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沒有真正的靈魂,?！?0世紀初到訪俄國后,，歷史學家斯賓格勒如此評價,。這個東斯拉夫人的聚集地在彼得大帝時期逐漸膨脹,，被灌注了巴洛克藝術(shù)風格和啟蒙精神,，在19世紀又緊跟西方城市文明的潮流,。這是一座模仿之城,，在廣袤無垠的鄉(xiāng)村大地上是一簇不自然的盆景。他認為,，上流社會的文化純粹是西化的,，底層民眾則保留了鄉(xiāng)村的靈魂，兩者之間無法交流,，不能互相理解,。但是，斯賓格勒認為陷入戰(zhàn)爭的歐洲正在不可避免地衰落,，未來屬于俄羅斯文化：融合東西方心態(tài),，卻堅守傳統(tǒng)的基督教精神。
在宗教狂熱中,，蘇聯(lián)建立又坍塌了，聲稱實現(xiàn)未來的同時留下了大片無法照亮的黑暗,。斯賓格勒預言后的一個世紀,，俄羅斯的形象仍是永恒的曠野。冬天仿佛從不消逝,，人民在嚴寒和孤寂中或是沉默著,，或是因縱酒而粗野頹廢。這些黑暗雪地上升起的莫斯科和圣彼得堡是石頭砌成的冷硬堡壘,，同樣空曠缺少溫度,，與這片不毛荒原如此格格不入又暗中協(xié)調(diào)。
在去往莫斯科的路上，我想到聚集在北京雅寶路一帶的俄羅斯小商販們,。大聲說話,，在擁擠店鋪中穿梭打包大批服裝，穿著過時的夾克和牛仔褲,。住在基輔的時候,，烏克蘭人對俄羅斯人評價不高：“粗魯，暴力,，擁護極權(quán)主義,。”相比之下,，烏克蘭人自認為具有南方人的特征,，柔和、開放,，對政府充滿了懷疑,。
在社會主義風格大樓和鐮刀錘子標志的環(huán)繞下，戴皮帽的老人用手風琴拉著蘇聯(lián)歌曲,，莫斯科河邊的冰雪映著月亮和手挽手的情侶,。這種刻板的景象長期漂浮在中國人的印象中，籠罩在蘇聯(lián)老歌,、電影與社會主義文學的迷霧中,。新的時代還未到來；俄羅斯的本質(zhì)仍拒人于千里之外,，讓探訪者在重重矛盾里盲目亂撞,。
圣彼得堡，當?shù)厝嗽诤谋卸?/p>
俄羅斯的靈魂地理學
“普京是我們需要的領袖,?！备赣H說道，往他的茶里加了好幾大勺砂糖,。這是俄羅斯的典型飲食習慣：黑麥面包,，黃瓜、番茄和卷心菜的清淡沙拉,，大碗酸奶油和黃油,，還有浮著厚厚一層油脂的土豆清燉雞肉。小碗里擺著塑料紙包裝的巧克力糖和威化餅,，甜膩得分不出滋味,。精致的美食藝術(shù)從來不是俄羅斯的特長。
我是在烏克蘭危機緊迫時來到俄羅斯的,。這一天是5月9日,，我們看著電視上的反法西斯勝利69周年節(jié)目,。無論怎么換臺，內(nèi)容都大同小異：蘇聯(lián)官兵英勇解放東烏克蘭,，進入頓涅茨克一帶,；蘇聯(lián)人在克里米亞行軍；烏克蘭舉行勝利紀念日活動,，但出現(xiàn)了攻擊俄羅斯族居民的現(xiàn)象,，納粹分子可能清洗俄羅斯人；在頓涅茨克,，親俄武裝們押著被俘烏克蘭官兵游街,，“有力震懾了基輔政府”。
父親對這些媒體深信不疑,?！胺ㄎ魉狗肿涌刂屏藶蹩颂m，和西方勾結(jié)起來消滅我們俄羅斯人,，搞亂秩序……所幸,，普京是個有力量的人?！彼麅鹤犹緺柌粷M地反駁他：“我們是韃靼人,。別忘了我們是被斯大林強行同化的。烏克蘭人是在要求民主,?！备赣H支吾一番，找了個借口離席而去,。帖木爾認為他今天還算溫和,，在客人面前沒有像平常一樣激烈地表達對普京國內(nèi)外政策的支持?！跋裰袊苏f的：穩(wěn)定壓倒一切,。他相信要生活在有強力控制的國家?！?/p>
雖然經(jīng)過長時間與斯拉夫人混血,，這個韃靼人家庭的面孔仍有明顯的中亞人輪廓。這是莫斯科外圍的一個密集住宅區(qū)域,，位于綠線地鐵的最東端,，到紅場需要一個多小時。毫無特色的蘇聯(lián)式公寓大樓在1970年代蔓延到這個區(qū)域,，容納了成千上萬從各加盟共和國奔向大都會的謀生者。自1960年代短暫繁榮后,，官僚化,、被計劃經(jīng)濟漸漸窒息的蘇聯(lián)一直在走下坡路，但也阻擋不了這些追尋“蘇聯(lián)夢”的人：畢竟，首都集中了全國最多的資源,。父親到莫斯科進了心儀的美術(shù)學院,，但為了生計最終找了一份裝修工人的活計。
他給我展示閑時創(chuàng)作的油畫,，充滿了幽深的森林,、大河與湖泊，陽光下的荒原上徘徊著閑散的農(nóng)牧民,。頗有19世紀大畫家伊萬?希什金的派頭,，屬于一眼便能辨認的“俄羅斯風格”。這些畫面上無一例外伸展著廣闊的空間,，消失在遙遠地平線盡頭,。人物則渺小得只見大致輪廓。這樣的空間最終吸納了韃靼人,、烏茲別克人,、哈薩克人、高加索人,、蒙古人……以不可抗拒之力將他們安置進自己的系統(tǒng),。中亞草原的東方印象變成了俄羅斯風景。
哲學家尼古拉?別爾嘉耶夫認為存在著“俄羅斯靈魂的地理學”,。這遼闊的空間是俄羅斯命運與精神的內(nèi)在事實,，因而也創(chuàng)造了俄羅斯的歷史。它使俄羅斯人缺乏對時間和空間精打細算的集約性,，因為無際的大地總能幫他們擺脫困境,。他們依賴這母親大地，既無意愿也無膽量支配它,。在這永恒的一望無際中,，人類馴順地放棄了建立秩序、革新創(chuàng)造的妄念,，將自身交在漫長歲月中逐漸累積成型的龐大國家和中央政權(quán)手中,。絕對權(quán)威壓倒了個人意志?！岸砹_斯溫順的反面是異常的自負,，最偉大，最強壯……這是一個二律背反的民族,?！蓖铀纪滓蛩够Q，俄羅斯人即人類,，俄羅斯精神即宇宙精神——他們無邊的溫順隱忍即是基督的普世精神,，因而命定負有惟一的使命,。唯有它是真正的基督之國，生而虔誠,、至善,，擁有不容置疑的最高道德性。腐化的歐洲和世界必將毀滅,，被神圣的俄羅斯拯救,。
倡導超越民族的普世性，卻又充斥著極端民族主義,；熱愛自由,、崇尚無政府主義，卻又對國家絕對順服依賴,。俄羅斯矛盾的兩面難舍難分,，以至于斯賓格勒斷言：莫斯科公國流傳下來的沙皇制是惟一適合俄羅斯的制度。俄羅斯人似乎永遠不能適應追求公平,、效率,、物質(zhì)最大化、個人自我實現(xiàn)的西方現(xiàn)代文明,。
唯有彌賽亞主義一直存在于俄羅斯心靈中,。“俄羅斯就其精神而言,，負有解放各個民族的使命,，卻往往成了它們的壓迫者，因而總是招致敵意和猜忌,，迄今還有待于我們克服,，”別爾嘉耶夫1918年總結(jié)。此后不久,，因為公開宣布十月革命“否定自由,、否定個性、否定精神”,，作為“反革命分子”,，他與一百多名最優(yōu)秀的學者一起被驅(qū)逐出境，為了“后顧無憂地實現(xiàn)偉大的社會主義”,。
夜幕降臨了,。在幾個世紀間逐步被吞并的韃靼斯坦、烏克蘭和高加索,，斯大林有系統(tǒng)有計劃地展開了消滅和同化運動,，讓知識分子和有產(chǎn)者批量死在中亞的集中營，卓有成效地消滅了民族主義抵抗,。乃至赫魯曉夫承認：烏克蘭民族幸存下來,，完全是因為當時的流放車輛不夠把他們?nèi)窟\走,。災難也降臨在俄羅斯人身上。
1921年,，征糧制引發(fā)的減產(chǎn)危機終于發(fā)展為大饑荒，俄裔社會學家皮季亞姆?索羅金曾在薩馬拉省目睹餓殍遍野甚至人吃人的慘劇,，淚如泉涌,。他后來寫道：“這足以讓我無畏地與革命和毀滅俄羅斯的惡魔們作斗爭。俄羅斯民族的罪孽是深重的,，但在這些不幸,、痛苦和死亡的歲月里，已經(jīng)為所有的罪孽付出了對等的代價并贖了罪,?！?/p>
這些都過去了。一路從城郊駛向市中心,，節(jié)日的氣氛越來越濃厚,。成群結(jié)隊舉紅旗、戴蘇聯(lián)軍帽的市民推著輪椅上的老兵,，拖著穿迷你軍裝的兒童,，熱鬧地涌進紅場。粉刷一新的古老廣場像一套玩具模型,，掛著巨幅鐮刀錘子,，只不過紅底換成了俄羅斯的藍白紅三色國旗。男孩女孩們歡呼著涌向老兵,，在他們臉上印上響亮的吻：“感謝你們保衛(wèi)了國家,！你們是我們的英雄！”無名烈士墓前等待鮮花的民眾排起了百米長隊,。路邊乞討的歌手用小號吹起了國歌,，匆匆行人、男女老少一瞬間圍上來合唱,?！皩ψ鎳闹艺\給予我們力量！過去,、現(xiàn)在,、未來都一樣！”完畢又是一陣掌聲,、歡呼和尖叫,。
這是一個難以形容的時刻。時間并未前行,，本應過時的一切重又變得年輕,。
或許自衛(wèi)國戰(zhàn)爭以來,，俄羅斯人從未如此團結(jié)過。烏克蘭事件刺激了俄羅斯的神經(jīng)：它漸漸走出1990年代以來的頹唐,，曾經(jīng)震懾世界的力量卻仍未恢復,。從科索沃到格魯吉亞，它試著挑戰(zhàn)西方定下的秩序,；吞并克里米亞后,，普京表示俄羅斯遭遇著外部前所未有的壓力，“我們是要捍衛(wèi)自己的民族利益,，還是將其拱手讓人,，不知所措？”此時的包圍圈,，比冷戰(zhàn)時期更加緊密,。
克里姆林宮宮墻外，印著“勝利,！”的小紅旗層層疊疊堆滿在二戰(zhàn)英雄城市——克里米亞塞瓦斯托波爾的小方碑上,。一群中年男子正議論占領克里米亞的壯舉：對待納粹要有納粹的方法，還應該盡快派兵占領東烏克蘭,。圍觀人群紛紛點頭同意,。長久以來，帝國似乎總是民族自豪感無可動搖的根基,。
葉卡特琳堡這座城市有著柔媚的名字,，其實很硬氣
對西方的敵對
老阿爾巴特街是一個有名的文化區(qū)域。在帝國時代,，這里已是知識分子和藝術(shù)家的聚居地,，路兩旁的建筑上不時可見紀念某人的銅牌。作為一個旅游景點,，店鋪里出售或真或假的沙皇時代古董或者外國游客喜聞樂見的蘇聯(lián)紀念品,。街道上布滿了喧鬧的現(xiàn)代藝術(shù)家們，以涂鴉,、街舞或者爵士樂來吸引游客的銅板,。
別爾嘉耶夫在被驅(qū)逐前就住在附近。每周二他都在家里舉行聚會,，熟人或熟人的熟人擠滿了客廳,，不得不坐到隔壁房間去。在食品嚴重短缺的時候,，他妻子仍能提供一些簡陋的茶點,。他們在這里探討歷史哲學和文化哲學、宗教精神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甚至隨意批判馬克思主義,。來的人也多種多樣：社會民主黨,、孟什維克、保守主義者,、東正教徒,、天主教徒、舊禮教派……當然也有契卡（秘密警察）在監(jiān)視,。聚會一直持續(xù)到他被驅(qū)逐出境,。
這樣自由的爭論在當時還是可能的，別爾嘉耶夫本人當時還常被請去給工人,、紅軍戰(zhàn)士和黨員講科學與宗教之類的主題，同樣反響熱烈,。他回憶起演講結(jié)束后,，往往會有大批聽眾跟著他走回老阿爾巴特。有一次一個工人湊上來激烈批判宗教,，別爾嘉耶夫問他：“那您怎么來聽我的演講呢,？”不料他回答：“我希望人們能駁倒我反對上帝的論據(jù)?！睔v史學家感到俄羅斯實在廣袤無垠,，即使在恐怖降臨的時刻。他視之為俄羅斯自由思想和精神生活得以延續(xù)的希望,。
今天的阿爾巴特街仍然有一些藝術(shù)家的畫廊和住所,。經(jīng)人介紹，我到了雕塑家格里高利?波托茨基的工作室,。這是一棟看起來簡陋的老公寓樓,，樓道大門有鐵皮包裹，關上時發(fā)出沉重的響聲,。陰暗的狹窄樓梯年久失修,，通往一處地下室。工作室空間倒是寬敞,，但堆滿了雕塑,、書籍和工具。廚房是一張巨大的長桌,，香煙氣味繚繞不去,，擺滿了茶點和干果，是沙龍,、長談日夜不休的架勢,。墻上掛滿了雕塑家獲得的所有榮譽證書和獎牌。
60歲的波托茨基身材不高,，大腹便便,，一頭藝術(shù)家的披肩白發(fā)和絡腮胡須,，眼睛瞇成一條線，一見面就勾肩搭背表示親熱,，“請隨便看,！” 他穿著睡褲和拖鞋，油墨斑斑的舊T恤上印著“國際善心學院”,。
相對他創(chuàng)作的大批名人胸像（其中一座萊蒙托夫贈給了廈門大學）,，波托茨基更出名的身份是“國際善心學院”院長。當然,，這個學院的辦公地址就在這間地下室,，常務工作人員也只有他和柳芭莎——他25歲的漂亮學生、情人加秘書,。他給我展示一座名為“善心紀念碑”的銅像,，形似一個用許多手掌組成的蒲公英，已經(jīng)被安置在莫斯科,、廣州,、日內(nèi)瓦、宿霧等全球十幾個城市,，象征善心的開枝散葉,。6年前，他拉幾個藝術(shù)家朋友發(fā)起了這個學院,，以這個蒲公英為標志,，旨在教育全人類在日常生活中以善心待人并解決沖突。他們希望以藝術(shù)品傳遞這一思想,。
“在宇宙中,，力量來自哪里？”他語速很快,，滔滔不絕地開講,，“終極的力量是善和道德。幾年前,，我開始思考人到底怎樣才能生活得更好,？和物質(zhì)無關，只有回歸善和人道主義,?！彼忉專诙碚Z中“善”（dorota）也有“富有”之意,，是一種可以對抗人類一切問題的俄羅斯淳樸觀念,。
他生在南俄羅斯與哈薩克斯坦交界的庫爾干地區(qū)，是富農(nóng)的兒子。作為“破壞革命者”,，父親被送進西伯利亞的勞改營,，但大字不識的他根本不明白什么是馬克思主義，革命又是為了什么,。在波托茨基看來,，蘇聯(lián)的崩潰是因為路徑錯誤，而非目標不對,?！安紶柺簿S克追求的核心是什么？就是絕對的善和美,，共產(chǎn)主義社會的實現(xiàn),，‘新人’的誕生，這仍然是一個很美妙的夢想……但他們錯就錯在用了粗暴的手段,，偏離了善,。”他使勁吸了口煙,，惋惜著蘇聯(lián)的失敗，“它本來有機會成為最偉大的國家,?？上Х直离x析了，讓美國和資本主義文化成了世界主導,?！?/p>
他和與我同行的烏克蘭朋友激烈爭論起時事?！盀蹩颂m人占領基輔市中心,，不是擾亂秩序嗎？我問你,，年輕人應不應該為法西斯主義沖鋒陷陣,？”在克里姆林宮控制的媒體上，烏克蘭的親歐-親俄路線之爭已完全被替換為“法西斯主義”,，被定性為一場仇視清洗俄羅斯族的狂潮,。波托茨基認為這是要切斷烏克蘭人和俄羅斯相連的文化之根?！罢媸且粓霰瘎?，斯拉夫人應該團結(jié)在一起才最有力量。分裂正是西方希望看到的,，都是美國暗中分化,，好壓制我們。但普京不是個輕易妥協(xié)的人！”他大笑起來,。
對西方的敵對情緒,，在俄羅斯似乎很常見。但另一方面,，和中國人一樣,，每年也有成千上萬俄羅斯人在西方世界享受物質(zhì)便利乃至實現(xiàn)個人價值。對這些國家的看法也往往搖擺不定,。波托茨基帶我看了一個小雕像：一個執(zhí)劍的勇士懸在一個圓環(huán)中間,，將它劈斷。這象征的是亞歷山大大帝劈斷哥丹結(jié)的故事——小亞細亞國王聲稱,，誰能解開此結(jié)誰就將成為亞洲霸主,。作品中的哥丹結(jié)象征人類的難題：種族主義和貧困，現(xiàn)在被一舉解決了,。如果能創(chuàng)造自己的規(guī)則,，為何要遵守舊規(guī)則呢？
這件作品居然是給美國的禮物,，原件樹立在邁阿密,。“這是對美國克服了這些人類困境,，實現(xiàn)了自由,、民主和人權(quán)的一份感謝。只有美國做到了這一點,?！睙o論政治觀點如何，這位藝術(shù)家還是關心普世價值,。造訪中國后,，他迷上了研究鄧小平，認為他是普世價值的一位杰出代表,，“創(chuàng)造了一個家庭團結(jié)互助,，人人有工作，城市壯觀又有活力的偉大國家,！”他正在創(chuàng)作一個鄧小平胸像,。
堆滿工作室的作品中，我認出孔子像,、希臘神像,、圣母像和佛陀，他們圍繞著“善心”蒲公英,，有些天下大同的意味,。波托茨基聲稱自己的宗教就是“善”本身——“我只崇拜善,，所有宗教、乃至所有偉大思想都來自于它,?！彼恢眻孕胚@一信仰可以對抗墮落西方文化的威脅，“看看他們傳播的所謂現(xiàn)代生活,，吸毒,、色情、同性戀……這種文化對我們俄羅斯有什么價值呢,？全球人類怎么能按他們的方式生活,、采用他們的制度呢？”在他看來,，資本主義和市場經(jīng)濟本身都違背了“善”的原則,，是對俄羅斯傳統(tǒng)道德的背棄。
斯拉夫主義寄希望于“有俄國特色的優(yōu)越制度”,，但難免現(xiàn)代性的挑戰(zhàn),。回到熙熙攘攘的阿爾巴特街上,，我想起了作家維克多?佩列文1999年的暢銷小說《百事一代》,。蘇聯(lián)解體后的俄羅斯文學雖也算是百花齊放，但商業(yè)作品居多,，國際聞名的嚴肅文學卻很少,。或許是最著名者的佩列文,，著此書仿佛是專為說明知識分子們?yōu)楹蜗?。主人公在蘇聯(lián)時代是位詩人,，解體后只好去寫廣告文案,。處在迅速變化的商業(yè)社會，金錢,、黑幫和幻覺控制了一切,，到處彌漫著可怕的不確定性……舊的極權(quán)敵人消失了，人們四散而去,，物質(zhì)成為惟一目標,。
現(xiàn)在，向誰反抗呢,？應該相信什么呢,？如何捍衛(wèi)文化與道德價值呢？
金環(huán)的心臟蘇茲達爾,，老婦人走過冰雪覆蓋的山崗
變和不變
在紅場周邊,，最能感覺到這個國家的已變和未變,。
勝利日隨處可見的鐮刀錘子標志最令人迷惑。它們出現(xiàn)在十八,、九世紀的建筑物上,，在慶典晚會搭建的大舞臺上，與克里姆林宮總統(tǒng)府相望,；還有人們高舉的紅旗上,。藍白紅三色的俄羅斯國旗相伴左右。兩個政權(quán)的符號如此和平相處,，眾人都習以為常,。
強人普京并非一直平心靜氣地看待此事。根據(jù)愛爾蘭記者奧克萊利在《蘇聯(lián)的最后一天》中的描述,，到戈爾巴喬夫正式辭職時,，全國各處都已經(jīng)不見紅旗和鐮刀錘子的蹤影了。當時普京在圣彼得堡市長手下工作,，辦公室窗外能看到對面的商務中心樓上仍然飄著一面紅旗——那是共產(chǎn)黨保留的一間辦公室,。他立刻命令工人拿走紅旗；但人家立刻又升起一面,，如此你來我往,。共產(chǎn)黨很快耗盡了紅旗，開始發(fā)揮創(chuàng)造力,，用各種相近顏色的布取而代之,。這讓普京失去了耐心，他干脆弄來起重機把旗桿切斷了,。
1991年12月底的深夜,，紅旗從廣場上，從全國無數(shù)建筑物上降下,，但幾乎沒人對這一儀式表示興趣,。只有一群外國人和零星幾個行人發(fā)出歡呼聲。上年紀的人大聲指責,，可也無濟于事了,。大部分人對此視而不見——他們正忙著在莫斯科全城亂竄，食品的短缺已經(jīng)觸目驚心,。無論在哪發(fā)現(xiàn)一個隊伍,，太幸運了，先排上再說,。排上幾個小時可能買到一塊面包,，但更可怕的是無隊可排。
紅場的國營百貨商店GUM擠滿了饑餓的人群,，隊伍一直穿過整個紅場,。19世紀建成的新古典主義建筑已年久失修,，窗欞掉落了，優(yōu)雅的吊頂?shù)窕ㄆ茡p了,，油漆片片剝落,，仿佛預示著龐大社會主義帝國的凋零。人們無暇顧及這一切,。在空空如也的食品柜臺背后,，深處的角落里，有一些被簾子擋住的神秘角落,，藏著火雞,、黃油、魚子醬和面粉,，源源不斷運往特權(quán)階層家里,，他們正大肆舉行最后的晚餐。
當時誰都想不到,，GUM會變身為一座奢華百貨,。新千年后它被本國一位奢侈品經(jīng)銷商買下，依然保留了歷史名稱,，只是“國營”（Gosudarstvennyi）被偷換成了“中央”（Glavnyi）,，擁有幾百家世界名牌店鋪。充足的日光透過玻璃天棚照進華美的長廊,，奶油色的墻壁上所有精致的雕花裝飾都恢復了最初的面貌,。唯有在鏡框中鑲嵌的歷史照片上，可以看到它曾經(jīng)凋敝的模樣,。這是游客必到之地,，在它的自營食品店里可以買到各種精心包裝的俄國特產(chǎn)，頗類似倫敦哈羅德百貨食品店的風格,，價格當然也數(shù)倍于普通商店,。民眾擠在大理石噴泉旁的長椅上，吃老式脆皮雪糕,、喝100盧布一杯的香草汽水,，看新富們提著大包小包走向他們的法拉利,。
俄羅斯人現(xiàn)在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了——只要足夠有錢。向資本主義的轉(zhuǎn)變代價之大完全超出了人們的預期,。私有化進程中,，“內(nèi)部人交易”使無數(shù)政府關系戶們成為巨富寡頭，普通民眾無緣分享國家資產(chǎn),，反而在劇烈的通貨膨脹中失去了一切,。進入新千年,，經(jīng)濟逐漸走出深淵，物欲成了新的主題,。
史上第一次,，這個曾經(jīng)自閉、孤絕的帝國踏進了全球化浪潮中,。一切集體意識和邊界概念似乎都在這大潮中消逝了,，這應該是一個個體的時代。曾經(jīng)的神圣共同體還存在嗎,？作為一個俄羅斯人現(xiàn)在意味著什么,？還能拯救誰嗎？
普京的答案是肯定的,。舊政權(quán)的符號不再是禁忌,，它們回到了莫斯科的心臟，和紅白藍旗幟,、沙皇的雙頭鷹標志平起平坐,。他曾經(jīng)和發(fā)起八月政變、企圖阻止戈爾巴喬夫改革的保守派們激烈對抗,，現(xiàn)在稱卻稱他們?yōu)檎嬲墓伯a(chǎn)主義者,，“我懷有最崇高的敬意?！碧K聯(lián)國歌恢復了,，只是改了歌詞；勝利日慶典一年比一年熱烈,。從鐵腕鎮(zhèn)壓車臣分裂,，到肢解格魯吉亞和烏克蘭，他贏得了國內(nèi)一片歡呼,。他有能力和蘇聯(lián)領袖與沙皇一樣,，在這片橫跨歐亞的廣闊土地上再現(xiàn)帝國的榮光。
“沒有普京,，就沒有俄羅斯,！”總統(tǒng)辦公室二把手沃羅丁對《真理報》說，這“說出了全體俄羅斯人的心聲”,。
我們對這樣的語言并不陌生,。民眾對普京的支持是真實的；在俄羅斯的日子,，我所見的男女老少不同階層的聲音最終集合成了如此統(tǒng)一的面孔,。自吞并克里米亞以來，根據(jù)全俄社會輿論研究中心的調(diào)查,，普京的支持率從50%暴漲到了80%以上,。同時,，掌權(quán)時間越久，他握有的資源越讓競爭對手們難以望其項背,。
“普京是愛國主義的象征,，誰反對他誰就不愛國?！泵襟w人維亞切斯拉夫?普魯?shù)戏蛟u論道,。他接觸過的反對派政黨和媒體都不成氣候，撼動不了“新沙皇”的權(quán)威——當然,，克里姆林宮完全控制了媒體,，不一致的發(fā)聲者隨時有失聲的危險。
“美國和歐洲一直在縮小對我們的包圍圈,，但我們的忍耐不是沒有限度的,。克里米亞事件標志著一個歷史時刻：新俄羅斯不再是無足輕重的了,，它能對抗美國的全球霸權(quán),。”維亞切斯拉夫的看法并不孤單,，支持者們一次又一次將權(quán)力為普京雙手奉上,。新的帝國似乎已經(jīng)啟航，它為過往虛度的光陰而悔恨,。蘇聯(lián)解體看似開啟了新的可能性,，但“一夜之間，成千上萬的俄羅斯人醒來發(fā)現(xiàn)他們已身在其他國家了,。俄羅斯人成了世界上最分裂的民族……令人惋惜啊”,。普京宣布克里米亞加
勝利日的禮花照亮了莫斯科河。在明暗變幻中,，“祝福祖國”的歡呼聲和手風琴老調(diào)中,，時間仿佛倒流回那個已消失的國度。
只是加盟國都已在全球潮流中四散而去,，這帝國的夢想現(xiàn)已無他人分享,。在維亞切斯拉夫和他的許多朋友看來，俄羅斯和烏克蘭的沖突并非因為二者之間存在仇恨,，而是美國挑撥離間的陰謀,。“這難道不是美國想看到的嗎,？斯拉夫兄弟們?yōu)槭裁床宦?lián)合起來,，反而被西方吸引呢,？”他緊緊按著我的烏克蘭朋友的肩膀,，鄭重要求他轉(zhuǎn)告同胞：俄羅斯人仍然愛他們,。
紅場上，三個帝國的符號逐漸融為一體,。自始至終,，這里只存在著惟一的一個帝國。普希金曾寫道,，對于俄羅斯人而言,，最重要的莫過于被愛。君王對人民的愛,，仿佛丈夫?qū)ζ拮拥膼?；別爾嘉耶夫哀嘆，俄羅斯嫁錯了丈夫,，不管為國家付出了多少犧牲,，在這廣袤無垠的國家里依然處于被動、無權(quán)的地位,。但俄羅斯也只會選擇這一種丈夫,。
離開俄羅斯之前，我在紅場對面的大劇院（Bolshoi Theater）看了一場歌?。浩障＝鹜捲姼膶懙摹督痣u》,，由科薩科夫譜曲、謝列布列尼科夫?qū)а?。普希金描寫了沙皇的好?zhàn),、昏庸和暴躁，這部劇在1909年首演時,，被布爾什維克認為是抨擊封建專制的佳作,。幕布拉開了，富麗堂皇的大廳是沙皇時代的風格,，笨重的家具和死板的吊頂卻有斯大林時代的品味,。蒙面迷彩服狙擊手繞場巡邏，本劇男主角——沙皇多頓和他的心腹們身著現(xiàn)代軍裝,，被西裝筆挺的政客們簇擁著隆重登場,。在歌頌沙皇功績的一場戲中，戴紅領巾的小學生和戰(zhàn)士們唱著蘇聯(lián)式的歌曲,，背景墻上突然出現(xiàn)了多頓王的“領袖標準照”,，神似朝鮮領導人的姿態(tài)。觀眾席發(fā)出一陣了然的笑聲,。
俄羅斯從未改變嗎,？
謝列布列尼科夫聲稱，本劇主要表現(xiàn)一場失敗的愛情。人民頂禮膜拜多頓,，他卻對東方敵國女沙皇謝瑪卡神魂顛倒：她如同神邸,，美麗而虛幻，令多頓不惜禍國殃民,，最后卻眨眼消失無蹤,。全劇序言講道：“這并非真實的故事，但其道理應被人們銘記,?！?/p>
“這時候看這個劇，真有意思,，”我身后有人說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