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雙手,,曾幫我采摘過豐潤的廣柑,、鴨梨,甜蜜的琵琶,、桃李以及夏季沉甸甸的西瓜和香瓜,;有一雙手,牢牢攀過茂密的枝葉,。她問樹底下仰起臉的小人兒,,“滿崽,撿到了么,?夠了不咯,?”“滿崽”是湖南話,長輩對最小那個娃娃的昵稱,,表示寵溺,。發(fā)音是地道的湘楚之音,。
日光照射下,細(xì)碎葉子間的光斑像文身一樣印在臉上,,我還在癡癡地垂涎欲滴,,哪個果子最甜最大?答案并不重要,。反正最后總是一大一小滿載而歸,。夕陽把兩個身影拉得長長的。這種歷經(jīng)等待終有所得的滋味,,我會永遠(yuǎn)記得,。
有一雙手,摸起來溫暖而粗糙,。那種感覺像拂過坪里曬的金黃稻谷,,好像回家那樣親切。有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這雙手,,常常扶著一根木質(zhì)的拐杖,終于不抵歲月,,不再那么靈巧了。
很長一段時間,,這雙手的主人需要24小時插著氧氣管,,像被拋在岸上的魚兒那般渴求氧氣。她的一聲聲呼吸,,呼呼地在靜夜里響得格外清晰,。她常夜不能寐,只能坐著,,有些短暫的瞌睡,,時時驚醒,呼吸也像鼓起的老風(fēng)箱那樣費(fèi)勁,。
我才深刻地明了,,這些對于我和我們亦是苦難??嚯y真的就是苦難,,完全不會變成蜜糖。每分鐘都是苦的,。
有時想逗她開心,,遂學(xué)她那老風(fēng)箱的聲音,呼嚕嚕,,呼嚕?!恍α?,眼睛圓瞪,嗔怪道,,“誒,,蠢崽,莫(不要)學(xué)我,!”神情相當(dāng)認(rèn)真,。
常人最基本的日常動作對她來說漸漸困難。她愈發(fā)不太高興走路,,步行是費(fèi)力氣的事,。她最喜歡的活動變成看電視。她瞇縫著眼睛,,看她看了幾百遍的小燕子和五阿哥,。看著看著,,那聲音變成某種有規(guī)律的聲調(diào)……一轉(zhuǎn)頭,,她的頭跟小雞啄米一樣點(diǎn)啊點(diǎn),她對著滿屏“你是風(fēng)兒我是沙,,纏纏綿綿到天涯”打起了呼嚕,。
她開始喜歡熱鬧。一堆人圍著她,,盡管聊,,只要圍著她就可以了。她有時聽不清我說的話,,開始自說自話,。跟她說話要用幾倍大的聲音說,臉上總要帶著微笑,,不能讓她以為你要兇她,。
跟人聊天的時候,她會講我曾聽過幾百遍的段子,。最喜歡講的是:你小時候阿姨去放牛,,你非要跟著,后來牛跑了,,阿姨追牛結(jié)果忘了你,,把你丟在了山谷里。等找到了牛才發(fā)現(xiàn)你不見了,,到山上去找,,你一個人背著喉嚨(扯著嗓子)在山谷里哭,給嚇壞了……“我就狠狠罵你阿姨,快把她罵哭了,!”故事的結(jié)尾,,她圓睜著眼睛氣鼓鼓地說。
她吃東西時,,如果食物太燙,,她會將勺子擱到嘴邊,讓我替她吹冷,。她變得好似孩童,,任性,偶爾鬧鬧小脾氣,。護(hù)士給她打針,,她聲聲喊,“哎喲好痛喲……”母親跟她說,,換雙襪子吧,。她不聽,我接著說,,外外,,乖乖,換雙襪子啦,!她聽到了,,過一會兒,就會乖乖把腳伸過來,。
我上班的日子是她常惦記的事,。小時候,父母從她家把我接回去,,她會爬上高高的山坡,看我有沒有走,。她經(jīng)常躲在一棵樹的后面,,不讓我發(fā)現(xiàn),因為她從不會讓我看見她的眼淚和不舍,。
后來她常問我的問題是:滿崽,,什么時候去上班?幾天以后走,?如果要走,,是上午、中午還是下午,?然后把我離開的日子換算成農(nóng)歷,。等我回家,看我告別,然后等我下次回家……
我的記憶定格在一個傍晚,。暮色昏暗,,她被白色的被褥包圍,鼻孔里連著兩根淡綠色的氧氣管,,呼嚕嚕地發(fā)出聲響,。她突然跟我說:“滿崽,你的生日就要到了,,記得,,出去點(diǎn)一桌喔?!彼职盐业霓r(nóng)歷生辰報一遍,,精確到時辰。
到今年為止,,她走了有幾個冬天了,,她的大女兒、我的母親有時提到她,,會眼泛淚光,,“從此我變成一個沒有母親的人了……”看著這個已有白發(fā)的老人,說話的語氣還跟小孩一樣,。這傷疤大約要留在心里一輩子了,。可每次想到她,,心里總是充滿力量,,她教會了我做一個善良、正直,、直爽,、內(nèi)心充滿愛與包容的人。是的,,外婆大人,,是你告訴我,那愛與被愛的能力是不分由來,,也不會隨著生命結(jié)束就斷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