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6日,,譯林出版社發(fā)起的“相遇·格非:文學的黃金時代——《相遇》、《博爾赫斯的面孔》新書沙龍”在北京字里行間書店德勝門店舉行。作家格非,、馮唐和阿乙就“經(jīng)驗與寫作”等話題進行對談,。主持人是《新京報》編輯吳永熹。
格非:大家可能知道,,對于一個作家——尤其像我這樣的作家來講,,讀者、文學獎對我并不構(gòu)成壓力,,真正的壓力可能是來自于同行,。當一個同行認為你可能寫不出(比之前更)好作品的時候,你馬上會覺得有一種巨大的任務,,我至少得讓我的這些哥們,,得讓我特別看重的這些同道(還能看得上我),不要讓自己掉得太快,,能維持一個水準,。
關(guān)于讀者,我特別欣賞王陽明的一句話,,大意是你的讀者有一千萬人不算多,,有一個人也不算少,我特別看重這個感覺,。80年代寫《相遇》,、《迷舟》的時候,我特別真正希望跟我的同行,、對這個世界有相同看法的人能夠建立起一種關(guān)系,。我隨時可能會中斷自己的寫作,如果有一天我覺得自己的寫作帶來了很大的不名譽,。我一直喜歡聽古典音樂,,最喜歡的人是舒伯特、莫扎特,,還有一個加拿大的鋼琴演奏家古爾德,,這些人都死得比較早。有人說舒伯特31歲就該死了,,他死得恰如其時,。莫扎特可能也是如此。
我也問自己,,我當中停了十多年(1993-2003),,覺得可以告別文學,可以不寫了,。寫作對一個作家是致命的,,當你拿起筆來寫的時候,,你需要一種非常充沛的感情,這個工作才可以開始,,你不能硬寫,。在90年代那十多年中,我找不到任何想寫的想法,,甚至有很多人給我打電話說你就這么完了嗎,,說心里話我是很平靜。我當年料事如神,,在大學里找了份教職可以安身立命,養(yǎng)老婆孩子沒有問題,。在大學里教教書,、讀讀書也挺好,我今天也是這么一個狀態(tài),。我的妻子不斷告訴我“是不是可以不要寫了”,,我可能會在一個節(jié)制的狀態(tài)下處理我的寫作和生命的關(guān)系。
阿乙:我認為寫作者分兩種,,一種有修養(yǎng),,一種沒修養(yǎng)。有修養(yǎng)的能寫小說也能寫學術(shù)文章,,沒修養(yǎng)的只能寫前者,。從諾貝爾文學獎獲獎詞里能看出兩種人的區(qū)別。在座的三位中我旁邊這兩位是有修養(yǎng)的,,我這種半路出家沒有修養(yǎng),。我曾經(jīng)寫過書評,后來覺得不能再賺這個稿費了,,太羞慚了,。我知道自己沒有修養(yǎng),而且我覺得莫言和余華兩位老師都在我這個行列,。莫言老師寫的有一點鄉(xiāng)土氣,,余華老師也是這樣,但我們也能往前走,,像趙樹理老師一樣,。我也想有點修養(yǎng),但考慮到現(xiàn)在這個年紀,,希望不是太大,。如果有機會上課,我非常想到清華蹭讀一下,,到處都有老師,,但是真正在文學界有修養(yǎng)的,,特別是能配上這一頭白發(fā)的,我覺得格非老師真的是我夢中的那種老師,,謝謝,。
馮唐:阿乙剛才說有修養(yǎng)沒修養(yǎng),我怕大家誤解,,其實所謂有沒有修養(yǎng)并不是劃分好作家的標準,,兩種都可以有非常好的作家和非常好的作品出來,而且有時候沒學養(yǎng)在特定的人身上,,特定的歷史環(huán)境下產(chǎn)生的效果有可能會更好,,枷鎖更少。舉個非文學的例子,,齊白石也不是科班出身,,很有可能成就比張大千大,而張大千科班的東西太多,,你看他畫敦煌的時候毫無靈性,。
格非:為什么一個作家要有修養(yǎng),要了解那么多的東西,?我的看法是這樣,,也不一定對。我有個好朋友歐陽江河,,他不是農(nóng)民,,但他對于所有人的一個最高的評價就是“農(nóng)民”。我理解他這個“農(nóng)民”用得太好了,,一個帶有農(nóng)民的最原始的那種東西,。我是這么想的,一個人要發(fā)現(xiàn)自身非常難:我是誰,,我為什么要寫東西,,這個東西能夠反映出怎樣的一種獨特性,這個非常困難,,有的人恐怕一輩子找不到自己的經(jīng)驗,。修養(yǎng),你的閱讀范圍,,比如哲學史社會史,,或者說學一門外語,這些東西對你有什么用,,我覺得恐怕給你的經(jīng)驗提供了相當多的對立面,,有助于幫助你發(fā)現(xiàn)你自己的那個東西。我覺得最后還是要回到你自己的那個東西,。大家知道我們受影響的其實不是我自己的經(jīng)驗,,而是社會話語,,這個東西非常強大。所以我覺得我自己的方法是這樣,,我盡可能去了解我所不了解的東西,,因為如果你在熟悉的東西里邊停留的時間太長,你會變得越來越小,,你會離你要發(fā)現(xiàn)的東西越來越遠,,你去多了解你不了解的東西的時候,你恐怕會有一些機會獲得新的對經(jīng)驗的感覺,,我是這么理解的,。
格非:很多人會擔心接下來寫什么,我從來不為題材發(fā)愁,。對我來說最大的問題是你有沒有想法,,處理自己的經(jīng)驗的時候這個是最要命的。我非常崇拜的作家,,比如卡夫卡、霍桑,,基本上是足不出戶的,,很少出去經(jīng)歷那么復雜的社會。但是他們寫出來的東西,,比如霍桑的作品,,對我來說是非常可怕的,,我記得最早讀霍桑的小說時非常著迷,,他也是虛無主義者、悲觀主義者,,他的世界讓你覺得非??膳隆W骷也灰欢ㄓ泻芏嗟慕?jīng)歷,,托爾斯泰的經(jīng)歷就那么豐富嗎,?也不一定。這里要稍微說一個東西,,這對我很重要,,我覺得對大家也很重要,我覺得如果你要做作家的話,,你恐怕得跟別人不一樣,。這個不一樣指的是:你對待生活中的東西、人,,必須投入全部的關(guān)心和精力,,才會了解這個人,。我跟一個人接觸的時候會注意他的語調(diào),至于他說的內(nèi)容我倒不那么關(guān)心,。這個不叫觀察,,觀察沒有用,你能不能認真地投入到生活中去,,這是你獲得素材很大的一個關(guān)鍵,,這也是我的一個經(jīng)驗。
阿乙:我沒事的時候喜歡到處亂看,。高速路旁邊總會有4個大字叫“風炮補胎”,,還有“好再來”,我統(tǒng)計了一下,,“好再來”出現(xiàn)的頻率是每5家路邊店就有一家叫這個的,。我還有一個取名字的經(jīng)驗,我發(fā)現(xiàn)自己取名字的能力很差,,后來把自己的名字用上去了,。我后來腦子這么一轉(zhuǎn),為什么取名字這么難,,人家父母給孩子取名都用了一周,,或者3個月的都有。我就跑到嘉禾一品(粥品連鎖店),,他們店里有內(nèi)刊,,上面有“本月紅旗手”,還有打掃衛(wèi)生的服務員的名單,,那個就很好,,直接拿來用嘛。我發(fā)現(xiàn)三四十歲的女服務員有很多叫霞的,,有個年紀大些的叫鐘永連,,是連長的連,欸我覺得這個就很好,,拿來用,。我就是這樣一個奇奇怪怪的人,到處看一下,,沒別的辦法,。謝謝。
馮唐:就著格非老師的話說,,說白了你需要敏感,、需要專注,需要遇上能觸動你的東西的時候,,你稍稍停一下,,哪怕你再忙,,有再多的事情,哪怕你在這個時候有無數(shù)的信息進來,。日本有一種功夫叫弓馬道,,是騎在馬上射箭的功夫,馬有多快,,射箭有多快,,它要求你在射箭的那一瞬間特別從容,定,,射,。這個跟現(xiàn)代人吸取有意思的東西是類似的,有些是從書上,,有些是街頭,,總有鮮活的東西出來。如果你沒覺著,,就說明你把你的心關(guān)上了,,因為你碰你的倒霉手機時間太長了。我兩三年以前在做醫(yī)院,,跟昆明的朋友聊天,,他講了昆明偏遠山區(qū)一個殺人狂的故事,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個驚悚小說的開頭:王大麻子家從來不殺豬,,但是總賣火腿,后來衛(wèi)生局的人找去了,,因為涉及到食品衛(wèi)生,。如果這種事情你多想一想,他為什么殺人,,殺人是怎么回事,。所以隨便起一個頭就是個短篇小說的題材。
另外,,語言性的東西生活里比比皆是,。我媽就有語言的天分,是老天爺給她的,,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能蹦出來,。比如她說我一個外甥口齒不清,“整天含著個大雞巴似的”,,有點臟,,但很生動。就像阿乙老師說的沒有涵養(yǎng),,舉一個例子而已,,我覺得最重要的是把心打開,,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