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3月一個周末的早晨,我在睡夢中接到父親的電話,,猛然驚起:祖母去世了,。一邊收拾行李,一邊回憶起關于祖母的畫面,,但少得可憐,。
祖母改嫁過,和新家庭生活在村西頭,,我家住在東邊,,相隔半里。不在一個家庭,,也不常見面,,我小時候與祖母總不如別人家的祖孫那般親近。在她家,,我更像是一個客人,。
祖母有4個孫子,她對我最好,,也許因為我是長孫,。每次去她家,她都會抓一大把麻糖和南瓜醬給我,,她知道這是我最愛吃的,。她常常說我祖父在水里,卻總沒有下文,。她每次都會叫我好好念書,,將來出人頭地,常常能列出一大串的名字,,說誰家的大仔考上了重點大學,,誰家的二仔分配了好工作。我不愛聽,,總會借故跑出玩,,耳后祖母的聲音一直響著,直到我聽不見了,。
我讀五年級的時候,,有一個早晨,陽光柔和地灑在剛剛澆筑的水泥馬路上,,每個人都有一條很長的影子,。我和村里上學的小孩,相互踩著對方的影子,低頭在馬路上奔跑,。
“細仔,,好生著!”我停了下來,,看到祖母站在前方十幾米的地方,,著急地看著我。她的背駝得厲害,,整個上身幾乎與地面平行,,抬起頭才能看見我。她躬身提著一個小蛇皮袋子,,裝滿剛從圩上買回的菜,,她慢吞吞向我走來,看起來很吃力,。
小伙伴們都跑遠了,,我在馬路上站了好一陣,喊了一聲“婆婆”,,然后往學校跑去了,。我一邊跑著,眼淚卻不知怎么一顆顆滾了下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祖母會感覺到心疼,。
祖母是江西高安前港村人,大約生于1937年,,她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只記得那時候還叫民國。她一出生就遇到打仗,,一直跟著父母在山里躲避戰(zhàn)禍。
她小的時候,,村里常鬧水災,,又流行血吸蟲病,人們沒法生存,,一些人跑到浙江寧波謀生,。抗戰(zhàn)勝利后,,她的父親也去了寧波,。曾外祖是個農(nóng)民,沒有手藝,,只能去碼頭賣苦力,,或者在飯館做工,后來大概在飯館里學會了做包面(即餛飩),自己弄了一個包面挑子,,在寧波城走街串巷,,一直到1950年代初才回老家。也許曾外祖的小買賣做得不差,,祖母過了幾年沒有挨餓的日子,。這大概是她小時候最好的記憶。
1961年,,祖母24歲,,在父母安排下,她與一個寄居村里多年的年輕人結了婚,,那是我的祖父,。祖父那時在一家國企工作,吃著“公糧”,,所以很多人覺得祖母找到一個好歸宿,。
祖母結婚后住在前港老家,第二年就生了我父親,。祖父在隔壁的豐城縣(現(xiàn)為豐城市),,只有過年過節(jié)才會回家。1966年夏天,,祖父回來看望懷孕的祖母和已經(jīng)4歲的長子——我的父親,,帶回了很多新奇的玩具和糖果。祖母覺得很有面子,,全村只有他的兒子有糖果吃,。然而,這是最后的糖果,。這個夏天,,“文革”來了,在豐城礦務局,,很多人的命運發(fā)生了變化,。祖父的命運也改變了,只是他的改變比很多人要慘重些,,他把自己的命丟了,。
祖母得知他的丈夫自殺后,第一次離開前港這座小村莊,。她挺著大肚子,,跟著村長趕到豐城的時候,祖父的遺體已經(jīng)被人打撈上岸,,慘白,,不成人形,。她在豐城礦務局后面的山谷里埋葬了祖父。
關于祖父自殺的原因,,村里流傳著兩個版本,。祖父曾經(jīng)參加過抗美援朝戰(zhàn)爭,退役幾年后,,進入了隔壁縣的豐城礦務局,,負責食堂采購?!拔母铩遍_始后,,他被人舉報“貪污了采購金”,不久,,被綁在磉石上,,沉入河底。也有人說,,他在豐城有一個小情婦,,是個買賣人家的姑娘,成分是“資本家”,,他因為害怕受牽連,,自己沉河自殺。
祖母從來沒有向人們講述祖父為什么自殺,,也許她不知道,,也許她不愿意提起。我不清楚祖母是如何渡過那段日子的,,只知道從豐城歸來幾個月后,,她在家里生下了祖父的遺腹子——我二叔,陪伴她的只有年邁的雙親,。幾年后,,她帶著兩個兒子去祭拜過祖父,但再去的時候,,眼前只有一座新筑的水庫,。她與祖父的聯(lián)系徹底斷了。
后來,,她嫁給村里一個患有腳疾的青年,生活一直困頓不堪,。曾外祖有肺結核,,去世時咳了一大攤血。祖母不顧一切地趴在父親身上痛哭,,也染上肺結核,,晚年因此備受煎熬。
2013年3月30日晚,祖母躺在搖椅上永遠地睡著了,,醫(yī)生說她死于藥物中毒,,生前服用了過量的中草藥。她靈位上刻著“謝秀英”3個字,,這是我第一次知道祖母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