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明天和她一點關(guān)系沒有”

2007到2008年,，寫短篇小說《家》之前，二十多歲的張悅?cè)挥袝r候會跟關(guān)系親近的鐘點工一起去別的雇主家干活,，承擔20%-30%的勞動,。她想從鐘點工的視角進入別人的房子，看一切會有什么不同,？

“你身上的東西雇主絲毫不感興趣,，但是他們又把一切都袒露給你，那是一種很古怪的感覺,?！睆垚?cè)缓苁軟_擊。一個直接的感受是,，別人好像看不見作為鐘點工的她,。在這個安全的視角，她看到了很多以前忽略的東西,。

這個視角先是被她寫到了《家》里——那是她的寫作題材由幻想轉(zhuǎn)向現(xiàn)實的開始,。小說中，保姆小菊目睹了一對成功的年輕情侶鬧分手,，兩人不約而同離家出走,，小菊鳩占鵲巢，住在漂亮的家中,，在這里獲得了“某種關(guān)于自由的啟蒙”,。

有了小孩以后，育兒嫂住到家里,，全方位地介入張悅?cè)坏纳?。張悅?cè)灰灿^察對方,。對方代表的職業(yè)群體長期在一線城市謀生，供養(yǎng)一年見上一面的孩子,，和遠方家人的感情趨于淡漠,。她們習慣了這里的生活，但這里的生活不真正屬于她們,。

張悅?cè)话堰@個觀察寫進了2024年夏天出版的長篇小說《天鵝旅館》中,。“保姆是一種生活在別人生活里的工作,，她每天忙的那些事,，需要傾注耐心和愛心，想置身事外是不可能的,，她必須移情到那個生活里,，不然那個生活沒法待下去。那她多大程度要移情到這個生活里,？哪些是她主動投入,，哪些是她情不自禁慢慢地會被打動、會關(guān)心的,？”

保姆于玲是《天鵝旅館》的絕對主角,，整篇小說以她的視角來講故事。她就是一個24小時的生活都建立在別人家里的人,。張悅?cè)换瞬簧俟P墨寫于玲如何把這個家料理得很好：她被喚起了溫柔的母性,，與孩子寬寬培養(yǎng)了類似親情的關(guān)系。她學什么技能都很快,。她非常適應這個家庭的一切,。然而，她意識到,，總有一天,，她會離開這里，她的付出不會轉(zhuǎn)換成某種被承認的價值,。她帶的孩子以后不會到她的老家去看望她,。“明天和她一點關(guān)系沒有,?！?/p>

于是，小說開頭,，普普通通的,、帶寬寬去野餐的一天，于玲想結(jié)束這種移情。她接受了欠下高利貸的男友的提議,，偽裝綁票寬寬,，向雇主騙取大額贖金?？删驮谒麄儗嵤┯媱澋倪@天,，孩子的外公因貪腐落馬了，他們的綁票打了水漂,，扣住人,，也拿不到錢。

在小說里,，張悅?cè)粚懥藘蓚€階層,，分別是于玲和雇主秦文的家族所在的階層。于玲有一個全家?guī)头龅牡艿?；一個出車禍的父親,，她曾頂替坐牢，留下案底,。

綁票沒有成功,。于玲免費付出勞動，成為孩子的臨時監(jiān)護人,。有些悲傷的是,，男友把她卡里的錢全數(shù)轉(zhuǎn)走后溜了。

“（寫）《家》的那個時候,，我覺得一切好像還有希望?！睆垚?cè)患僭O,，小菊在這座房子里，也許會受到女性意識的啟蒙,，思索要不要跟男友過穩(wěn)定的生活,；年輕的夫妻站在十字路口，是要更有錢,、更成功,，還是做自己更想做的事？都有可能,。

但是到了《天鵝旅館》,，張悅?cè)桓^了，于玲不可能脫離她的現(xiàn)實生活,；她的主人秦文也只能面向自己根本解不開的家庭困境,。“一切都分崩離析，隨著時間,，希望好像越來越渺茫了,。更多的就是巨大的溝壑?！?/p>

這與兩篇小說成書的背景相關(guān),。《家》結(jié)束在2008年汶川地震,。小菊的雇主放下了令他們厭倦的人生,，紛紛選擇到汶川做志愿者。那時張悅?cè)簧磉呌胁簧偃巳フ饏^(qū)做志愿者,，她自己也去了北川,。她想，也許他們是在自己的生活里抓不到主要的意義,，于是努力地投注到外部有意義的事情上,。那成為了她那一代人的重要記憶，“那時候人們還是有一種建設更好的生活的決心,?！?/p>

《天鵝旅館》寫成是在后新冠疫情時期，張悅?cè)挥X得,，“（疫情）結(jié)束以后大家也都非常疲倦,，我們更多看到的是無法解決的（問題）?！?/p>

女性的成長通過同性完成

2024年10月下旬,，由張悅?cè)恍≌f《大喬小喬》改編的電影《喬妍的心事》上映，由趙麗穎,、辛芷蕾兩位明星主演,。

在電影里，喬妍是在北京站穩(wěn)腳跟的明星,，但她被不停地提醒她不能公之于眾的過去——她是獨生子女政策下超生的孩子,，沒有戶口，只能使用姐姐的身份證,、姐姐的名字,；姐姐帶著不純粹的目的從緬甸來到北京后，妹妹擔心自己的身份被戳破,。電影加入了邊境的異域風情,、奪人眼球的所謂娛樂圈幕后規(guī)則，導演趙德胤在主題上強化了自己擅長講述的身份焦慮,。

有趣的是,，還有一部同樣改編自這部小說的電視劇《許我耀眼》,，拍的是一個成功的電視主播與商人之間的情愛糾葛。

它們分別擇取了張悅?cè)弧洞髥绦獭返闹鹘侵辉S妍（原名喬妍）與人生不同階段的搏斗,，一個是與過去不能和解的歷史,，一個是與當下虛偽的城市生活。

這篇小說被收錄進張悅?cè)?024年出版的同名小說集里,。小說中,，非常重要的、與許妍并置的另一個主角是姐姐喬琳,。許妍是計劃生育的意外,，從小被從家庭中剝離，沒有尋常人的親情,；她去北京上學,、工作、戀愛,，貌似一步步逃離自己的命運泥潭,。漂亮、優(yōu)秀的長女喬琳在上中學后人生軌跡突然向下走,，失學,、未婚懷孕、照顧上訪的家人,。小說里,，至少兩個女性被不是自己的錯逼到瀕臨崩潰。

2017年,，張悅?cè)粚懽鬟@篇小說時,，性別似乎并不是其最重要的鑰匙。她想寫的是,，在這個社會里,，一個“多余”的人怎么能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當然,，如果在男性身上，這個故事可能根本就不會發(fā)生,。這個悲劇所有的遭遇都是只屬于女性的,。”2024年,，回頭聊這篇小說時,，她果斷地補充道。現(xiàn)在看,，這也是一部展現(xiàn)了兩個女性從小就受到壓制,、性別意識在畸形環(huán)境里生長的小說。

到寫《天鵝旅館》時，張悅?cè)蛔鳛榕宰髡叩淖杂X意識更強,?！埃ㄎ业男≌f里）為什么出現(xiàn)這么多兩個女性的關(guān)系？是因為我堅信,，女性最終的成長是通過同性完成的,。女性永遠是在另外的女性身上丈量自己、理解自己的,?！蔽蚁肫鹚D(zhuǎn)向現(xiàn)實寫作后的一篇小說《嫁衣》，描摹了兩個好友,，一個人的生活習慣,、親密關(guān)系，都以另一人為參照組,。

《天鵝旅館》最初是一個中篇小說,，張悅?cè)粚懲旰笠恢睌R置。小說停留在于玲帶著寬寬住在空蕩蕩的房子里,，等著有一天不知道誰會打來電話,。這個結(jié)尾挺被動，“于玲好像退縮在一個溫柔殼里,?！?/p>

自己到底想說什么？于玲陷入一場偶然的境遇,？于玲因禍得福,？不是，或者不止,，但在當時張悅?cè)粺o法給出更明確的答案,。直到2023年，她把小說重新讀了一遍,，腦海里出現(xiàn)了秦文這個人——出身優(yōu)越家庭的秦文嫁給了自己愛的人,，然后在家庭里當一個幌子、一個吉祥物,。張悅?cè)谎a充了秦文的血肉,，讓她不再是一個刻板、優(yōu)越得讓人討厭的雇主,。秦文和于玲的關(guān)系復雜：既是雇傭者與被雇傭者,，也會互相理解、欣賞,、失望……

張悅?cè)徽f,，這個小說想表達的東西她找到了,，是從一個女性看到其他女性。

她笑著談起快20年前的事,，小說《誓鳥》（2006年出版,，寫的是女性對歷史的幻想）出版后，一個朋友寫了篇書評,，說張悅?cè)弧皩δ行砸粺o所知”,。這讓那時的她焦慮，好像不充分地了解男性,，就沒辦法寫作,。“那個感覺那么強,，可能因為,，我還是會覺得文學的世界主要是男性鑄就的，男性在做價值判斷?，F(xiàn)在再回頭看,，我對男性一無所知，也無所謂,。而且這個命題肯定也不成立,，女性本身就攜帶著對男性的理解?！?/p>

一個變化發(fā)生在有了孩子之后,，張悅?cè)灰庾R到，自己在與母親的關(guān)系上,，還有很多沒做完的功課,。她會不斷地思考，女性之間如何合作,，如何達成諒解,。“但是我不會覺得,，我在父女關(guān)系上還有沒做完的功課,，自從寫完了《繭》，我與父親的對話似乎可以結(jié)束了,?！薄独O》是張悅?cè)辉凇短禊Z旅館》前面的一部長篇小說，出版于8年前,，從1967年的雨天寫起，寫了三個家庭,、三代人的歷史,。

張悅?cè)话褜ε缘捏w悟放到這些年的小說里,，“不是簡單的友誼或者仇恨，是只有把她們放在一起,，才有可能出現(xiàn)成長,，或者出現(xiàn)一種可能。哪怕她們此刻做的所有的選擇都是錯的,，但是在彼此的錯誤中也會出現(xiàn)一個更對的東西,。”《大喬小喬》里,，喬琳和許妍的命運對照,、纏繞，指向難以歸納的復雜關(guān)系,。最終只有她們能彼此兜底,、相互救贖。

在《天鵝旅館》的開頭,，于玲還深受傳統(tǒng)價值觀的影響,，認為自己必須有一個男人，組成一個家庭,；當男友報之以欺騙,，她竟很快地翻過了這一頁?！八緛磉€在沿著那個路線（奮斗）,，直到有一個東西把它徹底撕破，她才意識到,，好像那個人不是很重要,。”張悅?cè)徽f,。

在這部小說里,，男性漸漸消失，要么落馬,，要么被帶走,，要么卷款逃離了。而分屬不同階層,、懷著某種犧牲精神和解救男性的愿望的女性聚合了,。保姆在用最后的錢維系孩子有質(zhì)量的生活，女主人乘大巴又走路逃難似的回到北京,，男主人的健身教練看到新聞后抱著占點什么便宜的心態(tài)來這個家看看,。保姆、女主人,、健身教練,，在同一屋檐下開啟對話,，建立了屬于同一性別的理解。

這個段落,，張悅?cè)豢桃庾隽恕澳行缘那鍒觥?，唯一性別為男的小孩寬寬上樓睡覺了。三個女性的關(guān)系在有對抗性的談話里遞進,?！拔矣X得，最后的部分好像應該交給女性來完成,?！睆垚?cè)蝗粲兴肌?/p>

學者毛尖在一次關(guān)于《天鵝旅館》的對談活動中講到這個結(jié)尾，她認為三位女性以不同的表現(xiàn)方式顯示出同一的犧牲性,?！八齻?nèi)齻€人的連接生出了某種很具有當代形式感，或者說很具有現(xiàn)代性的一種女性主義,?！泵庹f。

電影《喬妍的心事》劇照,，影片改編自張悅?cè)蛔髌贰洞髥绦獭?

沒有信心,，但是可以有更多行動

《大喬小喬》一書中收錄了一個中篇《阿拉伯婆婆納》，開頭是這樣的：三個在讀書活動中相識的文學青年志趣相投,，決定創(chuàng)立文學雜志《鯨》,。

這實在太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張悅?cè)话l(fā)起的文學雜志《鯉》了。2008年《鯉》創(chuàng)刊時,，正是文學在市場上紅火的年代,，以新概念作文大賽為代表的文學造星比賽頗具影響力?！鄂帯纷隽撕芏嚓P(guān)注“我們這一代人的情緒,、心理狀態(tài)”的公共性話題。新冠疫情期間,，《鯉》?？恕?/p>

寫《阿拉伯婆婆納》,，張悅?cè)皇窍爰o念這代人有過的“非常文藝的青春”,。“我們都有一張圖紙,、一個世界,，實際上是建立在文學上的。”新概念作文大賽改變了她的人生道路,。她寫作,、辦雜志，近年在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創(chuàng)意寫作,。

小說中，三個文學青年被一本冷門的,、怪異的,、作者未知的小說迷住。他們?nèi)フ夷潜緯木庉?，在網(wǎng)上,、在線下到處尋找作者的線索，有人茶飯不思,。精神的食糧完全代替了物質(zhì)的,。“那個時候,，文學還能作為人生最大的秘密,，現(xiàn)在看起來，這不是一件非?；奶频氖聠?？”張悅?cè)恍α似饋恚蟠蟮难劬﹂W著光,。這個年代,，文學的潮水已大大回落。

2023年12月,，《鯉》宣布復刊,，第一期，讓多位創(chuàng)作者圍繞嚴肅文學和類型文學對彼此的影響做討論,；第二期,，讓很多年輕女作家談論她們對“自傳性敘事”的看法。

我問,，復刊一本文學雜志的信心來自哪里,？

“我沒有信心……無論是雜志還是圍繞著這個雜志做的文學比賽，我只是覺得,，可以有更多的行動,。使大家更多地討論文學，使更多和文學有關(guān)的事情發(fā)生,，或許《鯉》雜志能成為一個這樣的引擎,。”張悅?cè)徽f,。保持在場,，她認為很重要,。

2024年1月6日，在北京東風藝術(shù)區(qū)北區(qū),，復刊的《鯉》舉辦了一場文學派對,，宣布啟動新的文學比賽“伏筆計劃”。

6年前,，《鯉》曾推出“匿名計劃”,，那時在豆瓣，許多人閱讀,、猜測作品背后的作者,。獲得匿名計劃首獎的《仙癥》，作者是青年小說創(chuàng)作者鄭執(zhí),。2024年,，這篇小說改編的電影《刺猬》由葛優(yōu)、王俊凱主演,，已在國內(nèi)公映,。

伏筆計劃接收多篇小說，也接收未完成的小說,。這在文學比賽中罕見,。

是很冒險，張悅?cè)怀姓J,，未完成的作品有可能最終也沒有完成,。但她這樣考慮問題：“在作品沒有得見光明之前，如果有人給予肯定,，我覺得是最重要的,。”2024年7月,，伏筆計劃舉辦頒獎儀式,，8位入圍作家中，有成熟的寫作者,，也有文學圈的素人,。

不論是匿名計劃還是伏筆計劃，對于能選出什么作品,、篩出什么作家,，張悅?cè)徊⒉槐貏e高的期待，或者說,，這不是第一重要的事,；作為比賽的發(fā)起方，《鯉》沒有承諾提供多么好的資源；最重要的是,，比賽能讓更多人投入到寫作中,。她說，應該有更多這類平臺,，不止于《鯉》,；也應該有更多的文學比賽。

張悅?cè)唬ㄖ校┡c毛尖,、黃昱寧參與《天鵝旅館》文學對談活動（理想國提供/圖）

以下是張悅?cè)慌c《南方人物周刊》的對話：

希望更多人呆在文學中,，愿意寫，有時間寫

南方人物周刊：你說道,，發(fā)起文學比賽，比起結(jié)果,，最重要的還是讓更多人投入寫作,。

張悅?cè)唬?/strong>是的，希望大家以這個為動力,。我注意到,，很多年輕的寫作者非常想投稿，他們的疑問在于,，寫了以后都不知道在哪能讓人看到,。一方面，每個人都可以開一個新媒體的號,；但另外一方面,，募集讀者又這么難。一篇文章現(xiàn)在想被1000個以上的人閱讀是很困難的,，尤其如果寫的是嚴肅的文學,。所以我覺得，這就是創(chuàng)造這樣一個平臺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