三十歲后就不怎么寫詩了，把更多精力放在了做學(xué)問上,。

當(dāng)然,，這并未妨礙汪中在辭章方面的成就。汪中所長在文章，尤其是駢文,，寫得那叫一個漂亮,。他是學(xué)六朝有得的，無論是寫自己的身世（《經(jīng)舊苑吊馬守真文》）,，還是寫他人的命運（《哀鹽船文》）,，都真氣搖蕩，動人心魄,。

可以說,，汪中的文章，絲毫不遜色于《文選》所收錄的經(jīng)典之作,。他的駢文,，非獨是清代一流，即便放在整個古代文學(xué)史上看,，也是頂尖的,。每讀汪中筆下的優(yōu)美文辭，驚嘆的同時又驚覺到,，近百年來,，人們喜歡編寫文學(xué)史，然而常常采用一些極其粗線條的敘述,，這種做法,，實在是遮掩太多珠玉了。

與駢文相比,，汪中的詩稍顯遜色,。題材狹窄是弊病之一。這跟汪中的身世密切相關(guān),。汪中幼年喪父,，由母親拉扯大，家境相當(dāng)貧寒,。早年的他有志于科舉,，在應(yīng)舉人群中的呼聲也很高，然而很不幸,，他在兩次重要的科場考試中都不順利,。這種遭遇，有他自身性情狷介,、得罪了主事者的原因,。自此之后，汪中斷絕了仕進的念頭,，飄轉(zhuǎn)各方,，寄食于地方要員門下,，充當(dāng)幕僚、書記官這種角色,。晚年主持文宗閣《四庫全書》?？保钌晕⒑棉D(zhuǎn)一些,，但很快就去世了,。

長期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對于汪中來說無疑是痛苦的,。所以在詩文里,，他很喜歡悲慨自己的身世，以致詩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逐食”“乞食”“窮餓”之類的語言,，令人難以卒讀。這種筆調(diào),，固然很真,，但也著實是太重、太大了,，這類作品是不必多,、也不能多的。一旦多了,，就稀釋了沉摯之情,，反而不好了。以杜甫這樣的身世,，有一首《登高》（風(fēng)急天高猿嘯衰）就夠了,。從這一方面看，汪中30歲后不怎么寫詩,，未必是一件壞事,。

這一首《嘉樹》，是現(xiàn)存的汪中詩集里面,，比較罕見的英挺之作,。沍（hù）陰，是天氣陰晦,、積凍不開的意思?，b琤（chēng）是象聲詞，形容清脆的聲音,。幽獨,，指的是寂靜獨處。這首詩寫的是一種樹木,，在不好的形勢（寒冬）下,，反而更具美感，這使得詩人擔(dān)憂春天到來后，樹木還是否繼續(xù)保持美質(zhì),。

這種寫作技巧,，當(dāng)然并不新鮮：寫樹木只是詩的表面，骨子里是在寫人,。所謂嘉樹,，實際上是詩人對自己的生命期許。這首堅挺的詩,，在汪中的詩集里顯得獨特,，但能說明汪中生命質(zhì)地的文字，恰是此作,，而非那些多愁善感之言,。

汪中是孤芳自賞之人嗎？事實上絕非如此,。他狂言罵世,，不大看得起人，這沒錯,，但另一方面,，他對那些真正有才學(xué)的人，譬如錢大昕,、王念孫,、段玉裁，都是推崇備至的,，可見“謙己樂善”（阮元語）的品性,。唐人韋應(yīng)物有詩“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錢”,，意謂民多疾苦,，自己卻安然領(lǐng)著政府的俸祿，心中有愧,。汪中評價此詩時說：“詩人不可無此胸次,。”這句話,，可與汪中那些悲天憫人的作品合看,，足顯仁心。

簡而言之,，汪中狂,，不是因為目中無人，而是由于他不肯與平庸妥協(xié),，哪怕是虛與委蛇之事,，都不屑為之,。近世學(xué)者黃侃，寫有《吊汪容甫文》一文,，里面這樣評論汪中的身世：“斯由時命之艱難,，未可責(zé)以廉貞之節(jié)也?！?/p>

黃侃的意思是說,，汪中坎坷的身世，是由時命所造成的,，不能完全歸咎于他棱角鮮明,。這真是仁者之言，所謂“仁者愛人”是也,。黃侃此言對于今人的意義是：請慎用“情商低”這種說法去評價一個人,，因為對方很可能是名垂青史的天才，而那些“情商高”的人,，早已身與名俱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