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發(fā)表于2012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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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1月底的一個下午,,昂山素季站在自家庭院里,一場茶聚臨近結束,,仍不斷有年輕人過來和她談話或者合影,。她依舊頭戴鮮花,向每一個人微笑,。這次是兩朵黃玫瑰,,照例是從庭院草坪中采摘的。她66歲了,,身形保持得極好,,因為化了淡妝,臉上原有的一點點陰影也消失不見,,只有深陷的眼眶提示著她的年齡——然而她的眼睛又是明亮的,,當她看著你時,,你能感受到目光的力量。
陽光剛剛好,,茵雅湖上吹來小風,,草坪邊有張桌子,上面擺著菠蘿汁和各式甜點,,有人先離開了,,剩下的人三五成群地繼續(xù)聊天?!澳鞘蔷挼楝F(xiàn)在最紅的歌手,,”昂山素季的朋友U Htin Kyaw遠遠地指著一個女孩告訴我,“那邊,,是本地很有名的一個電影演員,。”
不知此景是否讓昂山素季想起牛津的夏末野餐,,在離開英國23年以后,,這并非常見的場合。僅僅在一年多以前,,這還是一塊外人不得踏足的禁地,,而當時處于軟禁中的昂山素季,仍是這個國家最大的敏感詞,。有一段時間,,軍政府甚至不允許人民說出“素季”這個名字,于是人民就改口尊稱她為“夫人”,?!皟赡昵埃@些明星不可能來見她,,”這次聚會的組織者Myo Yan Naung Thein說,,“他們只能在心中默默地支持。但現(xiàn)在不同了,,人們迫不及待地要表現(xiàn)出他們對夫人的支持,。”
“你覺得他們是真心的嗎,?”我問,。
“我知道他們是真心的,正如他們以前是真心害怕一樣,。你能從他們的眼睛里看出來,,那種眼神和他們見到丹瑞大將時的生硬是完全不同的。他們把夫人團團圍住,然后拼命鼓掌,,即便是現(xiàn)在的新總統(tǒng),,也得不到這樣的待遇?!?/p>
昂山素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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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是乘出租車前往“夫人”住處的,,出發(fā)前,一位華人朋友建議我們離開酒店后再打車,,我們也覺得有必要防止“眼線”——出于切身的體驗,,中國人乃至華人好像對“解凍”這類的事情總是抱有更多的謹慎。上車后,,我對司機說“昂山素季家”,,他應了聲“OK”,踩油門出發(fā),。在緬甸,,每個的哥都知道昂山素季位于茵雅湖南岸的家,雖然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被告知經過這里時不得減速,、不得張望。15分鐘后,,我們到達大學道54號,,司機猛打方向盤,拐出一個巨大U形后停在目的地門口——以前,,掉頭在這里也是明令禁止的,。
2010年11月,緬甸舉行了20年來首次全國大選,,選后一周,政府釋放了昂山素季,;2011年3月,,國家權力移交給議會任命的文官政府,統(tǒng)治緬甸多年的丹瑞將軍退居幕后,??偨y(tǒng)吳登盛上臺之初宣布將要推行民主,但動作寥寥,,“于是我們都很悲觀,,”緬甸一家新聞周報的主編U Thiha Saw說,“然后到了8月19日,,總統(tǒng)突然會見了昂山素季,,這讓所有的人都大跌眼鏡:發(fā)生了什么?”
這次會面成為緬甸的U形拐點,自此以后,,作為走向和解的象征之一,,昂山素季的名字不再是一個禁忌,她的頭像開始出現(xiàn)在媒體頭版和大街小巷,,官方媒體對她和NLD(全國民主聯(lián)盟,,昂山素季領導的反對派政黨)持續(xù)20年的攻擊也偃旗息鼓。
“報紙注冊與檢查司”仍然存在,,所有報紙在付印前仍須將版面大樣交由他們審查,,但審查標準卻大大放寬了。U Thiha Saw的報紙翻譯了著名緬裔學者吳丹敏(Thant Myint-U)在海外“流亡媒體”談緬甸改革的對話錄,,居然得以全文發(fā)表,,“審查部門只改了幾個小地方,其中一個要求是將‘政治犯’改成‘良心犯’,,另一處則是將‘軍事獨裁統(tǒng)治’改成‘獨裁統(tǒng)治’,。”
市場化的報章呼吁繼續(xù)改革,,甚至呼吁釋放更多的政治犯,,“只要他們是從‘為了國家好’這樣的基調來談這件事,那么文章就可以發(fā)表,?!辈恢挂粋€記者這樣告訴我。
“媒體也在不斷地試水,,看看底線到底在哪里,。”一位資深媒體人說,,“有媒體不送審就發(fā)表一些文章,,然后就得到停刊兩期之類的小懲罰,?!?/p>
2012年1月,吳登盛首次接受西方媒體采訪,?!案母锸腔谌嗣竦脑竿彼麑Α度A盛頓郵報》記者說,,“人民希望國家保持和平穩(wěn)定,,實現(xiàn)經濟發(fā)展?!?/p>
而在仰光,,不少人相信改革與阿拉伯世界的變局有關,。“丹瑞將軍不希望看到兩種情況,,”人權活動家Myo Yan Naung Thein說,,“第一種情況,繼任者也是獨裁者,,這樣他會忌憚前任影響力并伺機清算,;第二種情況,被革命推翻,。兩種情況都會威脅到他的性命,。”
在吳丹敏看來,,緬甸政改的動因有二:其一是在新的政治體制里,,總統(tǒng)、議會,、地方政府,、軍隊等機構分享權力,每一方都設法尋求變化,,這給了社會更多空間,;其二是總統(tǒng)及其他有改革思維官員的決心,他們相信,,緬甸的現(xiàn)狀難以為繼,,必須找到新的方向。
昂山素季家中,,三名志愿工作人員,,他們都曾是政治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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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官方英文報紙The Myanmar Times(緬甸時報)的編輯部里,我見到了一份從審查部門送回來的大樣,,那是名為《Hope Rules》(或可譯作“希望引領人民”)的大選一周年特刊,,回顧了緬甸社會的各種變化。壓題照片被劃上了一個紅叉,,一位編輯說,,“可能是因為我們用了民眾抗議的照片?!倍黄麨椤稙槭裁淳挼楦母飼钤侥闲慕埂返脑u論則被直接拿掉,“大概是擔心影響兩國關系吧……”編輯猜測,。
不過最引人注目的還是一整版的重頭文章《緬甸: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事實上,,這里只有一處改動:五張配圖(從左到右依次是昂山將軍,、奈溫將軍、丹瑞將軍、吳登盛,、昂山素季)最右邊的那張上面打了個紅叉——看起來,,他們并不認為昂山素季就代表著“未來”,雖然他們承認素季的父親昂山將軍創(chuàng)造了“過去”,。
1941年,,26歲的學生運動領袖昂山帶領包括奈溫在內的所謂“三十志士”出國接受日軍培訓,冀望在緬甸發(fā)起暴動以推翻英國殖民統(tǒng)治,,這“三十志士”便是日后緬甸獨立軍的核心,。后來日軍進入緬甸,緬甸人發(fā)現(xiàn)日人統(tǒng)治比英人更殘暴,,將士們遂又轉向聯(lián)英抗日,,“(當初聯(lián)日)并非因為我們有贊成法西斯的傾向,而是因為我們的愚直失策和小資產階級的膽怯,?!卑荷胶髞沓姓J。
“二戰(zhàn)”結束后的1947年年初,,經過談判,,昂山與英國首相簽訂了保證緬甸在一年內完全獨立的“昂山-艾德禮協(xié)定”。同年4月,,昂山出任臨時政府總理,,但3個月后,他與6名閣僚在仰光被暗殺,,時年32歲,,留下兩個兒子和兩歲的女兒素季。
昂山可謂緬甸國父,,又是緬甸軍隊的創(chuàng)立者,,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緬甸軍政府把他視作一個愛國主義的圖騰,,仰光最大的市場,、最重要的街道和最大的體育場都以他命名,在愛國教育和宣傳下,,昂山將軍幾乎受到所有人的愛戴——而當他那支持民主自由的女兒回國后,,這一點便成了軍政府的大麻煩。
1947年,,兩歲的昂山素季(中)和父母與兩個哥哥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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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因為對父親所創(chuàng)軍隊的感情,,又或許因為在海外生活了太長時間,早期的昂山素季把愛國主義放在了自由主義前面,,在她作于1980年代前期的《Let’s visit Burma》(后結集出版改名為《吾國與吾民》)中,,她回避了內戰(zhàn)問題,,把克欽、克倫,、撣邦這些少數民族地區(qū)單單描繪成富有魅力的神秘所在,,她也避免在文章中直接批評奈溫的獨裁,“在軍政府的統(tǒng)治下,,緬甸成為BSSP(社會主義綱領黨)領導下的社會主義國家,,其他政黨都被取締,限制民眾政治自由的舉措是出于維護政府的穩(wěn)定和國家的統(tǒng)一,?!?/p>
1962年3月2日,奈溫發(fā)動軍事政變,,推翻文官政府,。奈溫早年隨昂山接受日本軍部培訓時即養(yǎng)成了對政黨政治的厭惡,他解散了議會,,宣布要建立“緬甸式的社會主義”,,這一意識形態(tài)自稱融合了馬列主義、佛教和緬甸傳統(tǒng),,實際上把緬甸變成了一個警察國家,。執(zhí)政后這位將軍的喜怒無常令人印象深刻,1970年代他曾突然宣布:所有的車輛必須靠右行駛(緬甸曾是英國殖民地,,之前遵循靠左行駛原則),。于是時至今日人們仍會在仰光街頭看到這般怪現(xiàn)狀:司機在右邊駕駛著各種日本報廢車,紛紛靠馬路右側行駛,。
不過真正把緬甸拖入深淵的是奈溫災難性的國有化及鎖國政策,,很多企業(yè)和銀行(包括中國銀行)被無條件收歸國有,大量國外的教育,、交流機構被驅逐出境,,緬甸錯過了世界經濟起飛的六七十年代,到1980年代后期,,已由“東南亞的明珠”落入聯(lián)合國最不發(fā)達國家之列,,一個頗具象征意味的細節(jié)是,在1960年代之前,,從西方前往新加坡或者曼谷,,須經由仰光轉機,而現(xiàn)在,,情況反過來了,。
1988年4月2日,接到母親病重的電話后,,昂山素季經由曼谷飛抵仰光,。這是她1960年以來第一次回到自己的祖國,過去的28年里,,她求學于新德里,,在牛津取得哲學、政治學和經濟學學士學位,,短暫任職于紐約聯(lián)合國總部和不丹外交部,。1972年,她與英國學者,。藏學專家邁克?阿里斯結婚,,此后多數時間她與丈夫生活在牛津,吳丹敏在一本書里回顧了1984年春天拜訪素季一家的情形,,“天氣很好很暖和,,他們家磚砌的花園里開滿了鮮花,我們聊牛津最近上映的電影,,邁克悠閑地吸著煙斗,,兩個孩子在屋里玩耍。素季講話彬彬有禮,,甚至帶著點學究氣,,她鼓勵我來英格蘭讀博士學位,鼓勵我也一起來研究緬甸歷史,?!比绻f那時昂山素季希望為祖國做點什么的話,除了研究緬甸歷史和文學,,無外乎為它建一座圖書館,,或者推動一項交換學習項目等等。
但這一年發(fā)生的學生運動改變了所有人的軌跡,。
6月底,,知道母親將不久于人世,昂山素季決定回到大學道54號的家中,,陪母親度過最后的日子,,阿里斯和兩個兒子也從英國趕來,陪她最后一程,。因為要照顧母親,,昂山素季始終和如火如荼的民主運動保持著距離,但這并不能阻止學生,、記者,、律師、藝術家以及被奈溫罷黜的改革派軍官絡繹不絕地前往拜訪,,他們希望國父的女兒能夠站出來領導緬甸的民主運動,。
仰光大學道54號,,昂山素季住宅,她曾多年被軟禁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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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道54號外面的圍墻,、鐵絲網和鐵門都有明顯翻新的痕跡,,我敲響鐵門,對著一扇小窗報出名字,。門開了,,3個看上去有些靦腆的中年男人把我迎到候客區(qū)。旁邊臺階上,,一只拴住的小獵犬好奇地看著我這陌生人,,我認出了這只“全緬甸最著名的狗兒”——2010年11月昂山素季獲釋時,小兒子金送給她的禮物,。
院落不算小,,進門左側是幾片被鮮花環(huán)繞的草坪,再過去是一棟兩層的白色小樓,,看上去有些陳舊,,和仰光市區(qū)那些“擺在特拉法加廣場也不顯突兀”(Lonely Planet語)的殖民時期建筑相比,,就更加缺乏特色,。那正是23年前民主運動的精神中樞,也是后來昂山素季被軟禁或者半軟禁二十多年的地方,。
1988年那個夏天,,奈溫警告游行的民眾:“如果軍隊開槍,他們一定會擊中目標,。不會有朝天鳴槍,。”8月8日,,后來在緬甸人的口述史上被記載為“8-8-88”的日子,,軍隊果真向游行人群開槍,數千人被殺,,舉世震驚,。
“當我最初下決心參加民主運動時,更多的是出于責任感,,”昂山素季后來接受采訪時說,,“但同時,我的這種責任感和我對父親的愛密不可分,?!?月26日,仰光大金塔前的廣場上,昂山素季發(fā)表了她的第一次演講,,“我們需要第二次獨立斗爭,。”她宣布,。一個月后,,她聯(lián)合其他幾位支持民主的軍官成立了全國民主聯(lián)盟(NLD),并開始在緬甸全國發(fā)表演講,,倡導公民不合作,呼吁人民站出來維護自己的權利,。
1989年4月,,昂山素季來到伊洛瓦底江三角洲地區(qū)的德努漂(Danubyu),她和支持者要在這里爭取民眾,,以非暴力抗爭繼續(xù)挑戰(zhàn)軍政府底線,。“我不認為自己是甘地式或者佛教徒式的政治家,,當然,,我是個佛教徒……但我反對暴力的主要原因是,它會形成仰仗武力改變政局的不良傳統(tǒng),?!?/p>
一隊士兵攔住了他們,領隊的士官警告他們:“不許再前進了,?!?/p>
“讓我們過去?!泵鎸韽蜆?,昂山素季回答,她繼續(xù)向前,。士官再次警告:“再往前我們就開槍了,。”昂山素季沒有停下腳步,,就在這時,,一個更高級別的士官趕到,下令不得開槍,。
這一次,,勇氣贏了。
“或許她希望著,,這樣的事情會在全國不斷發(fā)生,,‘第二次獨立斗爭’也會這樣展開,經過和平與堅定的抗爭,,NLD終會取勝,,軍隊終會奇跡般地退讓,。” 吳丹敏寫道,,“悲哀的是,,這樣的事情再也沒有發(fā)生過?!?/p>
1989年7月20日,,昂山素季被軍政府軟禁,NLD核心成員也多被逮捕,。1990年,,軍政府同意舉行大選,以為可以輕松獲勝來獲得執(zhí)政合法性,,結果卻是NLD贏得了485個議席中的392個,,他們甚至拿下了軍隊人口占多數的仰光Dagon區(qū)。顯而易見,,不少士兵和他們的家屬把選票投給了反對黨,。
但是軍政府拒不承認大選結果,“我們還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一個能以和平和穩(wěn)定的方式治理國家的組織,。一個國家不像蔬菜那樣便宜,,我們不能交權?!钡と鸫髮⒄f,。
因為被切斷了和外界的聯(lián)系方式,昂山素季通過BBC廣播才知道NLD贏得大選及軍政府拒絕交權,。她在一樓墻壁上貼滿了甘地,、尼赫魯以及她父親的語錄以示抗議,負責守衛(wèi)的士兵看到了笑一笑,,并不說話——他們被禁止和昂山素季“談論政治”——但昂山素季會不停地跟他們說話,,朝他們微笑,詢問他們家庭的情況,,跟他們開開玩笑,,而對他們來說,一旦跟昂山素季說話,,就要被替換掉,。結果是,沒有一個守衛(wèi)能在大學道54號干得長久,。
1991年,,軟禁中的昂山素季被授予諾貝爾和平獎。“暴力是它自己最難纏的敵人,,不懼則是和它對抗最厲害的武器,。為什么昂山素季能像甘地和她父親一樣成為人人折服的象征?她那令人感動的勇氣是一個重要因素,?!敝Z獎委員會主席在致辭中說。
昂山素季的家中懸掛著父親昂山將軍的巨幅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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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昂山素季前,,我在仰光采訪了不少當地的學者,、媒體人和NGO負責人,對于眼下的變革,,他們紛紛給出謹慎的評價,,可是往往難掩興奮,“哪怕是在一年前,,我都沒法接受你的采訪,”幾乎每個人都會笑著說句類似這樣的話,。
2011年年初緬甸議會開幕的時候(21年來的頭一次),,659名議員被領入新首都內比都寶塔狀的議會建筑,一連幾星期不得外出,,不得使用手機和電郵,,記者也不得去內比都采訪。但是到了8月份,,議會第二次會議開幕時,,他們開始邀請國內外媒體?!氨疽詾樗莻€橡皮圖章,,” U Thiha Saw說,“軍方擁有議會25%的固定議席,,我們去之前以為會有軍隊高層代表,,結果發(fā)現(xiàn)多數都是年輕的軍官,微笑著坐在那里,,很少參與討論,,我覺得他們在那里只是為了維持憲法,因為要修憲,,你必須有75%以上的議員同意……但其他非軍方議員討論得非常熱烈,,我記得有一次能源部長面對質詢時說,我們在緬北有足夠的發(fā)電能力,,所以才會向中國供電,。立刻就有兩位來自密支那的議員站起來反駁他:你說的供電充足是什么意思?我們那邊就經常停電!”
“這時我們才注意到,,這兩位議員居然都來自執(zhí)政黨,!” U Thiha Saw笑著說,“這是件好事,,有一點真正議會的樣子了,。”
門似乎正在打開,,哪怕只是一條縫,,透進來的陽光已經夠讓人高興和自豪了,這正是我的仰光印象,,有好幾天,,我也被這種樂觀的情緒感染,直到遇上了Eaint,。她是一個緬甸記者朋友的妻子,,27歲,娃娃臉,,我和她丈夫聊天時,,她就在一邊聽著。到了最后,,她有點不好意思地問我:“你對政治犯感興趣嗎,?”
“你認識他們嗎?”我隨口應了句,。
“我有很多政治犯朋友,,”她頓了一下,說,,“其實我也是政治犯,。”
很難形容當時的感覺,,好像是這座城市一下子褪去了熱帶國家物產豐盈的迷惑性外衣,。和佛教信眾臉上永恒的無欲與滿足,又好像是你潛入這座城市平靜的水下,,發(fā)現(xiàn)那里滿是巨大而堅硬的礁石,。2008年5月2日,颶風納爾吉斯襲擊了伊洛瓦底江三角洲地區(qū),,這場百年來最大的自然災害造成了約14萬人死亡,,而緬甸軍政府卻反應遲緩,在一周以后才開始小心翼翼地接受外部援助,。那時剛畢業(yè)兩年的Eaint去災區(qū)采訪,,因為看到無人救援的場景,,想辦法聯(lián)系到聯(lián)合國一個辦事處,請求他們“救救災民”,。就這樣,,她成了政治犯,被判刑兩年,,一年多前才得以釋放,。
緬甸政府已經釋放了數百名政治犯,2012年1月13日,,緬甸政府又釋放651名政治犯,。《在緬甸尋找奧威爾》(Finding George Orwell in Burma)的作者Emma Larkin說,,在仰光,,你很容易找到這樣的家庭:其父子母女兄弟姐妹里有人就是政治犯。
有人問昂山素季——這位全世界最出名的政治犯,,“你曾說過,,當你第一次被軟禁時,非常思念遠在英格蘭的丈夫和孩子,,最終,,你意識到這樣做沒有用,所以你停止了思念,,怎么可能做到這一點呢,?”“大多數政治犯都會這么做(停止思念),,”昂山素季回答,,“任何理性的人都清楚,為一件你根本沒法掌握的事情苦痛是沒有用的,,全世界的政治犯都會告訴你這一點,。”
緬甸民盟總部,,大部分成員年紀都比較大,,發(fā)展年輕人加入是其面臨的任務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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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8月,大學道54號已徹底與世隔絕,,“我以為他們會關掉某個總開關,,以切斷我們的對外聯(lián)系,結果沒有,,他們是直接拿著剪刀來我們家把電話線剪斷并帶走的,,我們都覺得太逗了?!卑荷剿丶菊f,。
“人們總喜歡把事情戲劇化,,對于那些被突然帶走投入監(jiān)獄的人,會比較震驚,,但我只是繼續(xù)在這座房子里過日子而已,。”昂山素季說,,自己和家人都是務實的人,,不想把生活“變成電視劇”。
如果說軟禁給昂山素季帶來什么真正的變化,,就是她開始了自己的修行——在這個85%以上人口都是佛教徒的國家,,很多政治犯選擇以坐禪的方式度過漫長的獄中歲月。阿里斯帶給她不少關于佛教的書籍,,其中一本是上座部佛教大師班迪達西亞多(Sayadaw U Pandita)的《就在此生》(In This Very Life),,這本書對她影響頗大?!霸谖液苄〉臅r候,,我就有分析自己的習慣,修行強化了我的信念:堅持正確的事情,。此外,,修行的時候你必須通過發(fā)展覺知來控制你的思維,這種覺知會進入你的日常生活,?!?/p>
昂山素季承認自己的脾氣不太好,緬甸一位老政治家Thakin Chit Maung的回憶佐證了這一點:“她有時會失去控制,,做一些緬甸女人不應該做的事情,。有一次我們開會,她看見會議室里掛著奈溫將軍的頭像,,就變得非常生氣,,然后大聲說:一個劊子手的頭像不應該掛在這里。接著她就跳上桌子,,把畫像扯掉了,。要知道在座的每一位與會者都比她年長,我們都被她的行為驚呆了,?!?/p>
“修行對我?guī)椭艽螅彼f,,“我不像以前那樣容易生氣了,。當然有時還會發(fā)怒,我受不了偽善的人,。但當我生氣時,,我會覺知到這一點,,然后我對自己說,我生氣了,,我生氣了,,于是我就能把這種情緒控制在一定程度以內?!?/p>
“我是一個嘗試者,,永不放棄試著成為更好的人?!迸c在緬甸出家的美國記者Alan Clements長談時她曾說,。“我把自己看作不斷變化的過程的一部分,,努力做到最好,,而這一過程前后都連著因果?!?/p>
軟禁期間,,她每天4點半準時起床,禪修后聽一會兒廣播,,接著做早操,,然后按部就班地洗澡、吃早飯,、彈鋼琴,,整個白天她會用來閱讀和做家務,期間穿插著收聽BBC,、VOA或者DVB(流亡媒體“緬甸民主之聲”)的新聞,,直到現(xiàn)在她都不看電視,“她說看電視時做不了別的,,有罪惡感,?!盪 Htin Kyaw告訴我,。
當昂山素季用修行發(fā)展覺知的時候,在茵雅湖對岸,,退休的奈溫也在修行中尋找平靜,。李光耀在自傳中記述了與奈溫的幾次見面:1994年,奈溫狀況不太好,,看上去很憔悴,,說自己在鎮(zhèn)壓了1988年的運動后精神頗受折磨,到了1997年,,他的氣色好了許多,,他說,,自己每天花很長的時間靜默修煉,再不為任何事情操心,,“將軍們來問建議,,他說,讓他們走吧,?!?/p>
2002年,奈溫去世,,官方媒體只字未提,。
緬甸民盟總部,簡陋得就像路邊不起眼的修車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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軟禁頭一年,,昂山素季和丈夫保持著通郵,,阿里斯也會寄一些包裹給她,里面會有相關機構捐給昂山素季的物品,,譬如《大英百科全書》等等,。當這些包裹經過英國大使館轉往大學道54號時,軍方會將其開包檢查,,并一一拍照,,然后第二天的《勞動者日報》(官方報紙《緬甸新光報》的前身)就會出現(xiàn)一篇諷刺昂山素季的文章:“瞧瞧,緬甸人民都還吃不飽飯,,這個時髦的西方女人卻在過著這種奢侈腐化的生活,!”
昂山素季開始拒收包裹和信件,“這是一種抗議,,”她后來解釋說,,“軍政府認為讓我通郵是一個恩惠,但那是我的權利,,我不接受他們的任何恩惠,。其次,我認為他們也無權軟禁我一年以上,?!?/p>
結果她被軟禁了6年才重獲自由。1995年,,阿里斯和孩子們獲準飛往仰光,,一家人短暫團圓。也差不多是這一年,,Alan Clements問起她,,對于那些陷入苦難與絕望的人們,如何為他們注入正面的能量,?“如果一個人失去了自己的最愛,,我相信,,人們應該讓他(她)說出自己的感受,排遣悲傷情緒,,但同時也應該鼓勵他(她)重拾生活,,而不是坐在那里哭泣?!彼f,。那時她大概不會想到,1995年的團聚是她最后一次見到自己的丈夫,。
1999年,,阿里斯被檢查出癌癥晚期,得知自己時日無多,,他開始向緬甸政府申請簽證,,希望和妻子見最后一面,但屢遭拒絕,。英國外交部試圖從中斡旋,,但緬甸政府不為所動,或許他們是擔心阿里斯在仰光去世可能引發(fā)的連鎖反應,,或許他們就是希望以此刺激昂山素季,,讓這個令他們頭疼的女人主動離開自己的國家——但昂山素季決定留下,因為一旦離開,,她就再有可能被永久拒絕入境,。在最后的日子里,她和阿里斯一直保持著通話,,即使電話屢屢被掐斷,。
作家Rebecca Frayn最近在英國《每日電訊報》上講述了一個不為人知的故事:“當我見到邁克的雙胞胎弟弟安東尼時,他告訴了我一件他從未對他人吐露的事情,。他說,,當素季意識到自己再也無法與邁克相見時,她穿上了他最喜愛顏色的衣服,,在頭上扎了一朵玫瑰花,,去了英國大使館。在那里她錄制了一段告別的視頻,,她說,,他對她的愛是她堅持下去的動力,。這段視頻后來被偷偷帶出緬甸,,等它到達牛津時,邁克已經在兩天前去世了,?!?/p>
見過昂山素季的一些人會產生疑問,,她的內心是否太過堅硬?據說她的長子亞歷山大對母親犧牲家庭一直心存不滿,,而刻薄的批評者甚至嘲笑她一直在固執(zhí)地堅持“民主圣戰(zhàn)(democracy jihad)”,。我也懷疑在她優(yōu)雅的舉止和人格魅力之后,隱藏著多少無法言說的遺憾和悲傷,,但我又懷疑,,也許我們的懷疑,僅僅是因為我們走不到她的層次,,沒有能力去理解她罷了,。
我記得她曾談到英國女作家喬治?愛略特的小說《米德爾馬契》,男主人公利德蓋特醫(yī)生的婚姻是一出悲劇,,“他對妻子感到失望,,擔心自己無法再好好愛她。我當時還很困惑,,難道他不更應該擔心妻子不愛他才是嗎,?……后來我理解了他,如果他不再愛自己的妻子,,他就被生活打敗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她說,,“我發(fā)現(xiàn)了慈愛(loving-kindness)的價值,只有敵意才會讓你產生恐懼……我不會憎恨軟禁我的人,,如果你對別人總是抱有正面情感,,那么他們就傷害不了你,也嚇不倒你,。如果你對別人沒有了愛,,你就是真的在受苦了?!?/p>
2011年11月25日,,仰光昂山素季家中,一場茶聚結束后,,仍然不斷有年輕人過來和她交談或者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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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LD狹小的總部在仰光市區(qū)以北,,兩層樓,光線昏暗,,看上去就是一個修車鋪的規(guī)模,。U Hla Min,這兒的辦公室主管、一個和善的老人家領著我參觀了一層,。
進門左側是接待處,,也是個小型吧臺和“圖書館”,接著是樓梯,,有門衛(wèi)把守,,高層多在樓上辦公。右側是紀念品中心,,售賣印有昂山父女頭像的杯子,、T恤和徽章。往前是婦女中心,、農民與童子軍扶助中心和政治犯輔助中心,,說是“中心”,不過是一到兩張桌子而已,,整個房間估計不超過150平米,。再往前是幾排桌椅,平時人們在這里吃飯,,當需要召開發(fā)布會時它就成了記者坐席,。政治犯扶助中心的工作人員告訴我,他們?yōu)?00名政治犯提供服務,,每個月補助他們5000基亞,,相當于四十多塊錢,還為他們提供所需的食品,、藥品,、書籍和衣物,由家屬探監(jiān)時帶進去,。
“經過軍政府多年的打壓,,NLD剩下的都是些死硬派,大多數人年紀很大了,,他們不明白,,推動民主不能只靠空喊,而需要以議題為本(issue-based),,”一位自稱不是昂山素季粉絲的NGO負責人告訴我,,“他們現(xiàn)在也在改變,包括昂山素季也越來越認識到,,在政治之外公民社會可做的事情還有很多,。當她了解得越多,她也會變得愈加務實,?!?/p>
2011年11月18日,NLD宣布重新注冊,這意味這個緬甸最大的(也幾乎是唯一的)反對黨重新加入政治進程,。幾天后,,NLD又宣布昂山素季將參加議會補選,,有人覺得她去競選議員是自降身份,,她說,“從政之人不應考慮個人榮辱得失,?!?/p>
“補選有40-50個議席,即便NLD全部當選,,也是議會的少數派,,” U Thiha Saw說,“但他們可以聯(lián)合議會內的改革派,,成為推動改革的動力,。”
“她能影響別人,,她需要的只是一個小小的合法的平臺,,小小的制度內的權力,和她巨大的影響力結合起來,,那就是原子彈,。”Myo Yan Naung Thein說,, “這是我生命里第一次看到光亮,,我曾以為自己會終老于監(jiān)獄,夫人也會在軟禁中去世,,不能為這個國家做任何事情,。”
但緬甸的未來并不僅僅取決于政治改革,,這個國家糟糕的銀行系統(tǒng),、延續(xù)多年的兩套匯率仍令投資者感到畏懼;少數民族地區(qū)的沖突和解看起來還是遙遙無期,;中美印等國在這一地區(qū)的博弈,,也都將影響它的轉型進程——如果我們相信它已經上路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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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是對外界批評的回應,,NLD總部一層最里面唯一的小單間留給了年輕人,。1980年出生的Nyi Nyi Min看上去比他的年齡更年輕,“發(fā)展年輕人進入NLD,,重點是要驅散他們心中的恐懼,,我會告訴他們,你是一個自由的人,你要創(chuàng)造你的生命,,然后不帶恐懼地死去,。”
他和同屋的一位女孩子介紹說,,在2007年以前,,緬甸的年輕人上網也就是聊天和娛樂,而當年僧侶革命走在最前面的是年輕僧人,,這也激活了緬甸的年輕網民,。“以前,,老一代民主派認為,,那些擁護民主的年輕人不存在,但是2007年后,,他們都浮現(xiàn)出來,,”一位為國際媒體工作的老記者告訴我,“這時我們才發(fā)現(xiàn),,原來希望一直都在,。”如今緬甸網絡普及率仍然很低,,但網民數量增速極快,,Eaint就和自己的丈夫在Facebook上成立了一個新聞社,發(fā)布緬甸改革的相關訊息,?!拔覀兊母遄硬挥盟蛯彛彼麄凃湴恋卣f,。
昂山素季剛被釋放時,,面對那些舉著手機對她拍照的支持者,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下,。她從未用過手機,,有人讓她和人在曼谷的小兒子金通話時,她都不敢確信這個小玩意兒真的可以把人與人連結起來,,她甚至不知道應該對著哪里講話,。世界已經變化太多,2003年她第三次被軟禁時,,這個世界上不存在Twitter和Facebook,,手機還不夠普及,更沒有發(fā)展成一個幾乎無所不能的移動終端,。而現(xiàn)在,,互聯(lián)網與互聯(lián)網一代已經改變了整個世界,,或許也將包括緬甸。在許多場合,,她都說,,這一年來最高興的事情之一就是看到更多的年輕人參與到運動中來。
她重新變得忙碌起來,,和1995年首次被釋放時一樣,,每天要見大量的人,參加各種活動,,整個下午用來讀書已成奢望,,但或許在某個不用忙碌的晚上,,她會靜靜地坐在屋子里反觀自己——也和1995年一樣,,“一切總在變幻,你也同時在躁動的外界和寧靜的內心這兩個世界里生活,?!?/p>
其實她從未改變,她仍然相信自己所堅持的,,相信非暴力的價值,,相信愛與慈悲,相信精神的革命比政權的更迭更重要,,她還是反復地說,,和NLD同事受到的苦難比起來,她的遭遇根本算不上什么,。
離開大學道54號時已是黃昏,,經過門口時,小狗沖我吼了幾聲,,一個人牽著它往兩層小樓處走去,,“到了夫人遛狗的時間了?!边@時我才知道,,那3個男人也都是政治犯,他們志愿在這里為昂山素季工作,。
鐵門在我們身后關上了,,1990年代中期,每周末的早晨,,她都會踩在桌子上,,出現(xiàn)在這扇鐵門背后,向聚集于此的民眾發(fā)表演說,,或者回答他們的提問,。那時緬甸的民主運動正處在低潮,,更多的人忙著出國或者掙錢,有時參加集會的只有寥寥數百人,,這其中還有不少是外國觀光客,,但她堅持了下來。
有一次Alan Clements很直率地問她:你是不是有點過時了,?
昂山素季回答說:“談論道德,、對與錯、愛與慈悲這些東西,,如今被認為是過時的行為,,不是嗎?但說到底,,這個世界是圓的,,也許什么時候好多事情要重新來過,也許到那時,,我就又走在時代前面了,。”
(參考資料:Alan Clements, “The Voice of Hope, Aung San Suu Kyi”; Justin Wintle, “Perfect Hostage”; Thant Myint-U, “The River of Lost Footsteps”; Kyaw Yin Hlaing, “Daw Aung San Suu Kyi: A Burmese Dissident Democrat”; Brook Lamer, “Land of Shadows”; 臺譯《翁山蘇姬:來自緬甸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