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波提切利開始,文藝復興時期的人物所代表的形象可以是形而上的,、漂浮著的,,所代表的可能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種哲學;誕生的也不只是維納斯,,這一文藝復興時期第一幅被直接描繪的女性裸體,,波提切利所描繪的是從主神宙斯的器官里誕生的維納斯——前者被藝術化處理成貝殼的形狀——她代表男性也代表女性,代表神性也代表理性,。
天上的愛與人間的愛
2023年下半年,,上海東一美術館的“波提切利與文藝復興”大展閉幕,展出的10件藝術大師波提切利(1445-1510)的杰作讓觀者看到了關于這一維納斯母題的另一種闡釋和延展,。在《女神帕拉斯·雅典娜與半人馬》中,,神性壓倒了獸性,,理性控制了情感。這幅以古希臘羅馬神話為主題的寓言畫繪制于波提切利個人創(chuàng)作生涯的巔峰時期,。在古希臘神話中,,半人馬半人半獸,是狂暴,、好戰(zhàn),、原始欲望的象征,而從宙斯的額頭誕生的帕拉斯·雅典娜象征著智慧,,這位戰(zhàn)爭女神還擁有驚人的戰(zhàn)斗能力,。畫中女神的身份眾說紛紜,除了最為人知的雅典娜之外,,也可能是古羅馬神話中與雅典娜對位的女神密涅瓦,,抑或維吉爾《埃涅阿斯紀》中受狩獵女神戴安娜寵愛的卡米拉。在古羅馬時代的繪畫中,,“女神與野蠻人”的意象也曾出現(xiàn),,象征羅馬城市的文明與威嚴令“蠻族”賓服。在這幅畫作中,,波提切利為雅典娜的服飾繪滿了美第奇家族環(huán)環(huán)嵌套的鉆石戒指紋章,,似乎是以智慧女神雅典娜為喻,歌頌統(tǒng)治著佛羅倫薩城邦的美第奇家族,。
古典神話中并沒有女神與半人馬的故事,,這幅寓言畫的敘事契合當時流行的新柏拉圖主義最主要的主張:理性(人性)高于感性(獸性),被情欲,、感覺和感情所囚禁的人類可以通過理智和知識去降服肉體本能,。15世紀,受東方拜占庭世界的影響,,“柏拉圖學院”在美第奇家族的贊助下應運而生,。來自哲學、神學,、醫(yī)學等各個領域的知識分子聚集在當時最顯赫的新柏拉圖主義哲學家菲齊諾的別墅里,,討論和研究柏拉圖的哲學思想,重新發(fā)現(xiàn)古代希臘語文獻的價值,。
這個哲學流派認為人的靈魂是依附于肉體而存在的,,但靈魂有很多層次:低級的靈魂與動物有共同之處,即動物性,;高級的靈魂與神共享智慧,,即神性;還有人類獨有的理性,理性低于上帝的智慧,,高于動物性,,但又能向兩邊轉化流動。所以人既有高貴的一面,,又有不可預知的一面,。
愛是一種永恒的欲望,是一種享受美的欲望,。在柏拉圖的原著中,,他提到了兩個愛神(維納斯),即天上的愛與人間的愛的母題,。天國的愛使人類獲得了智慧,,而普通的愛使人類獲得想象和感覺,并促使人在物質世界中創(chuàng)造出與天國相似的美的形象,。在新柏拉圖主義看來,,天上的愛與地上的愛全部融匯在維納斯這一個形象上。這種神與人,、靈魂與物質世界的雙重性對許多文藝復興大師都產生了影響,。
在批評家眼中,波提切利的畫作似乎如同他所作的《一名年輕女子的肖像》里的西蒙內塔,,這個他苦戀一生的“意大利北部最美的女人”,,他筆下維納斯頭像的原型,具有雌雄同體的美感,。波提切利所畫的人物身形都比較扁平,。在這些拉長的詩意而憂郁、蒼白而脆弱的女性形象中,,他似乎希望通過對肉體美的描寫來表現(xiàn)高貴的靈魂與智慧,努力達到靈與肉的統(tǒng)一,。
灰燼中的維納斯
1497年,,一場“虛榮的篝火”燃盡了佛羅倫薩的一切浮華,,佛羅倫薩人傳統(tǒng)的狂歡節(jié)變成了一場以宗教虔誠為名的狂熱。在市政廳廣場燃起的熊熊烈焰中,,波提切利的作品,,薄伽丘和彼得拉克的文學,裸體繪畫和雕塑,、鏡子,、化妝品、華冠麗服,、紙牌骰子,、魯特琴等等,,一起燃成了灰燼。
美第奇家族榮光顯赫,,但在佛羅倫薩內外也樹敵眾多,。1494年法國國王查理八世遠征意大利,美第奇家族被反對派趕出城邦,,佛羅倫薩的實權落到修士薩佛納羅拉手中,。薩佛納羅拉引用《圣經》中關于世界末日的警告,號召市民改過懺悔,、放棄享樂,,對日常生活嚴加管束,還擴大政治參與,,否定了美第奇時代的寡頭體制,,允許大批普通市民參與選舉。當時的佛羅倫薩平民奉他為先知和偉大的宗教領袖,,但人文主義者和后世歷史學家常稱他為“文藝復興的魔鬼”,。
在薩佛納羅拉掌權之前,波提切利曾不斷在作品中建構維納斯和她的世界,。他曾說除了圣母,,自己可以畫維納斯一輩子。但薩佛納羅拉嚴厲抨擊一切世俗的藝術,、人文,、哲學和音樂,認為它們是異教的,、自私的,,在古羅馬神話中主司愛與美的維納斯首當其沖。薩佛納羅拉燃起的“虛榮之火”焚毀了很多文藝復興時期偉大的藝術品,。
這改變了波提切利的一生,。波提切利不再畫維納斯,他的畫風大改,,道德和宗教成分明顯增加了,。在那場大火中,傳聞他親手焚燒了自己的大部分作品,。盡管這一軼聞不見于最早記載其生平的藝術史家瓦薩里筆下,,也沒有得到其他一手史料的佐證,以現(xiàn)代史學標準來看證據不足,但薩佛納羅拉的宗教狂熱,,確實改變了波提切利,。在東一美術館展出的其后期所作的《圣母、圣子與施洗者圣約翰》中,,圣母子漠然地閉上了眼睛,。晚年的波提切利沉浸于薩佛納羅拉的神秘教諭和對個人前半生的愧疚之中。諷刺的是,,“虛榮之火”熄滅一年后,,薩佛納羅拉本人也在市政廳廣場被處以火刑,出逃的美第奇家族返回佛羅倫薩,。以此為發(fā)端,,波提切利的畫風變得越發(fā)絕望。
東一美術館此次展出的另一幅《三博士朝圣》繪于1495到1500年間,。隨著薩佛納羅拉本人被送上火刑柱,,這場針對權貴和腐敗的運動以失敗告終。波提切利晚年的這幅道德寓言之作終究沒有完成,,長年存放在烏菲齊美術館的倉庫中,,直到20世紀才重新受到關注。畫作中的線條不再纖細優(yōu)雅,,變得粗糲狂放,,或許是藝術家靈魂中充滿絕望的證據。他所處的歷史情境驅策他支持教會的道德改革,,但他內心的本能則賦予了他全盛期筆下的人物無上的高貴和魅力,。教會的極度腐敗激發(fā)了他的良知,而宗教改革運動很快就會對這種腐敗開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