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我看見屏幕上的折線趨于水平,。護士拔下呼吸機，我用手蓋住你閉上的眼睛，你走得平靜,，沒有口吐污物,，沒有肚脹如鼓，只是像一句文學描述那樣,，“不會再醒的睡著了,。”

兩個事先約好的殯儀館員工帶著擔架小跑進病房,，我脫下捂熱的男式外套交給他們，看他們?yōu)槟銤嵜娓?。穿上運動裝和球鞋的你顯得很精神,，仿佛一睜眼就能去球場揮灑汗水。親友們在門口排成兩列,，留出一條通道,，擔架從中穿過去了電梯。目之所及的大部分生活用品瞬間失去意義,，剩下的,，我們運回家里。

叔伯們已布置好靈堂,。等我趕到,，他們指著蓋了紅布的冰柜說，妝化得很好很自然,，明天看吧,。又遞給我紙錢和棉線說，燒到腳尾盆里,，燒出來的灰燼是給你爸包枕頭用的,。

火化定在第二天，因此這便是名義上我陪你的最后一晚了,。靈堂是一間帶窗小屋,，墻面上半部分染著經(jīng)年累月煙熏的印跡，下半部分貼了一圈發(fā)黃的瓷磚,。你躺在低聲轟鳴的冰柜里,，冰柜尾部四腳桌案上擺著煙酒和幾碟水果，桌下長明燈靜立,，旁邊小鐵皮桶用來插蠟燭和香,，我總在蠟燭還剩幾厘米的時候換上新的，怕自己一個瞌睡會讓光明中斷,，按老一輩的說法,，“總歸是不太吉利的?！?/p>

捱到天亮,，寫挽聯(lián)的師傅要我去校稿,，確認過死亡時間和原因后，訃告很快寫好,；關于挽聯(lián),，他按舊時行文規(guī)矩提了很多意見，我一時想不到怎么修改,，便去求助叔伯,。

他們正布置儀式廳，最早一批花圈——你的球友們送的——已經(jīng)到了,，這12個名字交給書法師傅,，如同隨后到來所有親友的名字那樣，要分別寫在小紙條并粘貼在花圈上,。正中間的花圈最大,，署我的名。

我去車里拿了你最愛的CD,，隨后靈堂便飄起鄧麗君的歌聲,。我想這是此刻你愿意聽的，與其讓哀樂激起悲痛,，不如讓大家隨音樂憶起年輕時上臺表演吉他的你,。每個陸續(xù)趕來的親友一進門，門外就放響一掛鞭炮,，據(jù)說是為了告訴你,，他們來了。鞭炮聲震得停車場的警報聲不絕于耳,，喧鬧又蕭索的氣氛一直持續(xù)到中午,。

終于，司儀宣布儀式結束,，執(zhí)事移開環(huán)繞冰柜的蒼松翠柏,，你的身體被抬出，靈車等候在外,。你躺在單薄的木板上,，表伯用掀屋頂?shù)姆重惡窟艘宦暷愕拿郑堑帽娙藨Q哭,。

焚化用足半小時,，我拿著號碼牌去窗口領骨灰盒，其中有幾塊燒不掉的骨頭,，摸了摸,，余溫尚存。負責盒蓋密封的阿姨有熟練的手法，她不放棄推銷的機會,，指著玻璃柜臺中的擺件問,，金童玉女、長壽老龜,，純金的,，要不要放？

我們通的最后一個電話,，是我問你天氣,，你用開朗的語調(diào)說不錯，準備開車回家,。其實彼時你在醫(yī)院,，虛弱到不能下床，也沒有了痛感,，嗎啡導致的譫妄把你帶入了時空的迷宮。

至今我也不確定那天你有沒有認出我,，媽媽在你耳邊問,，看是誰回來了，你好像叫出了我的名字,，于是長輩們長噓一口氣說,，好，認出來了,。大家像圍著新生兒一般圍著你,，跟你講笑話，你便友好地笑,。醫(yī)生說,，你多跟他講話，不然這樣睡過去就有可能醒不來了,。我哽咽,，說不出話來，只好放一曲你喜歡的薩克斯音樂,，聽著聽著,，你抬起雙手在空中晃悠，媽媽趕緊牽住,，說這是你在跳舞,。待心緒平復，我趴在你耳邊問,，爸我們下午去打球好吧,，你說好。爸我們晚上去哪里吃？“……”我極力回想我們?nèi)粘５膶υ?，卻只有這幾句單薄的生活問句,。音樂聲中你神態(tài)怡然，十指放在胸前點點按按,，這回只有媽媽看明白了,，她簡單又驚喜地宣布，你在吹奏薩克斯,。這是我們共處最后30小時中的一刻,。

你沒有留下遺言。我怕錯過什么,，翻遍你手機相冊,、錄音、備忘,、待辦,，卻什么都沒有。但壁紙是一張我童年的照片,。那時你借了一部龐大的錄像機,，在冬天早晨拍的錄像里，我看到自己賴床,、打哈欠,、被棉襖包裹成粽子去刷牙，而你留在臥室拍鏡中的自己,。十幾秒的片段里,，你時而模糊時而清晰，假裝在調(diào)焦,，實則拖延時間想多記錄些初為人父的喜悅自信,。我凝視鏡頭后你的臉，猶如20年前你凝視我,，感受到奇妙的聯(lián)結,，在那個時空里，你向我傳達愛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