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奶奶牽著兩歲的爸爸出現(xiàn)在鄧幺爸的家門前時,,他正在屋前的地里給菜澆水。奶奶后來多次在我們面前重復對爺爺?shù)牡谝挥∠螅骸肮庵鴤€上身,,黑得像煤炭,,頭發(fā)垂到肩膀,亂糟糟的,,叫花子樣,,看到都夠了?!辈贿^,,奶奶覺得這個他能安分地勞動,把滿園子的菜種得那么漂亮,,還算踏實能干,,是過日子的人,所以就嫁給了這個叫鄧海清的男人。那是我具有血緣關系的爺爺過世一年之后的事情,,爸爸的姓因此由“曹”改為“鄧”,,他也就成了我的爺爺。
爺爺奶奶在半山坡上的兩間茅草屋里開始經營一個家,,但不足半年,,他就被抓了壯丁。爺爺是四兄弟中最小的一個,,老大英年早逝,,老二四十多了,老三是個酒罐子,,所以壯丁就落在他頭上,。爺爺被押著離開時,悄悄對失魂落魄的奶奶說:“你別慌,,我會跑回來的,。”果然,,隊伍在行進至雅安時,,他趁人不備,鉆進了濃密的林子里,,晝伏夜行,,短短一百公里路,用了兩個多月才到家,。半夜敲開家門的時候,,他第一句話就說:“我說過要跑回來的,沒豁(騙)你嘛,!”爺爺不敢拋頭露面,,就跟奶奶在山上種地,雖然鄉(xiāng)鄰也見過他,,但沒人舉報,,也就相安無事。
田種糧食,,地種蔬菜,,爺爺家解放前沒田,只有地,,他只能將菜拿到集市換糧,。即便解放后分了田,爺爺也不會種田,,也不愿學,,將種田任務交給奶奶,,他終日在地里侍弄蔬菜。很快田地又被收歸集體,,只掙工分,,僅給每戶留了很少的自留地。爺爺不會種田,,掙的工分少,,但他把自留地弄得生機勃勃,糧食不夠時可多吃幾口蔬菜,。
爺爺將莊稼照顧得生機勃勃,,卻不會照顧自己的后代。他和奶奶從1950年代到1960年代共生了6個娃,,只活了我姑姑一個,,其余的要么因生病而早夭,要么被餓死,。娃娃死得多了,,也讓他們麻木了,當最后兩個娃娃死掉后,,爺爺用箢篼提到種蔬菜的地里埋了,,一滴眼淚也沒有,人變得越來越沉默,。不久后,,埋了我叔我姑的地方生長出茂盛的莊稼。
我們那里1980年包產到戶,,我家分了8畝多田和2畝多地,。在沒有機械的時代,侍弄8畝多田需要很大勞動量,,我家只有父親,、母親和奶奶下田勞作,無論怎么忙,,爺爺不會出手相助,他每天穿梭在自己的地里,,將辣椒,、茄子、豇豆,、苦瓜等等伺候得茁壯油亮,,即便在換季時,我家也從不缺鮮嫩蔬菜吃,,鄰居沒菜吃,,到我家來說一聲:“鄧幺爸,,我到你家地里討點菜吃?!睜敔敃χ穑骸斑€說啥子,,隨便討?!?/p>
約在1980年代中期,,爺爺有了一個極大的變化,他種蔬菜不再為了吃和賣,,而是醉心于收成種子,。沒人追究過這種變化是否與失去太多子女有關,培育收成種子成了他最快樂的事,。那時我們在鎮(zhèn)上念中學,,每次回家都會看到類似場景:爺爺頭戴草帽赤著上身蹲在茼蒿菜地里薅草,茼蒿花艷艷地開著,,蜜蜂在花叢里嗡嗡地飛來飛去,,他不動時,像極了一個插在那里嚇鳥的稻草人,。他用來蓄種的蔬菜從來都那么誘人:豇豆像掛面一樣長長地垂釣在架子上,,甜椒像燈籠一樣幾乎要點燃下面的黃土,墨茄像胖小孩的手胳膊從枝上直垂地面……我們一直納悶,,這么好的菜為啥不讓我們吃,?問他,他總是那句話:再好的地,,沒好的種子,,跟荒著沒啥區(qū)別。他忙碌的意義,,僅為了讓土地充滿生機,。
收成了種子,爺爺會用背篼背著到10里外的鎮(zhèn)上去賣,,種子裝在一個個小布袋里,,有二十多種。爺爺不抽煙,,但總會裝一包白芙蓉香煙,,有人到攤前看種子,他就發(fā)支香煙,,沉默的他突然變得健談,,告訴人家他的種子長出的蔬菜是怎樣的形狀,被蔬菜覆蓋的土地是怎樣的好看,。其實兩相比較,,種子賣的錢遠不及賣蔬菜,,但他從來沒在乎過,一直樂此不疲,。
奶奶患宮頸癌去世時,,爺爺70歲,話愈加少了,,每天吃完早飯就扛著鋤頭來到地里,,有時默默鋤草,有時坐在地壟上看著綠油油的菜畦發(fā)呆,,一呆半天,,我們叫他回家吃午飯,他只應一聲“噢”,,回家匆匆吃完,,又回到地里繼續(xù)發(fā)呆。
奶奶的墳在屋后不遠處的山坡上,,她去世后那年秋天,,爺爺將墳前一片荒草地開墾成菜地,他體力已經不濟,,于是將主要精力轉移到這里,,日日在此慢吞吞地耕耘。次年夏天,,荒草地豐滿起來,,有像掛面一樣的豇豆,有像燈籠一樣的甜椒,,有像小孩胳膊一樣的墨茄,。暑假我們會幫他到地里鋤草,爺爺很樂意我們陪他勞作,,在勞動的時候他反反復復地說:“你們奶奶看到這么巴適的菜肯定睡著了都要笑醒,!”
爺爺在2005年去世,那年他85歲,,算是無疾而終,。那時他走路都有些搖晃了,他走到墻壁上掛滿布口袋的雜物間,,說要取點豇豆種子去地里種,。他剛把裝豇豆種子的布口袋拿在手上,便腦袋一暈坐在地上,。當夜,他便撒手西去,,去世時,,枕邊還有那袋沒來得及播種下去的豇豆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