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9月張譯都在采訪的流水線上轉(zhuǎn)。他參演的《親愛的》和《黃金時代》在國慶期間上映,。這天《黃金時代》首映禮,，隔壁的電影院坐滿演員和幕后工作人員，吵嚷得像菜市場,。不時有人過來跟他寒暄,。
“你還是不習慣這樣的場合？”
“我原以為是不習慣,，后來才知道是不喜歡,。這比較麻煩?！?
他有一副像深夜電臺主持的嗓子,，穩(wěn)、厚,。周遭的聒噪像潮水般退去,。那張疲憊的面孔繃著，神態(tài)嚴肅,。他看上去不安,，采訪兩個小時,，幾乎沒有直視過我，手里不停擺弄著一枚硬幣,。
他說自己羞澀,，不擅長應付陌生人。
在娛樂圈,，這種性格難免讓他尷尬,。事實上，自2006年出演《士兵突擊》起,，張譯在娛樂圈尷尬了8年,。這種尷尬源于他的自我認定和角色扮演的錯位——他自認是演員，但大家當他是藝人,。比如這次在威尼斯影展,，有記者朋友直言，你講話就不能娛樂一點嗎?
尷尬是張譯的人生常態(tài),。前兩天他提醒乙一件事,，提到了甲的名字，微信卻發(fā)給了甲,。
久而久之,，他卻喜歡上了尷尬，并把尷尬的情緒帶進戲里,。他曾在《生死線》里演了一個故事：一個人翻遍所有口袋只找到一根火柴,，沒有火柴盒，就把火柴扔掉了,，后來他又找到了火柴盒,，扔掉火柴盒后，卻又發(fā)現(xiàn)了一把火柴,。
演慣無措的小人物,，這次在《親愛的》里演土豪，他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要面臨尷尬,，沒人能隨心所欲?！?/p>
電影《親愛的》劇照
《親愛的》 里最硬氣又哀傷的男人
人物周刊：去年你拍了不少家庭劇,，成了觀眾眼中的“國民女婿”，會不會有些厭倦,？
張譯：去年我狀態(tài)不好,。問題不在于角色重復，而是我找不到新辦法突破那類角色了。我很灰心,，原來我張譯也就這個樣子,。但是今年，特別是演了《親愛的》,，我終于開始重新熱愛這個行業(yè),。
人物周刊：你喜歡在戲里改動臺詞。這次在《親愛的》中飾演韓德忠也是,？
張譯：第二次酒席宴上我彎下身子親黃渤的孩子,，是自己加的戲。有評論說,，他不是去親,，也不是啃，他是要把這個孩子吸到肚子里,。
人物周刊：當時韓德忠要生第二胎,，覺得背叛了第一個孩子？
張譯：對,，那場戲里我妥協(xié)了,。黃渤的孩子被找到是萬幸，但對我來說是萬萬不幸,，因為我所有的信念都坍塌了,。這地方我沒跟導演商量，演的時候我特別難過,，這個孩子怎么就不是我的,？于是狠狠親了他一口。
人物周刊：現(xiàn)實中你沒有孩子,，如何理解父親的角色？
張譯：我跟人物原型孫海洋聊了很多,。我說海洋哥,，你有沒有想過再生一個，來減淡痛苦,？他說他的確生了,，但也不能減淡他對第一個孩子的思念。我說那你覺得這是對第一個孩子的背叛嗎,？他說也沒有,。生之前他會這么想，但生活永遠在往前走,，一旦生了就不會這么想,。第一場喝酒的戲結(jié)尾有一段唱腔也是我加的。這歌詞是一首詩，表達了跟愛人擦肩而過的嘆息,。有時孩子就是自己的愛人,，轉(zhuǎn)眼間，你再也見不到了,。
人物周刊：你說過你演戲太講究技術(shù),，不夠感性。這一次呢,？
張譯：這次平衡得更好一些,。每個演員都希望達到忘我的狀態(tài)，但這不可能,。演員心里永遠有3個我：一是本我,，二是審視本我的那個我，還有一個是角色的我,。這太分裂,，我們每天都在斗爭，試圖讓角色的“我”越來越大,，審視自己的“我”越來越小,。當然這個“我”還在，我們只是當他不在,。
人物周刊：感性和理性的優(yōu)缺點是什么,？
張譯：感性演員的好處是他能瞬間爆發(fā)。但他缺乏理性會帶來的思維延展性,。理性可以塑造角色的外延,，幫助觀眾想象。
人物周刊：拿韓德忠來說,，他的“外延性”是什么,？
張譯：韓德忠本只是一個土大款，有了延展性,，他是這個片子里最硬氣又哀傷的一個男人,。觀眾會想象他曾經(jīng)是一個怎樣的人，他是怎么掘到第一桶金,，又比如他在酒宴上說要放棄,，是否真的能夠放棄。
人物周刊：這么說來,，能重新熱愛這個行業(yè),，主要還是演技上的突破？
張譯：對,，以前我不可能演一個醉態(tài),，因為我平時不喝酒,，但這次我能演出來。
張譯（右二）與《黃金時代》劇組亮相威尼斯電影節(jié)
張譯是個怎樣的人,，反正我不清楚
人物周刊：要成為“電影咖”,，對你來說，困難在哪,？
張譯：我知道自己哪里不厲害,。我沒有一張能讓觀眾有興趣花錢到電影院看的臉，這很被動,。多數(shù)時候,，電影演員要有形象，其次才是表演,。
人物周刊：你演每一個角色都會列一個人物小傳,？
張譯：對。我會列故事梗概,、人物命運線,、關(guān)系線、道具線,、心情狀態(tài)線等等,。還會做很多表格。我是用大數(shù)據(jù)支撐的演員,。有時我會畫坐標系,，結(jié)合整個文本的分析，標識出演員在每個時間點的情緒值,。數(shù)據(jù)軸很管用,，你知道每場戲角色的情緒值是多少。比如剛出場他年輕氣盛是10點的情緒,，闖禍了,，掉到坐標系-20，再到中年人生最低谷,，可能就是-50,。《士兵突擊》我開始這樣做,，后來做得更完善，這對演戲有很大的幫助,。
人物周刊：除了情緒值,，其他數(shù)據(jù)呢？
張譯：不同表格有不同作用,，比如道具,，這個角色年輕時抽紙煙,，到中年換成煙斗，60歲的時候換成自己卷煙,。
人物周刊：這些數(shù)據(jù)如何幫助你塑造人物的立體性,？
張譯：像好萊塢的電影工業(yè)，他們有很完善的數(shù)據(jù)支撐,，嚴格按照數(shù)據(jù)執(zhí)行,。但這種東西太過理性，一定要在執(zhí)行中融入感性,。
人物周刊：演《士兵突擊》時,，很多人說你只能演史今。后來你演《我的團長我的團》的孟煩了,、《生死線》的何莫修,，這兩個角色的性格跟史今很不一樣，到今天為止,，你演的角色似乎性格都不同,。是故意避免“本色出演”嗎？
張譯：當時是負氣,。剛拍完《士兵突擊》,，有人說我 “本色出演”，我就覺得我是一個專業(yè)演員,，想證明給你看別的角色也能演?，F(xiàn)在覺得沒必要了，把自己弄踏實才最重要,。
人物周刊：你跟哪個角色最接近,？
張譯：張譯和史今有點像，和孟煩了有點像,，和韓德忠有點像,，但是這些角色之間又都不像。張譯是什么人,，反正我不清楚,。
人物周刊：那史今身上哪一點跟你最契合？
張譯：最奇妙的是最后一場離開部隊的戲,。我回北京第二天得知轉(zhuǎn)業(yè)報告批了,，馬上要離開部隊。當晚我們在天安門拍這場戲,，所以片中的史今再怎么笑都是苦笑,。
人物周刊：很多觀眾認為史今有強烈的女性光輝。
張譯：有,。我現(xiàn)在很喜歡這點,。
人物周刊：聽說變聲期時你聲音沒怎么變,，你硬是抽煙把嗓子抽啞了。那時不喜歡自己像女孩,？
張譯：以前我當女性特質(zhì)是假想敵,。我從小瘦，媽媽又生病,，需要安靜的環(huán)境,，我每天在家玩積木，一直細聲細氣的,。10年當兵給我最大的好處,，是把我真正的性別還給我了。我從一個不愛吃飯的孩子,，到一頓飯能吃25個小饅頭的男人,，每天早上跑3公里，晚上5公里,，春節(jié)要施肥,，雙腳直接踩在糞池里，冬天掏垃圾道,，垃圾道被凍住了,，戰(zhàn)友拴一個背包帶把你順進去，你在里面蹦,，底下拿火燒,，突然蹦塌了，變成呼吸都困難的灰頭土臉的猴子,。從此我從男孩變成了男人,。我無比懷念。
人物周刊：《我的團長我的團》里孟凡了有很強的原則性,，特別清醒,。
張譯：我也很有原則性。最近我在學習要如何表達才能既保持自我,，又不傷害別人,。
人物周刊：到了《生死線》的何莫修，你又看到怎樣的自己?
張譯：那戲是一個實驗,?！秷F長》共有1450場戲，全片90%幾乎都是我的戲,，很辛苦,。演何莫修，更松弛了,，我當時用了一種表演上的實驗方式,，何莫修是歐洲長大的沽寧人，我想用外國口音反映他的邏輯思維,。
人物周刊：所以才有何莫修那句經(jīng)典臺詞,，“hold on爺們”？
張譯：這詞下意識就說出來了,。我當時專門查過老北平人的土話,。
人物周刊：這部戲，編劇蘭曉龍建議你“游戲精神”,？你做到了嗎,？
張譯：體會到一些。其實有點像禪,。先是松弛,，然后是游戲。像何莫修的外國口音,，就是游戲狀態(tài),。他們開始還擔心這個游戲玩得太大。現(xiàn)在想來,，有些事是偶得之,，不是硬努之。像我做人物小傳,，有時效果不一定好,，太一板一眼。有時我想,，為什么不用玩兒的心態(tài)呢,？
人物周刊：寧浩建議你最好鉆透一類角色，有沒有想過什么角色最適合你,？
張譯：首先我要準確找到自己的定位,。但我太多面，多面未必是好事,，什么角色都演不到極致,。我估計要到彌留之際，我才能想清楚自己是什么人,。
電影《黃金時代》劇照,，張譯飾演蔣錫金
我想嘗試不要臉地掙錢
人物周刊：演《士兵突擊》的時候你突然火了，有沒有膨脹過,？
張譯：29歲有點早,。我心智成熟比較晚，到現(xiàn)在都有點不太愿意成長,。我這樣心性的人,，最好在35歲左右才成功,，能避免內(nèi)心的膨脹。我當時接受所有采訪,，老想著如何挑對方的刺兒,，證明別人是個傻子。后來我問自己,，為什么不友善呢,？為什么不做一個善良的人呢？
人物周刊：聊到現(xiàn)在,，你從來不看我的眼睛,。
張譯：我不看人講話，他們覺得不禮貌,，但我真的恐懼,。我花了10年改掉在飯局撕紙、撕塑料桌布的習慣,。
人物周刊：你是自卑型人格,？
張譯：對，我永遠不自信,。永遠都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
人物周刊：粉絲們的尖叫你會覺得真實嗎？
張譯：他們認為是真實,。但對我來講,，它不是我這個人值得擁有的，它只是張譯這個品牌擁有的,。
人物周刊：張譯有什么值得愛的地方,？
張譯：幾乎沒有，沒什么可愛的,。
人物周刊：為什么,？
張譯：從不愛自己的原因是我了解自己。我承認張譯有好的方面,，但也有魯迅先生所說的“皮袍下面藏著的小”,，這“小”因我而生，有多丑陋我都看得到,。
人物周刊：你可以演一個喜歡在飯局上撕紙的角色,？
張譯：非常感謝你這句話。我從沒演過,，想嘗試一個角色演一下我們這類人,。蘭曉龍告訴我張譯再也不要撕紙了。我只是很尷尬，這一張桌上的人我都不太熟,，我不知道該干嗎,。
人物周刊：現(xiàn)在很多演員轉(zhuǎn)型做導演，有沒有人請你做導演,？
張譯：有,。但我沒有考慮。我們有個錯誤的認知,，認為導演比演員更高級。這完全是誤解,。在戲劇傳統(tǒng)非常強的國家,，演員能贏得功勛獎章，獲得足夠尊重,。但在我們國家,，大家把這個行業(yè)看成娛樂。我經(jīng)常聽別人說帶藝人,，但演員和藝人完全不同,。藝人是娛樂大眾，演員負責戲劇表演,，負責詮釋人物的立體,。
人物周刊：還會再演一些不感興趣的電視劇嗎？
張譯：我想嘗試去不要臉地掙個錢,。不為了錢,，只為試試我能不能做到。過去很挑劇本,，自己好累,，跟我合作的人也好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