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xué)家庭
顏歌的原名看上去比筆名更像是作家,。事實上,她在出生后被取名“戴月行”,,就是為她將來成為作家作準備,。這來自于她奶奶的主意?!俺颗d理荒穢,,戴月荷鋤歸?!背蔀樽骷也⒉恢皇撬膫€人愿望,,而是一個家庭的預(yù)案。
在她的家庭中,,所有人都是文學(xué)老中青年,。他們都有文學(xué)愛好,酷愛各種形式的寫作,,但還沒有人成為職業(yè)作家,。在她的家里《古文觀止》必須背完。按照她爺爺?shù)臉藴?,沒有背完《古文觀止》的人不可以稱為作家,。
顏歌是我關(guān)注的少數(shù)年輕作家之一。早在2003年,,我在一雜志社任編輯,,便向她約過稿件。她在那年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小說集《馬爾馬拉的瓔朵》,。那年她19歲,。那時,,她是一個喜歡給自己的筆下人物起古怪名字的少年作家。她有著類似蘇童在敘述歷史故事時的措辭和筆觸,??瓷先ィ芎敛毁M力地讓文字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流淌幾千里,。
她是最早那一撥因為“新概念”作文出名的作家,。許多當時的少年作家仍在像少年一樣寫作。她一開始就希望自己是一個作家,,而不是少年作家,。她很少寫校園題材的作品。但她彼時并沒有超出校園的經(jīng)歷,,她投向了故紙堆,,像一個新歷史主義者那樣,進行自己的虛構(gòu),。她甚至無法定義自己寫的是什么,,放到今天,大概可以稱為歷史玄幻題材,。
2003年的9月,,在電話里討論稿件的時候,顏歌向我說到她正在寫的小說《關(guān)河》,。小說里的一個史官家族,,世代作為記錄者,尋找真相,,但他們的命運卻是被割掉舌頭,,裝在黑色的匣子里。
“真相是什么呢,?”時隔12年后,,我問顏歌?!跋蛞粋€作家問她作品的答案是違法的,。”她笑道,,仍然沒有回答,。
平樂鎮(zhèn)傷心故事集
嚴肅作家
早年認識顏歌的人會覺得她已經(jīng)瘦成了一張紙,寬松的上衣像布掛在衣架上,,這讓她原本就大的眼睛顯得更大,占據(jù)了快半張臉,。她像幾縷風(fēng)坐在那里,,輕而柔軟,。她的眼神閃爍著,略帶難以琢磨的氣息,。這是攝影師偏愛的類型,。
實際上,從2003年在電話里跟她約過幾篇稿子后,,到這次在北京采訪她,,12年間,我從未見過她,,也沒有聯(lián)系,。但是,在某些時刻,,她卻會意外地出現(xiàn),。比如,有一次在北京地鐵里,。她出現(xiàn)在北京一家都市報類似于“北京寶貝”這樣的美女版面,。“大概他們認為我還不夠格以作家的身份接受采訪吧,?!鳖伕枵f。有一次是在安徽黟縣碧山村的一家餐館,,《天南》雜志的主編歐寧提到顏歌,。《天南》發(fā)表過她的作品,,他認為她是當年“新概念”那撥作家中寫得最好的一位,。
《馬爾馬拉的瓔朵》寫于顏歌十五六歲時。那里面的漂亮句子呈現(xiàn)了這個年齡段少女卓爾不群的寫作天分,。她那時候喜歡跟別人介紹:我叫顏歌,,顏色的顏,唱歌的歌,。她認為一個中性色彩的名字能讓人忽視其性別,,而更專注于作品。
顏歌是少年文壇甫一露面就技驚四座的人,。她在教科書之外的訓(xùn)練遠遠超過同輩,。按她的話說,當時放個屁都能被發(fā)表,。甚至從一開始,,她就是同齡人中被稱為作家的人模仿的對象。而她卻并不沉溺其中,。贏得同齡人的掌聲不是她年少時的愿望,。那個時候的她希望獲得長輩的認可,。她要做嚴肅作家。
當顏歌準備拋棄使自己成名的寫作風(fēng)格時,,她的模仿者卻如同收割稻谷一樣,,以此獲得了更大的“成功”——如果以錢來衡量的話。她一直待在校園里,,讀到博士,,畢業(yè)不久便結(jié)婚。這看上去是一條尋常之路,。從2003年的《馬爾馬拉的瓔朵》到現(xiàn)在擺在我面前的《平樂鎮(zhèn)傷心故事集》,,顏歌完成了11本書。這是一個令人驚嘆的數(shù)字,。她在幾個月前才過完自己的30歲生日,。
《人民文學(xué)》副主編邱華棟說起顏歌的《異獸志》。他在2005年讀到這部小說,,為作者的想象力感到驚訝,。他當時是《青年文學(xué)》執(zhí)行主編?!澳芟胂蟪瞿敲炊喙肢F,,這跟我們老家伙的寫法完全不一樣?!彼麑ⅰ懂惈F志》在《青年文學(xué)》進行了連載,。
作家楊葵去年在成都辦講座時,認識了顏歌,。顏歌發(fā)著低燒聽完了楊葵的講課,。楊葵對這么一位80后女作家能聽完自己這樣的“老家伙”的講座感到奇怪。
楊葵也為顏歌的作品數(shù)量贊嘆,。他認為一個成功的作家,,勤奮一定是占了99%。楊葵是王安憶許多作品的編輯,。王安憶就是在自己家的餐桌上這么一本本一稿稿地寫到今天,。
顏歌(右)與七堇年在北京大學(xué)的讀書會上與學(xué)生交流
平樂鎮(zhèn)
我是在《收獲》上最早看到了《段逸興的一家》(出單行本時,改名為《我們家》),。這令我感到意外,,這已經(jīng)完全不同于那個寫《馬爾馬拉瓔朵》的顏歌?!妒斋@》和《人民文學(xué)》開始成為她作品首發(fā)的重地,。她成為了年少時想成為的嚴肅作家。而此時,,她說,,她覺得把自己從80后作家中區(qū)別開來,,是一件滑稽的事情。她明白自己的讀者是那些有著相似經(jīng)歷和記憶的同齡人,,最好曾經(jīng)生活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而80后還小的時候,,真正的大都市形態(tài)在中國幾乎是不存在的,。
我不能假裝對“平樂鎮(zhèn)”無動于衷。我知道,,這是顏歌隨機取的地名,,是她生活的郫縣郫筒鎮(zhèn)的化身。我卻是一個真正在“平樂鎮(zhèn)”生活的人,。我所說的平樂鎮(zhèn)在廣西,。四川邛崍旅游局的人曾經(jīng)在微博上發(fā)私信給顏歌,感謝她對當?shù)氐男麄?。因為邛崍有平樂古?zhèn),。顏歌說,可惜我寫的不是那里,。
我能從顏歌的平樂鎮(zhèn)看到我生活的平樂鎮(zhèn)的樣子,,這就如同楊葵說的,中國曾經(jīng)是非常相似的,,全國都是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從文學(xué)意義上說,那就是作家給自己寫的地方定的調(diào)性,,魯迅的魯鎮(zhèn),、馬爾克斯的馬貢多、??思{的約克納帕法,,都是這個意思。
顏歌坐在咖啡廳里,,跟晚上的讀書活動的嘉賓,、英國人大衛(wèi)用流利的英語交流,她的穿著簡單而時尚,,放在世界哪一家咖啡廳里都相得益彰,。
這是這一代年輕作家的特點,她們往往直接閱讀英文原著,。顏歌在向讀者說到最近她特別推崇的美國作家喬治?桑德斯時,,并不知曉《十二月十日》已經(jīng)出了中文版。
《十二月十日》還讓顏歌認識了她的丈夫,。他們在一次聚會上,,聊到了這部小說集中勘稱神作的《逃出蜘蛛頭》,。這是一篇有著科幻色彩的短篇小說。顏歌看上去更推崇現(xiàn)代和后現(xiàn)代的東西,。最近她在重讀??氯挠⑽陌妗?/p>
面對孤獨
顏歌現(xiàn)在的寫作更像是現(xiàn)實主義的,,但她并不認為自己在寫作技巧上傾向于此,。她覺得現(xiàn)實是難于把握的。余華的《第七天》飽受詬病的原因之一就是現(xiàn)實的復(fù)雜程度超出了人的把控,。
“我希望去描述當下,,作為一個作家,靠版稅活著,,靠大家捐款,,(笑)我覺得需要為我生活的時代留下一個自己的版本?!钡X得現(xiàn)在不具備這個能力,,她從以前往現(xiàn)在一點一點地挪。
她視美國作家喬納森?弗蘭岑為偶像,?!八屛易钆宸囊稽c就是他寫的完全就是當下,他寫‘9?11’以前和以后的美國,,完全就是貼著眼皮在發(fā)生的事情,,可是他寫出來是有大師范兒的,他不會讓你覺得這個東西是非文學(xué)的,,我覺得在這一點上非常厲害,。”反觀中國,,她找不出這樣一個人來,,能夠恰當?shù)亍⑽膶W(xué)性地表達當下的狀況,。
顏歌筆下的川西平樂鎮(zhèn)沒有寫到2008年,。對于長期生活在成都及其附近的她來說,2008年之后的事情,,她還沒想好怎么去表達,。
同樣被歸類為青春作家的七堇年也提到了這個問題。她是四川瀘州人,。2008年之后的四川,,如何表現(xiàn)呢?
顏歌現(xiàn)在所做的是“用四川的方式來表達四川”,她在文體上進行語言的實驗,?!镀綐锋?zhèn)傷心故事集》克制而平緩。其中還有她所追求的語言的干凈,。這又是一次實驗,,或者說是論文般的研究。
這間顏歌待了一個下午的咖啡廳里,,擺著雜貨的桌子上放著一臺銀白色的富士相機,,陽光斜著照進來,機身閃閃發(fā)亮,。她的《江西巷的唐寶珍》開頭,是一個電影長鏡頭般的場景,。唐寶珍從樓上扔下的物品當中,,就有一臺銀白色的富士相機。
北京大學(xué)二教二樓的階梯教室,,面對來聽講座的同學(xué),,顏歌用四川話念了這一段開頭。她是一個樂于闡釋自己的人,,她特別提到了文中描寫這個離婚女人的句子:她孤獨獨的鞋跟子嗒嗒踩著大家的心顛顛,。這個充滿疊字的句子用四川話來講,有一種非常糯的感覺,。她的想法是讓語言變得更加的音律化,、快板化和歌謠化。
對于方言在文學(xué)中的可能性的探索在《我們家》里就有了,。只不過,,以一個滿口臟話的中年男人(《我們家》的主角,豆瓣廠老板)來體現(xiàn)方言的獨特性,,在顏歌看來,,有占便宜的意思。她希望在無臟話的環(huán)境里做到,。
“我是一個特別喜歡成都的人,。”楊葵說,,“成都的女孩說話特別好聽,。據(jù)說當年定普通話的時候,差點就把四川話定為全國的普通話,。如果是那樣的話,,興許中國人的性格就不會像今天這么愁悶。”
《平樂鎮(zhèn)傷心故事集》的第一篇《白馬》最早是邱華棟拿到《人民文學(xué)》發(fā)表的,。寫《白馬》是在《五月女王》之后,,顏歌覺得《五月女王》算她第一次嘗試用四川人說話的方式寫小說。
《白馬》開頭第一句話是:“我和姐姐都不是我們鎮(zhèn)上最漂亮的姑娘,,但我們覺得我們就是,。”她這樣開始講這兩姐妹怎么在家里用姨媽的紗巾裝公主,,干嘛干嘛的,。小說里面有一種很“輕”的東西,這是她在“隨時準備為文學(xué)獻身的苦大仇深的寫作路上”第一次感到“輕”的東西,。
“后來在《我們家》里面,,我寫了很好笑的故事。我是特別知識分子的人,,我把這個東西看得特別重,,其實有時候看這么重并不是一件好事,姑且把這個當成病的話,,幽默是我治病的藥,。”
顏歌是在美國北卡羅來納寫的《我們家》,。她當時在杜克大學(xué)做訪問學(xué)者,。她在那里前前后后待了兩年的時間。那是一個美國人都覺得挺無聊的地方,。顏歌認為自己是特別適合那種地方的人,,適合無聊的人?!拔乙恢庇X得人生的問題就是要面對孤獨,,你怎么面對自己的孤獨?許多場合里,,大家都喜歡看手機,,我也會這樣做。我后來想,,為什么會刷手機,?有一個美國演員說,他覺得很多人玩兒手機,,是因為不知道怎么面對自己的孤獨,。”
在美國租的房子里,,沒有家具,,顏歌買了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一把椅子自己坐,,另一把椅子用來放腳,。因為寫久了,腳會腫,?!澳菚r候,天天差不多都是這樣,,對我很重要的,,如果可以,我愿意再回到那樣的生活,。因為在那以后,,我與自己是和平相處,我不會再有焦躁,,我可以面對孤獨,。我初步獲得這種能力,對我作為人和作家來說,,都是一件非常要緊的事情?!?/p>
80后作家
顏歌上大學(xué)的時候,,講敘事學(xué)的教授給她說過一句話:“一切的敘事都發(fā)生在行為之后?!薄爱斈惆岩粋€東西描述下來,,成為敘事的時候,這個事情肯定是發(fā)生過的,,這是很理性的分析法,。”顏歌說,,“但這句話讓我很傷感,。如果我是一個作家,一個小說家,,一個敘事者,,我做的其實就是在不斷地寫過去的事情,我是一個永遠向后看的人,?!?/p>
在許多場合,生于1984年的顏歌都會被問到80后作家的問題,?!耙郧埃瑒e人老說你是80后作家,特別不高興,。覺著,,憑什么我是80后作家?”但她覺得作為一個月亮星座是天平座的人,,她特別照顧其他人的情緒,。“所以,,我一般不會說我不是80后作家,,我覺得我得考慮其他人,他們又不是壞人,,又不是強盜團伙,,又不是傳銷團隊,我憑什么說我脫離80后,?”
80后作家是特別有多樣性的寫作群體,。這個群體許多人已經(jīng)年滿30,或者即將年滿30,,多樣性的顯現(xiàn)更是明顯,。“我非常欣賞周嘉寧,,她寫得很好,,她可能會一直在一個非常小的題材上面,不停地做工,。這可能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學(xué)里,,在深受前蘇聯(lián)影響的那套文學(xué)評價體系里,太小了,,沒有宏大敘事,,你的歷史責(zé)任感、社會責(zé)任感在哪兒,?但是,,她是非常棒的作家,她寫的東西給我很多啟發(fā),,還有其他各種各樣的作家,,你會發(fā)現(xiàn)每個人的不一樣。其實都不只在文學(xué)圈以內(nèi),,延伸到文學(xué)圈以外,,有的人做別的事情,大家都在自己選擇的路上,。像我這樣任性的人也可以生存,,探索,、研究自己喜歡的事情,這件事情本身讓我挺振奮的,?!?/p>
在北大的階梯教室里,講座開始的時候,,90后的學(xué)生主持人用主持晚會的口吻介紹顏歌和七堇年,。讓人感到,某種一脈相承的東西實在是過于強大,。而當講座進行到一半,,七堇年出門一小會兒,在座的同學(xué)誤以為她是離場,,紛紛起身跑向門外,,全然不顧這是一個正在進行中的活動。顏歌和嘉賓大衛(wèi)在臺上不得不停下來,,等著椅子的哐當聲停下來,。這又讓人感到,多少人是為一個簽名而來,,多少人是為文學(xué)而來呢,?
我在最新發(fā)布的茅盾文學(xué)獎提名名單上看到了顏歌的《我們家》。
“我其實是特別會煽情的人,,用語言傳達感染力,,對我來說,是非常簡單的事情,。”顏歌說,,“我想寫難的東西,。這需要我更克制,更往后學(xué)習(xí),、觀察,,看這些其實已經(jīng)離我現(xiàn)在的生活很遠的、我更不熟悉的東西,,他們能夠教育我的東西,。我希望我的作品能夠把我變成更好的作家。我認為平樂鎮(zhèn)的故事是可以讓我變成更好作家的作品,?!?/p>
自我懷疑
令顏歌感到既幸運又不幸的是,她在很小的時候開始了寫作,。年輕的時候,,她的寫作自信心是爆棚的,。十五六歲的時候,她經(jīng)常因為寫作跟她媽媽吵架,?!拔覌屨f,你真的要做卷子了,,你要高考,。我說,你知道嗎,,你這樣是對中國文學(xué)史上一個很重要的角色的扼殺,,你知道有多重要嗎?大概是這樣的,,過了一段時間之后,,你會覺得,我怎么可能是一個作家,?而且這樣的自我懷疑在作家里面比其他藝術(shù)工作者更嚴重,,我自己認為是這樣。比如畫家的方式是繪畫,,音樂家的表達方式是樂器,,這些都是有專業(yè)性的,畫畫的人不能當畫家還能當畫匠,,但是作家的表達方式是語言,,這個是每個人都會的,所以我不能當作家我就得當秘書,。這樣的自我懷疑是非常自我摧毀的,,但我經(jīng)常陷入到這樣的自我懷疑里面。我現(xiàn)在寫了十幾年,,每一次寫東西,,大到長篇小到短篇,我都會覺得寫不下去,,中途種種的想死不想活的,,覺得我是白癡,我怎么可能是作家,,我簡直不是作家,。”
采訪的時間就快結(jié)束,,顏歌得為簽售活動做準備,。工作人員已經(jīng)在催她。
顏歌坐在靠窗的桌子邊等待拍攝視頻,,她忽然發(fā)現(xiàn),,門口那棵枝繁葉茂的“樹”是假的,。她的舌頭發(fā)出了小姑娘一樣愉快的聲音。如果沒記錯的話,,我在12年前向她約的那篇稿子里,,她寫到了在樹影里眺望寺廟的場景:“我獨自一人,站在樹木的陰影中,,看那些虔誠的人快樂地向他們的神靈祈禱,,并且滿心相信幸福的來臨?!?/p>
(實習(xí)記者孫德俊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