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梳女的傳說
這是一個關于尋找與祛魅的故事,。因為好奇一百年前選擇不婚的自梳女因何決定不婚,,又是怎么生活的,,藝術家浦瀟月開始探訪那些還在世的自梳女,,以及自梳女們曾經組團生活過的屋子,。
“自梳”,,是一種在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的珠三角地區(qū)流行的特殊習俗,。到了適婚年齡的女子將頭發(fā)盤成髻,表示終身不嫁,。女子梳起的儀式相當于舊時婚禮,,梳起之后不僅不能再嫁,也要盡量避免和異性接觸,。
不嫁的理由紛繁復雜,。在一些關于自梳女的報道里,被陳述最多的理由是掙錢養(yǎng)家,。自梳女往往是家中長女,,為了分擔父母照料弟妹的重任,選擇梳起,。也有女性不滿舊時盲婚啞嫁的命運,,毅然不婚。學者徐靖捷在她的作品《走近西樵自梳女》中還提到了另外的原因,,“女子過了婚配的年齡,,如果沒有嫁娶,則會貽誤弟妹的婚期。梳起之后,,則沒有阻頭,、跨頭的禁忌?!?/p>
歷史長河中,,自梳女只是不婚文化的分支之一,它的產生和流行有著偶然性,,往前看既有迫于生育壓力集體殺夫的歷史慘劇,,也有“不落夫家”(女子在出嫁后的三天歸寧以后,不再返回夫家)的遺俗,。在徐靖捷看來,,珠江三角洲繅絲業(yè)的興起,是自梳女團體擴大的契機,,并非緣起,。
浦瀟月第一次了解自梳女時還在美國讀書,在一堂叫作烏托邦建筑的課上,,她意外發(fā)現(xiàn)自梳女群居的姑婆屋,,繼而對這一群體產生興趣,“不婚在今天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們在一百年前的封建社會是怎么做到的,?”
那時浦瀟月讀國外學者托培理(Marjorie Topley)的著作,其中將自梳女描摹成一群反抗父權的先鋒——這恰巧也是當代媒體和大眾熱衷的獨立女性敘事,。當然,,同性戀也是關于自梳女的相當流行的一個標簽。
后來苦于沒有一手材料,,她暫時擱置了這個計劃。2021年辭職后,,她首先去了順德的冰玉堂,,接著開始挖掘關于自梳女生命歷程的田野調查。很快,,她發(fā)現(xiàn)了有別于托培理描述的另一種敘事,。
“那時候很興”
阿轉,杏頭村人,,生于1938年,,本名梁轉喜。但身邊人很少這么叫她,。
“很多老人只知道自己的花名(小名),,不知道全名,更不知道怎么寫?!遍_始田野調查后,,浦瀟月發(fā)現(xiàn)自梳女對自己的名字并不熟悉?!懊种皇谴謇锶朔Q呼她們的符號,。”一些名字甚至起得十分草率,,比如梁四——“因為她在家里排名第四,。”
與名字一樣在記憶里變得模糊的還有時間,。若是問起自梳女哪一年梳起,、二三十歲時的生活,她們大概率答不上來,??墒侨绻皢査齻兡骋荒耆毡咀衼頉]來,或是你的侄子有沒有結婚生孩子,,她都清楚”,。
就像歷史學者賀蕭(Gail Hershatter)在《記憶的性別》中發(fā)現(xiàn)的那樣,記憶不是“真相”的儲藏室,,而是一個社會過程,,受到不容忽視的、性別的社會差異影響,?!皨D女用一種獨特的方式記憶:按她們孩子出生的年份標記時間,這些年份則是依照十二生肖(鼠年,、牛年等等)來排列的,。我們沒有從男人那里聽到這樣的記憶方法?!?/p>
阿轉不是浦瀟月在杏頭村認識的第一位自梳女,。讓浦瀟月驚訝的是,經過另一位自梳女阿九的引薦后,,阿轉很快信任了她,。兩人經常一起坐著聊天。
自梳女有自己的圈子,,“問她們同村還有誰沒嫁,,她們一定知道?!背思胰撕妥允峤忝?,她們很少跟同村人串門,。
八卦是村里老人們的消遣之一,自梳女也不例外,。平時走動不頻繁的姐妹見了面,,即便聽力下降,也要提高嗓門暢快地喊幾句“誰家兒媳怎樣”,、“誰家又請了保姆”,。
還在世的自梳女大部分人獨居,住處離親戚家不遠,。極小部分生活不能自理的或住在親戚家,,或由政府安排住進了養(yǎng)老院。
節(jié)儉和要強是她們的共性,?!爸灰眢w條件允許,她們一定自己做飯,。接觸越久,,浦瀟月越覺得自梳女就像自己家中的長輩,“總是閑不住,,心里覺得不能麻煩別人,,你越幫,她們越覺得自己沒用,?!?/p>
田野調查期間,浦瀟月遇到的自梳女大部分是上世紀四五十年代梳起的,,平均年齡在80歲以上,,年齡最大的一位接近百歲。而她聽過最極端的例子也來自這位近百歲的自梳女——老人患有白內障,,出門散步時被電瓶車撞了,,手掌骨折,到了醫(yī)院醫(yī)生覺得她年紀太大,,不肯治,。后來她的骨頭是被硬掰回去的,麻藥都沒打,。目睹這一切的侄孫在一旁心疼得流淚,老人一滴淚都沒掉,。
聊起梳起原因,,自梳女總是“沒辦法敞開聊?!备⑥D熟了后,,浦瀟月問過她好幾次不嫁的原因,,最常得到的答案是“那時候很興(流行)?!?/p>
實際上也確實如此,。《走近西樵自梳女》記錄了當時阿轉所在的杏頭村自梳流行的狀況和原因:因為靠近西樵繅絲重鎮(zhèn),,杏頭村的女子很容易找到繅絲,、養(yǎng)蠶、織機等工作,,許多女子在外面工作,,賺錢養(yǎng)家,到了婚嫁的年齡,,就選擇梳起不嫁,,或者嫁人也不落家。甚至在一些老人的記憶中,,這個村子曾在10年里沒有進過一抬花轎,。
香港中文大學教授葉漢明曾統(tǒng)計過,珠江三角洲一帶的自梳女人數(shù)在最高峰時約占女性人口的10%,。而在當時,,這種特殊的生活方式之所以能被以傳統(tǒng)父權文化主導的封建社會所接納,是因為自梳女的養(yǎng)家能力對父族的繁衍大有裨益,。
“自梳女都有極強的敬祖孝悌的家庭倫理觀,,養(yǎng)家對她們來說是一種天職。家庭也視她們與維持家計的兒子無異,?!比~漢明認為,對父系家族而言,,自梳女扮演了男性的部分角色,。這或可視為自梳制度與父權家庭制度的調和。
盡管如此,,無論過去和現(xiàn)在,,自梳女仍然是很邊緣的存在。鮮少有人探望,,一天之中大部分時間她們都是獨自待著,,偶爾有身穿紅馬甲的社區(qū)志愿者上門,送些米面油,。一套流程走完,,還得拍照記錄工作。
在熟人社會的農村,,自梳女議論別人的八卦,,也被當作八卦議論,。外界最好奇的,是她們的私生活,。有次浦瀟月向村口榕樹下打牌乘涼的男人們打聽自梳女,,回答七嘴八舌,“夾雜一些污名化的詞,?!?/p>
關于邊緣,浦瀟月還聽徐靖捷講過一個故事,。那是10年前,,徐靖捷在西樵一個村子做田野,向村民了解自梳女的情況時,,村民反問她:“問這個干嘛,,讓人家挺尷尬的?!?/p>
幾乎每個跟浦瀟月聊過天的自梳女都說自梳是自己決定的,,并在長年累月的講述中確認自己的主體性,以此為傲,。但在外界看來,,她們其實是沒得選。
到了現(xiàn)在,,很難再追問她們,,“你后悔過嗎?”可是當浦瀟月向自梳女們講起自己不婚的打算,,她們又會反過來勸她,,“聽阿婆的話,你還是要結婚,,不然老了就沒有人來看你了,。”
尋找觀音堂
有關自梳女的種種,,浦瀟月最感興趣的是姑婆屋。
姑婆屋是自梳女為自己安排的歸宿,,它存在的最重要的原因是為她們解決身后事——這既是因為她們相信死后要有歸宿,,也因為她們不能死在家中,或兄弟家中,。在一些禁忌更多的村子,,自梳女甚至不能死在本村。
通常,,姑婆屋由一個或幾個自梳女籌錢發(fā)起,,房子建好后,其他自梳女陸續(xù)在其中“買位”,。年輕時她們與家人同住,,或外出打工,等到年老便搬進姑婆屋,,在里面起居,、社交、拜神,,以及告別人世,。
實際探訪時,浦瀟月發(fā)現(xiàn)姑婆屋比自己想象中還大,,“大部分建筑有兩層或兩層半,,光是第一層就占地300至500平方米不等?!泵總€姑婆屋都有一間專門用來祭拜的房間,,其中供奉的每位自梳女的名字原本都貼了一張紅字條,等到自梳女過世,,紅紙便被揭下,。
一個由未婚女性組成、不以血緣關系劃分親疏的群居空間,,大家是怎么生活的,?更重要的是,它能否為我們思考互助養(yǎng)老提供一種新的視角,?
我們今天已經無法確切得知姑婆屋內部是如何運作的,,但可以從一些報道和研究里拼湊出蛛絲馬跡。
比如一篇有關自梳女的文獻提到,,沒有夫家,、生養(yǎng)死葬的事務又不能由父母家人承擔的自梳女,往往通過擇繼獲得更親密的后輩為自己送終善后,?!皳窭^儀式十分隆重,必須選擇吉日良時,,邀齊親友,,當眾介紹自己的繼承人,而繼承人要置備表示吉祥的豐盛禮物,,作為認親的孝敬,。入門時,屋內燃起香燭,,大放鞭炮,,繼承人先祭告神靈祖先,,然后叩見‘親娘’及至親長輩?!?/p>
一篇2016年的報道采訪了彼時面臨拆遷風波的觀音堂,,以及住在里面三十余年的自梳女妹姑。這篇報道的記者郭繼江后來向我們回憶,,“觀音堂保留了清代農家小院的布局,,是珠三角典型的四合院,由正房(齋堂),、東西廂房和南房四面圍合而成,,臥室則在南房,位于院落的最南端,。整個小院被圍墻圍合起來,,以保證院落的安全和私密性。入口位于小院的東南角,,進去可以看到自梳女日?;顒拥牡胤健T鹤永锓N了很多花草樹木,?!?/p>
浦瀟月第一次知道觀音堂是在文獻里,,里面寫道,,觀音堂位于廣東肇慶,建于道光年間,,最初為一戶富貴人家的太太所有,,后來見自梳女無處定居,便贈予她們,。最鼎盛的時候,,曾有好幾十位自梳女住在這里。
觀音堂是浦瀟月在田野調查中見到的最古老的姑婆屋,,但要找到它并不容易,。資料上寫,它位于塔腳路1巷47號,,可等她到了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巷子全部被拆平,“要么是一片拆遷地,,要么是一片高樓大廈,。”
郭繼江的報道記錄了觀音堂拆遷前最后的景況:2010年春節(jié)前,一輛大型挖掘機“不小心”鏟掉了觀音堂后院的外墻,。5名自梳女的生活完全曝光在了對面高檔住宅樓居民的視線里,。自梳女們匆匆吃完最后一餐飯,就被帶往各自的安置樓,。
十幾年后,,浦瀟月第一次去探尋,觀音堂入口處的牌匾已經不見,,跟牌匾一起消失的,還有院后的三間房,。淹沒在廢墟中的觀音堂,,若不仔細看,很難察覺出這是一座歷史古建,。它的周遭被茂密的樹木遮掩,,越向深處,綠意越盛,。接近觀音堂之前,,先要經過一片籬笆圍起的幽深小徑和擋板豎起的墻,目之所及不是危樓,,就是菜地和垃圾,。
許多人好奇浦瀟月究竟是怎么找到觀音堂的。真正找到之前,,她屢屢碰壁,,有時遇到流浪漢,有時天氣不好,,有時是蚊蟲叮咬的不適,,白跑一趟是常事。而最終找到觀音堂的方法只有一個,,“到處問,。”
辨別姑婆屋有兩個主要線索,,一是多灶臺的大廚房,,另外就是青磚瓦頂——“它由河底淤泥篩制而成,保溫效果好,,磚塊的氣孔小,,在廣東潮濕天氣的作用下常常生長出微小的青苔?!比缃竦慕ㄖ苌僭偈褂们啻u,。
在郭繼江的那篇報道里,浦瀟月留意到一處細節(jié):觀音堂內擺著的幾十只青花瓷碗,有一只碗口有不規(guī)則的缺痕,,被曾住在里面的自梳女妹姑一眼認出,,“白頭婆經常用的?!?/p>
浦瀟月后來問郭繼江姑婆屋內的碗筷是否共享時,,得到了否定的答案?!斑@就很有意思,,我們自己家里無論幾代人,碗筷是不分的,?!痹谄譃t月看來,觀音堂內自梳女對碗筷的區(qū)分,,恰好是姑婆屋內群居生活集體性與個體性交織的具體體現(xiàn),。
另一個類似的發(fā)現(xiàn)是自梳女對灶臺的使用。田野調查時,,浦瀟月在許多姑婆屋的廚房里發(fā)現(xiàn)了聯(lián)排的灶臺,,她猜想這是她們獨自做飯的痕跡,后來向郭繼江求證觀音堂內的情況,,他說,,“三四個磚砌的爐灶,她們會按照關系的親疏各自做飯各自吃,?!?/p>
從前的女性群居空間,如今的男性獨居空間
2024年4月,,我們和浦瀟月從佛山出發(fā),,一起重返肇慶的幾座姑婆屋。
距離她上次來觀音堂已過去近半年,。觀音堂前先前遮天蔽日的樹被砍倒了好幾棵,,露出幾座破敗的拆遷房。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危房一旁的高級住宅區(qū),。我們一邊走,浦瀟月一邊感慨,,“他們知道這些危房里面以前住著自梳女嗎,?”
觀音堂隱匿在危房之間,還沒等我們走近,,犬吠聲便不止,,一個流浪漢從紅磚砌成的危房窗口探出頭,。“大叔,,你還記得我嗎,?我之前來過?!逼譃t月說,。流浪漢不置可否。
前幾次來時,,浦瀟月就遇到過他們,,雙方小心地互相打量,沒說一句話,。有次她買了幾包煙遞給一位偷瞄她的流浪漢,,對方謹慎地說,“你扔上來就好,。”她裝沒聽見,,徑直走上樓,。
兩人聊起來,她才知道對方來自廣西,,在附近修水電,。這棟無水無電的危房群,住著六位四處漂泊的流浪漢,。有時候她再過來,,看到認識的流浪漢不在家,便知道他又到別處打零工,?!巴τ幸馑嫉模瑥囊粋€女性群居空間變成男性的獨居空間,?!彼f,“有時間的跨越,,但也都挺邊緣的,。”
我們走進觀音堂,,發(fā)現(xiàn)供神的房間內躺著一位流浪漢,,匆匆打過招呼,就走去后院,。浦瀟月給我們指出之前圍墻被拆的位置,,如今雜草叢生。
幾年前,郭繼江來觀音堂采訪時,,描述這里“青色瓦頂?shù)袅瞬簧?,露出朽粱”。這次我們再去,,房頂?shù)牧褐皇讞l,,陽光灑下,照得屋內亮堂堂的,。與浦瀟月一同合作自梳女項目的方政說,,“再過一年,不知道這些梁還在不在,?!币蓡柧鋮s講出了陳述句式的意味。
在一些地方,,姑婆屋被列入省級保護單位,,大幅改造一番后成為供人參觀的文化景點,比如順德的冰玉堂,。而在另外一些地方,,一些姑婆屋荒置著,無人知曉,。
這幾年做田野調查,,浦瀟月聽過各種各樣姑婆屋不被列入文物保護的原因,比如許多姑婆屋依然存在產權糾紛,,或者未能得到足夠重視,。缺乏妥善保護的姑婆屋,跟曾經住在里面的自梳女一樣,,被時間一點點啃噬,、遺忘。
與觀音堂相隔不遠處是另一座姑婆屋,,名叫養(yǎng)善堂,。它的門口貼著一塊公示牌,由肇慶市人民政府2016年制作,,上面刻著這樣一段文字:“俗稱齋堂,,是自梳女居住的地方,建于清代,,高2層,,磚木結構。是研究肇慶近現(xiàn)代生活習俗的實物資料,?!?/p>
養(yǎng)善堂的正門口被一條警戒線攔著,,大門緊閉,兩側五六層高的樓房黢黑,。前陣子來這里探訪的朋友告訴浦瀟月養(yǎng)善堂被燒了,,她一直掛心。附近的居民對這起火災都不了解,。
一位臨街打掃的環(huán)衛(wèi)工人告訴我們,,火災是由路人“三天兩頭”丟進去的煙頭引起的?!白詈笠淮伪粺峭砩?,火勢很大,警察惱火,,干脆在門上釘了鐵皮,。”
(感謝鐘銳鈞對本文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