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京/圖）
手機
二樓的排練廳陸續(xù)來了演員排練,，王翀和我不得不換個地方繼續(xù)采訪,。正要下樓的時候，有人喊住了他,。
“這么多年,，你還跟以前一樣,，我老有變化，你沒變化,?！笔蔷拍昵耙黄鹋叛菰拕〉难輪T張加懷，他倆很久沒見了,，“你現(xiàn)在有手機了嗎,？”
“對，我現(xiàn)在有手機了,?！蓖趿埢貞?yīng)，“等會兒加個微信,?！?/p>
“行,、行,?！?/p>
王翀五年前才注冊微信號，四年前開始常用,，但至今都是最簡易的設(shè)置：沒有背景,，頭像空白，朋友圈關(guān)閉,，只用作簡易的通訊工具,。有幾年，他甚至不用手機,，拿一臺平板電腦處理工作,。朋友聯(lián)系他要打電話到家里的座機，大概率是他媽媽接,，“阿姨您好,，我找王翀?！毕裰袑W(xué)生一樣,。
抱怨的人不少，責(zé)問他為什么不回消息,，“但問題是你憑什么要瘋了呀,，我不就晚了幾個小時嗎？”王翀也理直氣壯,。
樓下已經(jīng)聚集了不少觀眾,，采訪這天是2025年4月27日，他的新戲《躺平2.0》在北京鼓樓西劇場演出最后一場,。這出戲去年在烏鎮(zhèn)戲劇節(jié)首演時相當(dāng)熱門,，今年在鼓樓西首開5場演出，票被一掃而空,，后來加開到20場,，票仍售罄?！短善?.0》的賣點之一是與人工智能全流程共創(chuàng),，并由人工智能參演，海報上的編劇那一欄寫著王翀,、ChatGPT,，演員寫著馬卓君、李嘉龍,、ChatGPT,。
其實王翀并不厭棄電子技術(shù),，反倒是極其喜歡它們。1980年代初出生于北京,，被飛速翻新的科技喂養(yǎng)長大,，在不斷升級的游戲機和卡帶中度過童年，對王翀來說,，追新是一種本能,。
2013年，薪傳實驗劇團《地雷戰(zhàn)2.0》,，東京（青木司/圖）
早在2011年做舞臺劇《中央公園西路》時,，他使用攝影機去捕捉細節(jié)、放大表演,，在《雷雨2.0》（2012年）中布置了4臺攝影機實時拍攝,、現(xiàn)場剪輯，《平行宇宙愛情演繹法》（2015年）則夸張地使用了13臺攝影機,。
2020年4月,，新冠疫情期間，他把戲劇搬到了互聯(lián)網(wǎng)上,，在Zoom線上會議室里演了一出《等待戈多2.0》,。臺詞全部來自1952年薩繆爾·貝克特創(chuàng)作的《等待戈多》，而角色全部改頭換面——流浪漢成了疫情期間分隔兩地的男女,，波卓和幸運兒成了帶貨主播及其助手,，替戈多帶話的小孩，變成了一臺智能音箱,。他試著用經(jīng)典框架敘述當(dāng)下,。有近30萬人觀看了這出線上戲劇。實際上,，對于技術(shù)的使用是王翀戲劇的標(biāo)志之一,，也是他一直被認作先鋒的證據(jù)之一。
“但微信是‘邪惡’的,?！彼_始進行一些自我批判，“你必須得用它工作,，你的親情也依賴于它,，但是你要等，它不是即時通訊,。等一下呢,，你的注意力就干別的去了，初心就變了,?！弊罱屗械娇膳碌囊粋€事情是,，短視頻應(yīng)用的人均單日使用時長已經(jīng)長達156分鐘，這個數(shù)字從2018年的38.5分鐘逐年增長,，至今仍未停止,。有段時間他也下載過短視頻應(yīng)用，一刷四五個小時就過去了,，“特爽”,，然后趕緊刪了。
技術(shù)焦慮到一定程度,，人會走向另一個極端。
除了少用手機,，八年前,，王翀還把自己的小房子做成一個“停電亭”，不鋪設(shè)電線,、不許使用電器,。屋門外放置一只保險箱用來鎖手機，屋里只有幾件家具,，通體雪白,。到了晚上，透過窗子可以看到北京東三環(huán)豪華商場的燈火霓虹,，而停電亭里只能點蠟燭,。
它像都市異聞錄一樣只在朋友間口耳相傳，因為沒有人能拿出任何關(guān)于它的照片,、視頻,。但他們都為它著迷，有人好奇來看,，也有人把它當(dāng)成會友的咖啡館,。王翀每年平安夜都在停電亭舉辦派對。人最多的時候,，三十多平米的屋里擠了二十多個人,，保險箱里手機滿得摞不下。大家喝酒,、聊天,，感到人與人“之間還挺親近的”。
從那之后王翀做的四部戲,，《茶館2.0》《我們從何處來,，我們是誰，我們向何處去2.0》《存在與時間2.0》《躺平2.0》,，短則60分鐘,，長則兩個半小時,，開演前觀眾都要把手機放在劇場外面的儲存柜里，鎖上,，進場,。
2017年，薪傳實驗劇團《茶館2.0》,，北京（受訪者提供/圖）
愛,，死亡，高菩提
我所有的隨身物品——尤其是手機——在工作人員的注視下被鎖進了儲存柜里,。脫掉鞋子,，脫掉襪子，10月下旬烏鎮(zhèn)的沈家戲園里泛著潮氣,，光腳站著有點涼,。更顯詭異的是，從劇場里射出來一束幽光,，煙霧繚繞,，霧中推過來一個擔(dān)架床。床邊爆炸頭黑西裝的工作人員微笑地看著我,，事已至此,，我平躺上去，門在身后嘎吱一聲關(guān)上了,。
兩位演員從二樓探出腦袋,，告訴我們即將飛往“躺星”?！案咂刑?，起飛前有何建議？”是演員李嘉龍的聲音,。他們給人工智能取了一個略帶佛教意味的名字,，GPT，高菩提,，“代表智慧與引導(dǎo)”,。
頭頂?shù)你y幕旋即亮起，一顆墨點跳動了五秒鐘,，然后發(fā)出溫和又機械的聲音：“此去旅途遙遠,，命運叵測，務(wù)必做好最壞的準(zhǔn)備,。Per aspera ada stra——循此苦旅,，可達繁星?！?/p>
在這趟假想的苦旅中,，乘客先是被告知所有記憶都將被刪除,，深呼吸，放輕松,。旁邊有位男士很快打起了呼嚕,。接著擔(dān)架床在劇場里移動一陣，每個的人身邊都出現(xiàn)了新的陌生人,，我們用赤腳互相打招呼,、點贊，于是又響起哧哧的笑聲,。還有一個巨大的白色氣球從天而降,，被拍上去，又落下來,。
關(guān)于我們最終要去的躺星,，高菩提終于愿意告訴乘客：躺星之旅有去無回，字典里把它叫作死亡,。
劇場里安靜下來。演員馬卓君向觀眾發(fā)問：你的葬禮會是什么樣的,？你對來世有什么期待,？你為死亡做過哪些準(zhǔn)備？如果現(xiàn)在是你人生的最后一分鐘,，你會做什么,？一臺攝影機對準(zhǔn)了觀眾的臉，強光照射,，回答的時長限定一分鐘,。各種各樣的面孔實時出現(xiàn)在劇場頭頂?shù)你y幕上，有人假裝卡住,，有人滔滔不絕,，也有人僅僅是沉默。
最后,，所有人都要回答一個問題,，你會在墓碑上寫什么？高菩提化作歌手,，把這些墓志銘串聯(lián)成一首歌,，歡快地演唱起來，歌聲回蕩在狹小漆黑的劇場里,。躺星到了,。
一場戲，70分鐘,，一個個孤身走進去,，又恍惚著走出來,。
隔天在烏鎮(zhèn)見到王翀，他看起來興致勃勃,，說終于知道這個戲的核心是什么了,。“記錄式戲劇,?！保?span id="qqhou9gi" class="nfzm-web-style--kaiti" style="font-family: 楷體, 楷體_GB2312, STKaiti;">注：將真實的人物納入戲劇表演，在不僅限于劇場的空間演出,，往往關(guān)注未解決的社會問題,。）
他承認AI是個幌子，躺著看戲也是噱頭,，在宣發(fā)上更有講頭,。他原本想講的其實是躺平作為一種社會現(xiàn)象及其成因，雖然沒能深究,，但通過觀眾的參與意外呈現(xiàn)了出來,。令王翀印象深刻的是，年輕人說我不想有下輩子了,，活夠了,，或者說活著就認真活著，死了也沒什么可留戀的,。
編劇,、作家李靜也去看了《躺平2.0》，同樣強烈感覺到類似情緒,，“什么都是不確定的,，自己也沒有什么選擇。最后要交代的事情是自己的銀行卡密碼,，物質(zhì)擁有絕對重要性,，而人進入了GPT所描述的那種不由自主的、順從的,、無聊的狀態(tài)里,。”李靜問我：“大家都不認為靈魂存在嗎,？如果靈魂不存在,，大家也都覺得不可惜，是嗎,？”
“似乎是的,。”
她嘆了一口氣。雖然她并不認同AI有多少想象力,，但她意識到王翀通過《躺平2.0》所呈現(xiàn)的當(dāng)下切片是準(zhǔn)確的,，而這種準(zhǔn)確讓她覺得很悲傷?！拔沂怯X得上帝創(chuàng)造人,，不是想讓人這樣的?！彼终f,，“可是如果不讓自己覺得無所謂，這個生活就沒法過,?！?/p>
王翀以前說過：“所謂的實驗性手法，核心都是想在故事里挖掘出心照不宣的事實,?！庇袔状嗡不爝M觀眾群里，一起被推進了劇場,。
“那你在墓志銘上寫的是什么,？”
他說其中一條是：我愛過，也被愛過,。
2018年,，薪傳實驗劇團《雷雨2.0》，紐約（受訪者提供/圖）
一頭沒被騸過的公牛
王翀確定要做戲劇是在大三的時候,。他得到機會在導(dǎo)演林兆華身邊當(dāng)助理，花了很多時間看錄像,、整資料,，窺視到戲劇的深邃，覺得這件事“可能成為事業(yè)”,。
不過他對傳統(tǒng)戲劇沒有耐心,，從一開始就表明了自己的立場——面對中國戲劇的時候，態(tài)度一定是俯視的,，如果還是搞那種東西,，我根本就沒必要參與。
2006年,，王翀在夏威夷大學(xué)念戲劇碩士期間,，做了一部《哈姆雷特主義》，跟四百多年來上演的哈姆雷特都不同,，他摘取莎翁要素,，討論的卻是戰(zhàn)爭、全球化,、戲劇本質(zhì)和高科技帶來的人的絕緣,。
他的興趣點在于當(dāng)下的外部環(huán)境,。“如果現(xiàn)實每天都有那么多不公不義的事在發(fā)生,，戲劇還是假裝自己是陽春白雪的存在的話,，那它本身的正義性和合法性就有問題了?！彼芯o迫感,，“戲劇要打破那種博物館的、經(jīng)典的,、說教的,、宣講的、自上而下的（方式）,，成為一種刺激人思考的（事物）,。戲劇有可能改變?nèi)耍缓蟾淖兩鐣??！?/p>
姿態(tài)是他的一部分。
“但他不是一個純騙子,?！崩罴锡埿φf，“不是純立大旗的人,?！?/p>
回國后，王翀白手起家,，成立了自己的劇團——薪傳實驗劇團,，并給它做了一個網(wǎng)站。網(wǎng)站首頁至今寫著：關(guān)注嚴酷的社會現(xiàn)實,、探索實驗藝術(shù)的前沿,。
2008年，他用《電之驛站》表達了對過度信息化的思考,，那個時候他正在與自己的手機做切割,。2009年，他把《陰道獨白》翻譯出來并完成公開演出,，想讓這部在140個國家演出過的女性主義戲劇,，也能被中國觀眾看到。他在劇場接收到了熱烈反饋,，出現(xiàn)了120%的上座率,。
那時候北京的文化氛圍濃郁，青年戲劇節(jié)蓬勃發(fā)展，涌現(xiàn)的小劇場給青年導(dǎo)演提供了沃土,。劇場里每天都上演著各式傳統(tǒng)的,、先鋒的戲，北京市每年拿出2000萬專項資金,，用于鼓勵和支持優(yōu)秀劇目,。
在這種繁榮里，2012年,，王翀發(fā)出了他的新浪潮戲劇宣言：“我們——我和我的朋友們徹夜未眠,。我們坐在北京的迷霧之中，聽浪潮拍打著千瘡百孔的堤岸,，掀弄著衛(wèi)道士的小船,。我感到腥咸的海水撲面而來，觸手可及,。我想脫去廉價的衣衫,，縱身跳入浪潮之中，在海水中重建這個世界,?！?/p>
宣言之后，他開始做2.0戲?。骸独子?.0》《椅子2.0》《地雷戰(zhàn)2.0》《群鬼2.0》……它們大多只保留經(jīng)典文本的內(nèi)核,，經(jīng)由2.0，這些經(jīng)典作品在舞臺上脫胎換骨,，一切都關(guān)于當(dāng)下,，關(guān)于這個年輕人腦海中緊迫的現(xiàn)實。
他一年排演了6部戲,，全世界演出,，共計129場?？赡苁鞘艿搅撕蔂柮傻男M惑，他創(chuàng)作欲旺盛,，精力過人,。他還將翻譯劇作家的書籍作為副業(yè)，譯文流暢好讀,，但過多的議論性注釋招致了讀者的反感,，“譯注太聒噪?！本?，驕傲，自我意識過剩。
李嘉龍形容,，那時候的王翀“典型像一頭沒被騸過的公?！薄?/p>
也是在2012年,，他們一起排練《地雷戰(zhàn)2.0》,，每天去朝陽文化館對面的排練室。那里原本是一所廢棄的小學(xué)校,，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被改成了排練廳,，遠遠望去像火柴盒一樣，每一格都盛著一部戲,?！兜乩讘?zhàn)2.0》就在其中一格，一扇打開的窗子邊站著王翀,。他說,，哎呀，今年要起了,。
2021年,，線上戲劇《鼠疫2.0》劇照（受訪者提供/圖）
要么虛偽，要么危險
或許是急于求成,，或許是口味重,，王翀在戲劇中處理現(xiàn)實問題時，用的總是一種最直白,、猛烈的方式,。
比如他曾把校園性侵、共享單車這些社會現(xiàn)象放在《天堂隔壁是瘋?cè)嗽?.0》,，舞臺上，三百多輛自行車堆得直抵天花板,，女孩被性侵,，人被異化而走向瘋癲。最后,，一輛喻示著悲劇的單車在臺上被一拆為三,，扔進了背景里，“共享單車才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車,，它代表我們這個時代的人不值錢,、廉價，可以用完即棄,?！?/p>
“多有感覺,。”他說,，“但這東西我老覺得,，要不然你就虛偽，不能直指問題,，要不然你就危險,。”
直白確實使他惹上了一些麻煩,。2016年,，王翀接到了他職業(yè)生涯中制作成本最高的戲《大先生》，先是劇本獲得老舍文學(xué)獎優(yōu)秀劇本獎,，再是國家藝術(shù)基金扶持,，還有烏鎮(zhèn)投資。
見到王翀之前,，編劇李靜其實還見過好幾個青年導(dǎo)演,，但他們“都不能恰切地理解劇本”。她的劇本偏意識流,，寫的是魯迅在彌留之際,，似真似幻地與妻子朱安、伴侶許廣平,、母親,、弟弟、友人們進行交談和激辯,。弱情節(jié)不利于舞臺呈現(xiàn),，但王翀積極地回應(yīng)了她，說喜歡這個劇本,。
在那次相談甚歡的見面中,，李靜覺得王翀是個“批判性很強，思想性很強的青年導(dǎo)演”,。第二天,，她就收到了王翀的消息，說想用傀儡戲的方式來做《大先生》,。
2016年3月,，春寒料峭的時候，李靜終于在劇場里看到了那些使人震動的傀儡們——朱安,，巨大的臉上系著兩根飄紗，像舊社會的冤魂一樣纏繞著魯迅,；失去兒子的年邁母親,，哭泣時,，兩只手從她空洞的眼睛里伸出來，像是睫毛在抖動,。舞臺上還有一把顯眼的紅色椅子,，高懸在9米高處，這把椅子,，就是禁錮著魯迅的那把枷鎖,。
李靜說，王翀把這部戲立住了,?！洞笙壬吩诒本┮贿B演了四場。場場都有熱烈的掌聲,，其中一場演出結(jié)束,，一位觀眾留到了最后，半晌不走,，碰到李靜,，對她說：“原來我也可以遵從良心去生活?！?/p>
王翀的呈現(xiàn)奏效了,，隨著話劇的巡演，他得到了劇評人和魯迅研究專家的肯定,。與此同時爭議也在發(fā)酵,，過于生猛的舞臺表達并不能被所有人接受，《大先生》暫停演出,。
直到今天,，王翀還是會想，如果這出戲不是自己來導(dǎo)的話,，會不會有更好的結(jié)局,？他知道自己的方法行不通了。
上學(xué)的時候王翀是個極度守序的好學(xué)生,，按時上課,，完成作業(yè)，優(yōu)績至上,?！肮I(yè)斯巴達的培養(yǎng)方式，別弄這個,，別弄那個,，都是壞事?！敝钡缴细咧?，他都認為穿牛仔褲的人流里流氣,。他同時考上了中央戲劇學(xué)院和北京大學(xué)法學(xué)院，按照守序原則,，他選擇了北大法學(xué),。
大學(xué)的經(jīng)歷一方面留給他對現(xiàn)實糟糕的敏感，另一方面加劇了他的叛逆,。他留了長頭發(fā),，穿顏色鮮艷的上衣，“就是喜歡故意破壞秩序”,，并且一路延續(xù)到了他的戲劇創(chuàng)作中,。
在合作演員馬楚怡看來，這個年長她將近20歲的導(dǎo)演想事情其實很單純,，“說一就是一說二就是二”,，“不會繞太多彎子?！币惨虼?，馬楚怡覺得他一直是個很“天真”的人。去背靠體制或機構(gòu),，或許王翀做戲會容易一點,，馬楚怡有時候這么想，但“他自己不愿意”,。
他成立的那個薪傳實驗劇團不屬于任何一個國營劇院,，從來都是自給自足，甚至長期只有一個成員,，王翀,。劇團的司機是他爸，劇團的會計是他媽,，倉庫就是他家陽臺,。
有高校向王翀拋出教職橄欖枝，他拒絕了,；畢業(yè)后,，他在萬達集團上過五個月班，然后辭職,。因為有一天他問自己,，接下來是要過一種有意思的人生，還是富足但平淡的人生,。他想,，我要過有意思的人生。
《大先生》之后不久,，李靜收到了王翀寄來的一本由他翻譯的書,。在扉頁上,，王翀給她留言：我們一定能做出比《大先生》更好的戲。
2021年,，薪傳實驗劇團《存在與時間2.0》，廣州（受訪者提供/圖）
11個觀眾,，4個觀眾,，1個觀眾
北師大二附中的高二學(xué)生馬楚怡在教室通知欄里看到那張招募海報的時候，只知道一個北大畢業(yè)的導(dǎo)演要來演《茶館》,。她去參加面試,，通過了選拔，每周末會去參加半天的表演訓(xùn)練,。這些時間會折算成志愿學(xué)時,，對升學(xué)有幫助。
三個月之后,，分配角色,，馬楚怡分到了康順子。人物是老舍筆下的人物,，但事情不是老舍筆下的事情了,。所有人都來到了21世紀(jì)的中學(xué)教室，王利發(fā)是班長,，秦二爺是老師,，學(xué)校里丑聞頻出，大廈將傾,。排練的時候每個人都領(lǐng)到一張《查報》,，上寫：當(dāng)今學(xué)生黑社會氣質(zhì)很濃、一學(xué)校女生在校園KTV做三陪......《茶館》成了《茶館2.0》,。
聽說是這樣的戲,，馬楚怡的父母轉(zhuǎn)而不太支持女兒去參加排練了。不過馬楚怡“更喜歡這種形式”,，一年后在教室里演完第一場,，她覺得完全沒演夠。因為觀眾太少了,。
每場演出只有11個觀眾,，背靠窗戶沿墻而坐，看44個學(xué)生演員演戲,。盡管觀演人數(shù)很少,，《茶館2.0》的反響卻很好，它對經(jīng)典有了讓人訝異的打破和延續(xù),，還被壹戲劇大賞評為2018年度最佳小劇場戲劇,，被視為王翀作為導(dǎo)演走向成熟的節(jié)點,。
2024年，《我們從何處來,，我們是誰,，我們向何處去2.0》，意大利摩德納（Davide Pifferi De Simoni/圖）
此后,，王翀的劇場越來越小,，《我們從何處來，我們是誰,，我們向何處去2.0》一場只有4個觀眾,，《存在與時間2.0》一場只有1個觀眾。這些后來被烏鎮(zhèn)戲劇節(jié)命名為“極小劇場”的戲劇嘗試,，既是王翀有意為之——他可以告訴你很多理由：打破傳統(tǒng)的觀演邊界,；反資本主義；一個人走過空的空間,，另一個人看著,，這就已經(jīng)是戲了（彼得·布魯克《空的空間》）——也是一種不得不，是一種創(chuàng)傷后遺癥,，“老覺得小了之后,，這個小的就不會對你造成太大的傷害?！?/p>
王翀非常直白地承認：“這里邊有一點自虐傾向,，在自我限制當(dāng)中獲得一些快感，也有一點英雄主義的東西,?！庇幸魂囎铀蜃闱蝾愲娮佑螒颉秾崨r足球》，只用最高難度下的中國隊,，去踢進世界杯,。這件事除了他自己，誰也沒在意,。斷斷續(xù)續(xù)玩到2022年,，他的中國隊真的踢到了世界杯亞軍。
他幾乎沒再做大項目,，創(chuàng)作以全球各地戲劇節(jié)的委約為主,。成本低，又不能讓自己餓死,，就要量體裁衣,，有多少錢做多少戲。李嘉龍給王翀演了14年戲，最開始還是有劇本的,，這幾年打電話來,，老說只有一個念頭，演什么,，不知道,，怎么演，也不知道,。做戲就像做實驗,。
但他仍然愿意跟王翀一起做戲，因為好玩,。他倆第一次合作是在2011年，《中央公園西路》,。幾個演員在舞臺上演啊演,，攝影機一直拍啊拍，拍到最后,，拋下演員,，直直對準(zhǔn)了掛在墻上的兩塊新鮮五花肉。剛從學(xué)校畢業(yè)的李嘉龍懵了,，抓著劇組的人問這兩塊肉到底什么意思,？對方回他，沒什么意思,。這打破了他對戲劇的理解,。
“他有的時候還活得挺青春的。那種特立獨行,，自信,，又有那種不協(xié)調(diào)和矛盾?！崩罴锡堊罱淮我姷酵趿?，是在5月1日，王翀準(zhǔn)備去柏林戲劇節(jié)之前——他的《中國制造2.0》入圍了論壇單元,。那天,，李嘉龍看到一個又高又瘦、一臉皺紋的43歲男人,，頂著一頭粉色頭發(fā)出現(xiàn)在他面前,，“特變態(tài)?！?/p>
2025年,，《中國制造2.0》，哈瓦那（高天/圖）
人本身的狀態(tài)
這兩年，王翀越發(fā)像個吉普賽人,。
去年他在兩場戲劇節(jié)之間去了一趟坦桑尼亞,，在舊都達累斯薩拉姆找到一個歷史悠久的小劇場，想演一場《中國制造2.0》,。所有道具和設(shè)備都現(xiàn)租現(xiàn)買,，他拿著大額的坦桑尼亞幣一個人上街采購，還要找技術(shù)人員幫他現(xiàn)場操作多媒體控制軟件Qlab,。有個50歲的大叔主動請纓,，說會使用軟件，到了現(xiàn)場才發(fā)現(xiàn)他在強裝,，好在他很愿意學(xué),。
演出沒有宣發(fā)，沒有采訪,，也沒有報道?，F(xiàn)場來了七八十個人，票房一分,，王翀還貼了幾百塊錢,。
今年他又去了一趟南美，在古巴,，每張戲票折合人民幣只要3塊,，劇團演員的工資是一個月110塊人民幣，而劇團副團長要身兼四職,，才能在喝咖啡時跟王翀打趣：“這咖啡我也能請你,。”他們貧窮但熱情,，入戲很深,。
演出結(jié)束王翀回到后臺，一位中國女士徑直穿過舞臺,，鉆進工作間想去找他,，還沒開口就崴到了腳，坐在椅子上揉著她的腳踝,。一個白人男性也鉆進了工作間,，開始激憤地當(dāng)面批評他的戲。此時工作間的另一扇門被打開了,，一個黝黑的古巴演員也走了進來,，一句話沒說，緩慢地鄭重地朝他鞠了兩躬,，走了,。
這些混亂的事情就發(fā)生在幾分鐘里。與在第一世界做戲劇那種座上賓待遇不同，在第三世界的演出粗礪,、原始,，要一個人拉著設(shè)備來來去去，做好準(zhǔn)備貼錢演出,。但在那短短幾分鐘里,，王翀覺得，一切都值了,。
他跟很多人講過這兩趟演出,，“它根本不是什么演出費，或者拿了什么獎,，它超越了那些,，是一個人生的東西?！币坏┫朊靼走@些,，似乎世俗意義上的價值排序?qū)λ紵o效了。
李嘉龍這回表示不理解,，“還要賠錢演出，那我去干啥呢,？即使說最后觀眾很熱情,，那有沒有可能南美人天生就熱情呢？”李靜總是替他捏一把汗,，“老是這樣單槍匹馬的怎么辦”,，她甚至?xí)樗\告。
但王翀還是不停地在走動,。
他每個月要去爬一兩次香山,，到任何一個地方演戲，都要去爬自己夠得到的最高峰,，約旦的不是太高,，匈牙利的也特別矮。最難爬的是四川的四姑娘山,，睡眠不足加上高反,，他在路上吐了兩回，爬到山頂?shù)臅r候忍不住哭了一場,。
《等待戈多2.0》結(jié)束,，武漢解封的第二天，他買了一張票去武漢,。幾乎沒什么人在那個站下車,，黃鶴樓還沒有開放。他在武大門口拍了照片，拐進小店吃了一次堂食,。路過武漢長江大橋的時候他想,，如果好好練游泳，能不能有朝一日橫渡長江,？
在烏鎮(zhèn)的時候見面結(jié)束,，他用力一握手道別，轉(zhuǎn)身邁開竹竿似的兩條長腿跨過石橋去了,。
在意識到《躺平2.0》最核心的內(nèi)容其實是記錄時代切片之后,，王翀有意在其中幾場進行了錄音。觀眾躺在那張半米寬的擔(dān)架床上,，或者他自己躺在那里,，特別像貝克特筆下的人生境遇，輕松,，但是荒涼,，“就是一個人本身的狀態(tài)?！?/p>
?推薦理由
王翀以先鋒姿態(tài)屢破邊界,，將AI等科技帶入戲劇舞臺，用經(jīng)典戲劇講述當(dāng)下,。他做過30萬人觀看的線上戲劇,，也做過只有1個觀眾的極小劇場，這些實踐最終指向的都是那些未解決的問題,，那些心照不宣的現(xiàn)實,。王翀篤信，戲劇只擁有當(dāng)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