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李毅之前,，被保安頭頭攔了下來,，“你們，找誰,！”三十上下，大腹便便,，不怒自威?！袄钜?？是那個李毅嗎,？”他神色稍緩,，轉頭吩咐下屬：“你,，打電話問問，李毅是不是在里面,。”下屬眉清目秀,，比他小十歲左右?！袄钜悖l,？”“李毅你都不知道！足球?。〈蟮?！”他頓了頓，“唉,，年輕人都不知道。我們那時候,，他還是挺傳奇的?！?br/>
傳奇，因為一句“天亮了”,，也因為若干個空門不進，還因為無心插柳,，引燃了屌絲文化的燎原之火,，莫名成了網(wǎng)絡狂歡時代犧牲品的代表,。
此刻，“傳奇”在遮陽傘旁坐得自在,，墨鏡遮住了三分之一臉龐，盡管屋內并沒有刺眼的陽光,。特魯西埃離開后，李毅被賦予了新的身份——深圳紅鉆球隊主教練,，對于從小踢球、進入職業(yè)球場十多年,、擔任助理教練3年的他來說，這個頭銜來得有些猝不及防,，跟那些叫得上號的主教練比，他太年輕,，沒經(jīng)驗。宣布就職那天,，他穿上西服，第一次如此正式的站在隊員們面前,，他們見了，笑得歡騰,。
李毅知道，如果不是球隊有困難,，這個主教練絕對輪不到他?？伤麤]想到的是，球隊的困難會那么大,，大到隊伍的衣食住行都要由他操辦,。2014年一整年,，球員們幾乎都在欠薪中度過，最困難的時候,，連球隊坐大巴的錢都拿不出來。
扛過2014年,，李毅倒也樂觀，“每年都有每年的困難,，逃不掉，躲不開,。”也許是球員時期經(jīng)歷太多“黑歷史”,，好不容易從人生泥沼撲騰上岸，驟然天寬地闊,。被人嘲笑不如自嘲，于是他的微博起名“9號李毅大帝”,，百度貼吧露臉發(fā)帖“千年等一回”，對狂歡中莫須有的罵名,，他認了，我就是個笑話,，反倒擁躉畢至。磨礪多年,，李毅早不是當年直愣愣在話筒面前說“天亮了”的熱血青年,，遇到敏感些的問題,，或用“不用說,，大家都知道”一一避過,；或千回百轉,，一不小心就跳到人生觀。說他正能量滿滿,，他即刻否認，“不,，我只是有一顆正直的心?！?/p>
下午陽光正好，在他身上鍍了層光,，他吞吐著雞湯，儼然一副布道的架勢,。很容易讓人想到2013年他因代言游戲客串出演的微電影，在里面,，他身著白色長衫，頭戴橄欖枝,，周身散發(fā)著金色微光，口吐蚌埠味普通話,，角色叫“屌絲之神”。
屌絲活成了神還是屌絲,，可李毅分明逆襲了，“大帝”似乎更符合他的現(xiàn)狀,，談笑中收斂著尖銳，威嚴里隱匿了鋒芒,。
2004年6月9日，世界杯亞洲區(qū)預選賽中國隊與馬來西亞隊的比賽中,，李毅帶球突破防守
巔峰
李毅看不慣現(xiàn)在的中國足球，跟他們那個年代比,，水平差了一大截。在他記憶中,，以前踢球，基本上是家庭條件不好才去，去了就一門心思鉆進去?，F(xiàn)在，家庭條件不好的,，想去也踢不起,。他出身工人家庭,，算“家庭條件不好”的，一個月零花錢20塊,，想吃什么吃不起，想買什么買不起,。那時還沒有屌絲這個詞，李毅只覺得自己挺慘,。七八歲時，家附近建了一個體育場,，他和一幫小伙伴去報名，圓滾滾的皮球滑過草地,，汗水嘩嘩往外冒，都是平時得不到的快樂,。偶爾參加比賽，貝貝杯或娃娃杯，贏了拿獎,，滿心喜悅。而且,，踢球可以不用學習。
父親是業(yè)余籃球運動員,，對李毅的體育活動舉雙手支持。到了十二三歲,，有經(jīng)驗的人就能看出來，這孩子適不適合吃這碗飯,，李毅給人的感覺是“天賦還湊合”，一直踢了下去,。
后來去了專業(yè)隊，6點出操,，7點吃飯，上午文化課,，下午訓練，晚上繼續(xù)練,。訓練地點在大興，每次進城都得坐綠皮火車,，車慢，每站都停,，一停下來，李毅就想到語文課本上的《小站》,，“小站上沒有鐘，也沒有電鈴,。站長吹一長聲哨子,，剛到站的火車跟著長嘯一聲，緩緩地離開小站,，繼續(xù)走自己的征途?！边堰赀堰暌粋€多小時，才從京津交界到達北京南站,。有時一個月，有時半個月,，農民進城般，興奮和熱鬧,，又充滿辛酸。
一直持續(xù)到1997年,，李毅開始踢甲B,。1998年的摘牌大會,，五輪結束，主持人突然提出漏掉了李毅,，他被單獨進行摘牌，由北京國安摘走,。初生牛犢，李毅成了很多球隊的夢魘,，扣過對方防守球員，單刀破門,，那是他的“招牌”。
一年之后,，李毅轉會深圳平安，也迎來了自己事業(yè)的巔峰。2003年11月30日,，甲A最后一輪，深圳隊主場4比1大勝上海申花,，李毅上演帽子戲法，與馬丁內斯,、阿尤并列最佳射手?；貞浧疬@段經(jīng)歷，他毫不掩飾自豪：“要是朱指導不換我下去,，沒準我還能進呢，那我就獨占榜首了,。”
那年的深圳,，沒什么人，沒什么車,，沒什么人情味。過年的時候,，空巷橫斜,，市井蕭條,?！耙贿^年，才知道什么叫作空城,。”之前生活的北京城是老的,，走在街上,，一切都是慢動作,，旁邊是打牌的老人、下象棋的大爺,，帶著京味兒調侃，一句句飄到耳朵里,，深圳沒有。一走出門,，滿腦子噠噠噠，生活引擎轟鳴,，分針秒針飛奔，深怕落了人后,。夜深了躺在床上,，身子都沒安靜下來,，心臟咚咚咚,，仍馬不停蹄,。李毅時時刻刻感受這座城市的節(jié)奏，年輕的,、清新的活力，每天不重樣,。
聯(lián)賽冠軍、國家隊經(jīng)歷,、最佳射手、亞冠第三,，都在這里實現(xiàn)了,。他從不掩飾對深圳的感激,，總說“這座城市給了我現(xiàn)在的一切”。2000年到2004年,，那是李毅最輝煌的時期。
李毅（圖/本刊記者 大食）
大帝與屌絲
轉折發(fā)生在2004年亞洲杯決賽,，李毅在禁區(qū)內接到傳球單刀直入,，卻沒能趟過日本門將川口能活，底線回傳,，隊友射門被撲出，浪費了一個絕好的得分機會,，中國隊1比3不敵日本屈居亞軍，李毅被視為輸球的罪魁禍首,。“如果當時再偏兩三厘米,，我就能打開門了，但是就是沒趟好,。”過了這么多年,，李毅仍對當初那球耿耿于懷。
次年,，一句“天亮了”蓋過了李毅所有的成績。當年夏天,，深圳隊發(fā)生罷訓事件，主帥遲尚斌下課,，記者守在球員宿舍門口一一詢問對主帥下課事件的看法,，隊友們諱莫如深巧妙避過，李毅迷迷糊糊說了句“天亮了,！”外界炸開了鍋。如今再看當時的視頻,，他無奈笑笑，“唉,，沒睡醒?！崩钜愕牡凸葋韯輿皼埃蜿犌沸?，整體狀態(tài)下滑,，他也受到波及,，動力欠缺,，惡性循環(huán)，對踢球產(chǎn)生厭惡,。“當時踢球薪水不像現(xiàn)在這么穩(wěn)定,，你知道大環(huán)境是假、賭,、黑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就想逃離。有段時間我會覺得,，‘我在干嘛’，不知何去何從,，也比較迷茫,?！?/p>
網(wǎng)民對他沒一點善意。多次糟糕表現(xiàn)接二連三戳中中國球迷的痛點,，怒其不爭轉化為咒罵狂歡，作為罵李毅的陣地,，百度三大神吧之一——李毅吧就此問世。李毅的許多語言都在這里被收集,、演繹，幻化出數(shù)本“李毅大帝語錄”,，在李毅吧如同教義般存在?！翱逅梗ㄗⅲ嚎逅故钱斀褡銐俣茸羁斓那騿T之一）的百米速度是10秒8，我有時也能跑進11秒,。”“我喜歡巴薩,，但是我更想去拉科和瓦倫西亞?；蜀R？他們的鋒線很強,，不過后防卻不好?！薄昂嗬趪谊牄]人傳球威脅就小多了,，不像隊友們都很信任我,。”……語錄真真假假,，最著名的那句“我的護球像亨利”，即便被吧友們一致認為這是“亨利護球像我”的委婉說法,，李毅仍不記得話曾從他口里出來過。
大帝的名號,，也是因為這句話而來的。在李毅吧還沒火之前,，一個帖子罵他，“這么爛還說自己護球像亨利,。亨利大帝，李毅是不是也要稱帝了,？”樓下有人回復，“李毅者,，大帝也,?！卑捎言S曉聰看到，開始往后接龍,，一句句接上去，拼在一起,，成了《李毅大帝本紀》。文里寫道：“李毅嘗喻語眾人曰：吾之于中國,，堪比亨利之于法蘭西,，舍甫之于烏克蘭，幼羅之于巴西,；吾之護球，似亨利之甚甚矣。亨氏聞此言,，感而栗,，不能言，泣不能已,。幼羅聞此言，赧甚,，顧自之成就，皆不足道也,。舍甫聞言，立厥,。世人聞言，皆拜曰：李諱毅大帝,?！?/p>
許曉聰平日愛看《三國志》,，這篇《史記》風格的仿作,，他戲稱是“初高中背誦的古文，換幾個字就可以了,。”因為這篇文章,，李毅被喚作“大帝”，許曉聰也成了“帝父”,，李毅吧也成了“帝吧”或是“D吧”，李毅的粉絲也從毅絲變成了“D絲”,。
去陜西踢球前，李毅也是有自己的粉絲團的,，名字很正能量——“毅氣風發(fā)”，后來成員們結婚生子，慢慢就解散了,。原名毅絲的D絲成了李毅官方正牌“粉絲”。網(wǎng)絡上很多人覺得這個稱呼很裝逼,，將D曲解為屌，戲稱其“屌絲”,，語氣不屑，旨在洗刷,?？蒁絲們完全無視,，將罵人的“屌”,，自動理解為很屌很牛逼的屌，欣然接受,，從此毅絲作古，屌絲現(xiàn)世,。
另一部分網(wǎng)友看不下去，寫了各種屌絲苦逼矮窮挫丑土肥圓的故事,，影射李毅吧。屌絲們心理極強大,，迅速從這些故事中找到自己的影子,，繼續(xù)感覺很屌很牛逼,，在這類心態(tài)的傳播下,，各種自稱屌絲的自嘲帖子誕生，更多人感同身受,，屌絲一發(fā)不可收拾,，成為苦逼階級代言詞,。屌絲文化攜萬眾期待而來。帝吧成為屌絲大本營,，聲勢浩大,，躋身百度三大神吧之列。
在屌絲之火還燒得燎原之前,，李毅早就大半年沒上過網(wǎng)了。他知道網(wǎng)上很多人罵他,，眼不見為凈?？缮钪械牧R名躲不開，客場踢球,，全場幾萬人一起罵他幾乎快成為常態(tài)。外援聽不懂國罵,，只道觀眾在喊李毅，問他觀眾在喊什么,。李毅苦笑，“他們在夸我呢,。”外援豎起大拇指,，這么多球迷,，你真棒,。
那段日子多么困頓,，李毅很難形容,，想了很久,，他說“沒饑餓感”，看不到未來,。他也是有夢想的人，進國家隊,、踢世界杯，這些他都實現(xiàn)過,。只是之后的世界杯預選賽，國家隊被淘汰,，環(huán)境也壞了，迷茫,?！熬W(wǎng)上，生活中,，比賽場上，所有人都在罵你,，是你你受得了？”他受不了了,，主場踢完和重慶隊的比賽，關掉手機回了蚌埠,。這座江淮之間的重工業(yè)城市，現(xiàn)在因李毅成了屌絲的“帝都”,。老婆在那里，女兒也出生了,，他在家陪伴，正好避世,，不看報紙,，不看電視，“人受傷的時候就跟狼一樣,，需要找一個地方獨自療傷?！钡冉忾_心結后開機，蹦出兩三百條短信和留言,。
黑到深處自然粉
屌絲文化初露萌芽大約在2007年，其時李毅轉會陜西寶榮，在深圳7年,，從南到北，生活習慣抗議了半年,。早上起床,，啪,，一碗油潑面，和深圳帶湯的早茶太不一樣,，他沒胃口。風沙大,，朋友少，頭一年難受得緊,，上半年比賽一結束就回深圳，機票錢花了好幾萬,。表現(xiàn)差強人意，他也內疚,，下半年逼自己留在西安，一次也沒回去過,。到了2008年,，狀態(tài)好轉了,。
陜西球迷熱情瘋狂，也沒像前幾年那么罵他,。他自覺性格豪爽，從不藏著掖著,，很對陜西人胃口。當然,，在蚌埠涅槃重生的他在面對球迷辱罵時，已經(jīng)學會了雙手鼓掌以示友好,。“罵多了,，習慣了就好了，你把他們罵你的這種聲音當成一種動力,。當時我在球隊里面也是頭號射手，他作為球迷,，要影響你，你不踢了,，對主隊而言就少一個對手，有些心理素質不過關的,，一噓，那就不會踢了,?！崩钜憬忉尮恼频木売?。
在陜西的4年，李毅吧發(fā)生了質變,。最初以罵李毅為宗旨建立起來的貼吧因屌絲一詞的風靡有了新的氣象,，各型各色的“苦逼”代言人蜂擁而至,，吧內流量節(jié)節(jié)上升。隨著人數(shù)的增加,，貼吧也由黑李毅變成了無所不黑，最終演化成一幫黑主流文化的亞文化集群,，他們的名字便叫屌絲。
在貼吧實行會員制的時代,，李毅吧實行嚴格的會員準入制度，長期控制在一萬到兩萬人,，這撥人是李毅吧的核心力量，吧內的內涵文、搞笑段子大多出自他們之手,。同時,，帝吧文工團扛起了視頻的江山,，自制搞笑視頻的剪輯吸引了大量的用戶,。許曉聰回憶,，當時的李毅吧， 其實跟李毅已經(jīng)沒有太大的關系了,，叫屌絲吧更為合理。
2011年,，李毅從陜西回到深圳，跟隊訓練3個月,，卻選擇了退役。時任主教練特魯西埃告訴他,，名額不夠,，他不得不放棄了綠茵場，當起助理教練,。當年深足“三兄弟”，李瑋峰在天津踢得很好,，鄭智是國足兼恒大隊長，他們年齡相仿,，成長背景相似，卻不能再同時在場上馳騁,，李毅恨，又無可奈何,。
等特魯西埃再問他是否愿復出，李毅心已冷,，只說安心做教練,，不做他想,，復出一事就此作罷，“蚌埠回旋”終成絕響,。
退役后，李毅去了趟貼吧,，注冊ID發(fā)了條帖子，名為“千年等一回”：從沒想過自己會來這個地方,，因為你們讓我飽受煎熬，也是你們讓我差點早早退役,，不過也感謝你們讓我學會忍耐和堅強，更感謝你們讓我學會了什么叫永不放棄,！作為一切故事的源頭，他第一次和自己陰差陽錯點燃的文化有了交集,。“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李毅回憶去貼吧的初衷,，“黑永遠是黑的,，白永遠是白的,，可能會沉淀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但總有一天它會昭雪,。大家的眼睛也都是雪亮的，通過時間,，通過各方面的了解，他會慢慢覺得這個人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樣,。”
李毅帶隊去上海踢球時,，一百多個毅絲去酒店找他，合影聊天,，完成了某種意義上的和解。之后李毅常去貼吧,，最終與時任吧主彩色哥發(fā)生沖突,，以彩色哥辭職收尾。事件至今雙方各執(zhí)一詞,，難述全貌,。但自那以后，李毅吧水帖越發(fā)增多,，更充斥著爆照帖,、交友帖、約炮帖……帖子質量直線下降,，遠不復當年盛況,。盡管流量仍是貼吧之首，但老會員紛紛棄吧，對很大一部分人來說,，當初吸引他們的原動力已經(jīng)沒有了,。很多新人，甚至連李毅是誰都不知道,。屌絲文化也從亞文化變成了主流詞語,，燎原之火燒過了，也冷了,。
屌絲最大的成功便是逆襲,，李毅自詡屌絲，他覺得自己也逆襲了,，從蚌埠的貪玩少年變成主教練,，生活環(huán)境、家庭環(huán)境都通過努力變好了,，這就是屌絲的逆襲,。“屌絲可以逆襲的,，改變自己,，你不改變，你不努力,，你就永遠是屌絲,。”但他也覺得自己仍是屌絲,，因為比上永遠不足,，對他來說,，完美到極限的逆襲就是“變成貝克漢姆”,。
過早退役讓他有些遺憾，至今仍怨念當初沒有合適的職業(yè)規(guī)劃,，在最苦難時沒想怎么克服，怎么把一切變得有條不紊,，“好好規(guī)劃,，我職業(yè)生涯會更高。我那能力也不差,，每年進球都是10個以上,，拿過最佳射手，好幾年都在射手榜前三名?！?/p>
3月25日,，李毅退役第四年，按他口中中國球員“四年一輪”的說法,，一批新人要成長起來了,。成了主教練的舊人，到了不戴墨鏡坐大廳也不會有人認出來的年紀,，他總算學會了平靜處事與踏實做事,，至少“在睡覺的時候我是踏實的”，十多年前暗夜的咚咚心跳,，總算安寧,，只有每條微博結束時雷打不動的感嘆號提醒著關注者，走了很多路,，看了很多風景,，講了很多道理，他仍是血性的大帝——對的,，血性,，這也是他對自己的評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