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伯德 圖/沈煜

2023年5月,，電影《奧本海默》全球公映的兩個月前,，凱·伯德被導演克里斯托弗·諾蘭邀請到好萊塢。到達洛杉磯的第二天上午10點,，諾蘭把他帶進一家IMAX影廳，里面空無一人,。諾蘭讓他坐在影院正中的座位——那是諾蘭的專座,，然后悄然離開,，讓伯德不受打攪地獨自觀賞。

“當時,，我情感上受到的沖擊很大,。我一邊看，一邊想起馬丁,，如果他也坐在這里,，會有怎么樣的感受?！瘪R丁·舍溫是伯德撰寫人物傳記《奧本海默傳》的合著作者,，他自1980年起為該書進行地毯式采訪、調(diào)查,、資料收集,，耗盡20年光陰。2021年當伯德和諾蘭首次就電影改編會面的兩周后,，85歲的舍溫因病去世,。

電影放映結(jié)束后，伯德向走廊盡頭的諾蘭走過去,，給了他一個擁抱,，輕聲說：“這是一部偉大的電影。我希望它能拿到奧斯卡獎,！”

2023年7月15日,，美國紐約,，導演諾蘭（左）和凱·伯德出席電影《奧本海默》放映活動 圖/視覺中國

2023年12月底一個濕冷的下午，在上海的中信大方,，伯德向《南方人物周刊》記者回憶起18年里三次流產(chǎn)的電影改編,、與諾蘭合作的始末，以及對老友,、搭檔舍溫的懷念,。

人物傳記之外，伯德的研究專長是原子彈爆炸,、美國-中東政治問題,。自4歲起，他就跟隨當外交官的父親,，輾轉(zhuǎn)于耶路撒冷,、特拉維夫、沙特,、開羅,、黎巴嫩等中東國家和城市,，童年充斥著槍聲、爆炸聲和鐵絲網(wǎng),。20年的戰(zhàn)火親歷,，使得他對戰(zhàn)爭、沖突,、地緣政治問題異常敏感,，為人類的未來感到憂心忡忡，卻始終抱有明亮的心態(tài),。他認為人類是可能有更好的和解方案的,。

面朝窗外陰綿的冬雨，我們進行了一場關于核武,、冷戰(zhàn)和歷史可能性的碰撞式交流,。

《奧本海默傳》,，中信出版集團

奧本海默太天真了嗎,？

南方人物周刊：原著里所展示的奧本海默和其他人物，都有極其復雜多面的個性,，你認為電影呈現(xiàn)了角色的這種內(nèi)在豐富性了嗎,？

伯德：是的，我認為電影在這方面做得很成功,。尤其是扮演奧本海默的基里安·墨菲,，他把握了這個人物的那種內(nèi)在緊張感，你知道,，奧本海默個性非常強烈,、充滿能量。我認為墨菲也把握住了他的嗓音,、他說話的方式,。你知道奧本海默是非常雄辯的一個人，他能夠隨時上臺做演講,，他是自我訓練過的,，不需要任何提綱就能即興演講，而且他的嗓音具有一種魔力,。我認為墨菲把握了他嗓音里的某種精神特質(zhì),。

導演諾蘭（右）與飾演奧本海默的演員基里安·墨菲在拍攝現(xiàn)場

南方人物周刊：諾蘭和墨菲確實做得很棒。但作為原著作者,，通常心中標準會高于一般普通讀者和觀眾,。坦率地說，你是否覺得還有些部分可以有更好的提升呢？

伯德：正如你說的,，電影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功,。當然,，電影沒法面面俱到,，譬如沒有涉及他的童年，他所享受的特權(quán),，以及他在1954年聽證審判之后的人生等,。你不能從電影里得知那一部分，那也是故事里有趣的部分,。你知道一部電影沒法涵蓋所有,，否則它時長可能會是24個小時。

當你寫傳記時,，你不得不對材料做取舍,。電影創(chuàng)作者則要做更艱難的選擇。在我看來,，諾蘭在選擇把故事的哪些部分放入電影時是非常有智慧的,。整部電影聚焦在兩件事上：一是原子能的科學發(fā)現(xiàn)和制造原子彈的勝利，奧本海默取得了勝利,；另一個是“二戰(zhàn)”結(jié)束9年后他個人的遭遇,，他接受安全聽證會并被剝奪安全許可證，隨后聽證會的作證內(nèi)容被人泄露給《紐約時報》,，他被公開地羞辱,、被毀掉了作為公眾人物的聲名。所以,，這個故事的核心部分是奧本海默的勝利和之后的命運墜落,，那就是書的重心。

諾蘭很清楚必須把這兩個層面的故事放進電影里,。其中,，最重要的是安全聽證會。

《奧本海默》劇照

南方人物周刊：電影最終推出的時機很好——某種意義上我們現(xiàn)在身處的這個世界和奧本海默的時代越來越接近了,。奧本海默尤其推崇另一位世界級物理學家尼爾斯·玻爾在“二戰(zhàn)”末期提出的“開放世界”理念,。玻爾在科學界最早提出國際核技術透明和核武器管控的想法，認為這會讓世界在戰(zhàn)后避免軍備競賽,。奧本海默在“二戰(zhàn)”后孜孜不倦,、竭盡所有地推廣玻爾的理念，并試圖影響美國政府的公共和外交政策,。說實話,，你認為歷史真有可能朝他們倆希望的方向走去嗎？

伯德：你是問歷史會有可能不同？會的,。你知道玻爾在1943年給奧本海默帶來了一個啟示——如何思考核武器帶來的問題,。當時，玻爾剛剛從歐洲逃離了納粹的追捕,，英國人護送他到美國后,，他就來到洛斯阿拉莫斯的實驗基地，見到奧本海默后他提的第一個問題是：“羅伯特,，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它真的足夠大嗎,？”他的意思是問，這個原子彈的威力足夠大到可以結(jié)束所有的人類戰(zhàn)爭嗎,？

這個問題使得奧本海默繼續(xù)專注于原子彈的研發(fā)上,。因為當時納粹德國已經(jīng)明顯在戰(zhàn)場上被打敗了，而且他們也沒能造出原子彈來,。但玻爾提出的問題,，讓奧本海默開始思考一個新問題。

事實上,，早在1939年,，物理學界幾乎人人都知道原子彈在理論上可行，奧本海默說過物理學在“二戰(zhàn)”期間沒有新發(fā)現(xiàn),。但人們都不在意原子彈到底有多么可怕和危險,，直到原子彈被投入到戰(zhàn)場，他們才真正理解它的巨大威脅,。如果它的威力在“二戰(zhàn)”中沒有被展示出來,，那下一次戰(zhàn)爭將會在兩個都擁有核武器的敵對國家之間發(fā)生，那將是如《啟示錄》預言的恐怖場景——上百萬人會因此喪生,。所以,，玻爾說服了奧本海默繼續(xù)專注于原子彈的研發(fā)工作。

到戰(zhàn)后,，奧本海默就用玻爾的“開放世界”理念去說服各國的政治家,、科學家，并向他們的同胞解釋為什么我們必須管控核武器,，禁止使用和研發(fā),，而把原子能技術的應用限制在對人類有益的領域，譬如能源開發(fā),、醫(yī)療研究上,。

但是，沒有人聽他講這些,。你是聽進去了,，所以你會問歷史有沒有可能不同,。我認為是有可能的，我們可以選擇不造出這么多核武器,。美國人本可以去和俄國人談判：聽著,，讓我們一起約定不要再制造更多這些東西，我們會銷毀我們已經(jīng)擁有的核武器,，也會禁止你們制造,，讓我們一起來讓核武器的使用成為非法，就像化學武器在“一戰(zhàn)”后被國際法宣布為非法一樣,。

南方人物周刊：但是,，“二戰(zhàn)”結(jié)束后,，美蘇對抗變得非常激烈,，雙方都認為他們需要掌握強大的軍事武器來防御對方。我是想問,，奧本海默和玻爾這樣的科學家對人類,、人性會不會過于樂觀了？

伯德：是的,，我理解人們會說這種想法過于天真了,，他們會說美蘇之間，這樣的（共識）永遠不可能達成,。但你也可以換另外一個角度來看問題——我們目前為止已從原子彈時代幸存下來,，自廣島、長崎之后,，人類再沒有使用過核武器?，F(xiàn)在78年過去了,也許核威懾確實起了作用。但從另一方面,，78年也不過是時間長河里的一滴水而已,。故事還沒有結(jié)束，我們?nèi)栽谂W習該如何與原子彈共存,，它依然是巨大的威脅,。故事依然有可能以非常糟的方式結(jié)束，譬如偶然事件的爆發(fā),，包括偶然爆發(fā)的戰(zhàn)爭,，手提箱式核彈、臟彈（放射性炸彈,，一種大范圍傳播放射性物質(zhì)的武器）的威脅,。

你看看現(xiàn)在的烏克蘭，再看看中東的加沙和以色列正在進行的可怕戰(zhàn)爭,，你就知道是有這種潛在可能的,。我們?nèi)祟惿瞄L自相殘殺并卷入戰(zhàn)爭。所以，我認為奧本海默在這一點上是非常理性的——核武器的使用必須被宣布為非法,。如果人類要在地球上生存下去,，就必須擺脫這個威脅。如果我們今天不禁止,，明天或明年的某天,，100年或500年后的某天，它們就會被使用,。

1954年4月，奧本海默出席美國原子能委員會安全聽證會 圖/視覺中國

“歷史不總是有選擇,，但仍有一些人類可以做出的選擇”

南方人物周刊：奧本海默在1946年主筆了歷史上第一份國際核武器管制方案,，即《艾奇遜-利連索爾報告》，但是它沒有被杜魯門政府采納,。如果杜魯門政府在1946年接受了奧本海默的方案,，并在聯(lián)合國會議上倡導、推廣,，之后的冷戰(zhàn)和美蘇軍備競賽有可能避免嗎,？

伯德：我確實認為有可能我們會走一條不同的歷史道路。

南方人物周刊：你認為如果美國有誠意,，蘇聯(lián)會給出積極正面的回應,？

伯德：為什么不呢？這就涉及一個問題,，即美蘇冷戰(zhàn)的本質(zhì)是什么,？你知道到1945、1946年,，美國人在“二戰(zhàn)”中取得了勝利,，盟友俄國也是如此，對吧,？回到奧本海默,，他擔心如果美國人不告訴俄國人關于原子彈的事，包括其技術進展,，俄國人會擔憂,，尤其是看到美國戰(zhàn)后那種情緒高漲的勁。所以,，奧本海默提出我們應該主動告知俄國人,，并承諾放棄我們所擁有的核武器，相應地,，你也承諾也不發(fā)展這些武器,。

所以,，爭論基本上可以歸結(jié)為：你認為斯大林和蘇聯(lián)在1945-1947年的意圖是什么。當時,，俄國剛剛與納粹德國打了一場可怕的戰(zhàn)爭,，他們損失了2000萬人。所以你相信斯大林是打算對西方發(fā)動戰(zhàn)爭嗎,？還是他更多出于防御方面的考慮,？

有許多研究冷戰(zhàn)的歷史學家認為：俄國當時對美國沒有威脅。這包括奧本海默的朋友,、美國外交家喬治·凱南,，他是蘇聯(lián)問題專家，當過駐莫斯科大使,，是他一手炮制了冷戰(zhàn)初期的“遏制戰(zhàn)略”,。但他辯稱：蘇聯(lián)對美國沒有威脅，是的,，蘇聯(lián)的體制與我們的不同,，但他認為蘇聯(lián)會走和平發(fā)展的方向。因此,，他認為美蘇之間不需要有軍事對抗，美國在經(jīng)濟上與俄國人和平競爭,，但不會是軍事對抗,。

如果當時美國政府聽從了奧本海默的建議，我們本來是可以有不同方向的,。這就是我的論點,。但這都是你無法確定的事，因為它沒有發(fā)生,。但另一方面,，歷史最后發(fā)生了什么？冷戰(zhàn),，危險的冷戰(zhàn)和軍備競賽,，

僅僅因為歷史上發(fā)生了一些事情，并不意味著它必然會發(fā)生,，這不是必然的,。是的，歷史不總是有選擇,，但仍有一些人類可以做出的選擇,，是政治家、領袖們做出選擇,。發(fā)生在1946年的事,，開啟了此后長達30年非常危險的冷戰(zhàn),。

我們本來可以有不同的方向，奧本海默的故事從某種意義上就是一個象征,。所以,，這是我們今天需要從奧本海默悲劇中吸取的教訓之一。如果一開始,，我們把事情看得更明亮一些,，也許歷史會完全不同。

南方人物周刊：有人說今天世界進入了所謂的“新冷戰(zhàn)”時代,，或者叫“冷和平”時代,。你對此有什么看法？

伯德：你知道,，我們其實生活在同一個世界,，這個世界現(xiàn)在變得很小。你做不到把自己封閉起來,，特別是在一個擁有數(shù)字革命,、計算機等各種高科技的世界里，你不可能把信息封鎖在某個角落里,，這很荒謬,！國家之間存在國界，但信息流動沒有真正的邊界,。

我們看看窗外的這個中國,，一個現(xiàn)代化的大國，擁有龐大的產(chǎn)業(yè),、對外貿(mào)易,。我認為不同國家之間需要交流，我希望看到我的書被中國讀者閱讀,，美國人需要進行更多旅行,，多多了解中國、印度和俄羅斯,。

所以,，說今天中美、美俄存在所謂“冷戰(zhàn)”或“冷和平”,，是非常短視的,。譬如說到對核武器的管控，我認為中美俄三國達成一致意見是可行的,。在轟炸廣島后的第54個月,，奧本海默在費城發(fā)表過一個演講。當時,，這位“原子彈之父”,、制造出這個“小男孩”的人說：核武器是用來侵略的武器,，不是用來防衛(wèi)的；它也是用于恐怖主義的武器,，使用它的唯一目的就是制造恐怖,。因為它的威力太大了，無法用在戰(zhàn)場上,，除非你唯一的目標就是毀滅整座城市,。

1960年,，奧本海默（左二）和妻子訪問日本 圖/視覺中國

奧本海默那一年還做了一個預言,。他在演講中說：你可能會認為核武器的開發(fā)成本非常高，因為美國花了20億美元,；你也可能會認為有關這些武器的技術是機密,，但這里其實沒有多少秘密，物理學家們已經(jīng)知道該怎么做了,。所以,，任何一個國家無論多么貧窮，如果決心制造核武器,，將來都能夠制造出來,。就這樣，他預言了我們現(xiàn)在所生活的世界,。

奧本海默早在1945年就明白了核擴散的危險,，以及即使是窮國也最終能制造出這些武器。所以,，除非我們做點什么，否則核擴散就真會發(fā)生,。

南方人物周刊：為了避免奧本海默的悲劇和冷戰(zhàn)再次發(fā)生,，普通公眾能做些什么呢？

伯德：我們需要鼓勵普通公眾更多了解原子能時代的歷史和潛在的危險,。我們現(xiàn)在變得太滿不在乎了,，在與核彈一起共存了78年之后，大多數(shù)人都不去想這個問題,。

我們需要鼓勵人們,，尤其是年輕人多讀歷史、多讀傳記,。也許這會鼓勵他們向政治家們施加影響,，告訴他們：我們不想要戰(zhàn)爭，不想使用核武器,，我們不想把原子彈作為威脅,。

一個影響了所有科學家的創(chuàng)傷

南方人物周刊：其實,，奧本海默的故事也并非孤例，他代表了當時一個群體的道德處境,，包括最早建議美國政府上原子彈項目的愛因斯坦,、利奧·西拉德，參與“曼哈頓計劃”的多數(shù)科學家,。起初,，他們都認為自己在為結(jié)束戰(zhàn)爭做正確選擇，投身其中并感到驕傲,。然而,，當原子彈制造出來、帶來可怕后果時,，他們都背負上不同程度的良心債,，奧本海默則是其中背負最重的。

說到科技發(fā)展和人類,，我們該如何看待科學,、良心和責任之間的關系？

伯德：你知道,，科學家是有責任的,，因為是他們使得這些事情發(fā)生，他們制造出原子彈,，或發(fā)明了人工智能技術,。所以，我們必須讓他們對自己制造出來的東西負起責任,。今天從事AI開發(fā)的科學家中,，有很多人引用OpenAI CEO山姆·奧特曼的一句話：“這又是一個奧本海默時刻?！彼囊馑际钦f這是我們科學家需要停下來的時刻,。

那就想一想奧本海默對核武器所做的：我們停下來，思考我們作為社會,、作為一個整體在使用這些技術方面要做的道德選擇,。AI可能會帶來很多很大的好處，它會讓我們的生活更輕松,、更有效率,。但我們也很清楚，它會侵犯我們的隱私,，這很危險,。它對媒體可能也構(gòu)成威脅，包括假新聞,、虛假事實,、幻覺,。所以，我們需要在技術的四周設置護欄,，需要真正了解這項技術及其影響的科學家來幫助,、指導我們就AI應用進行公共討論。

我們?nèi)缃裆钤谝粋€被高科技應用包圍的世界里,，但普通大眾對科技及其過程不了解,，而且對科學家不信任，這使得人們更加難以理解人類要做的選擇,。我們需要科學家向公眾解釋技術的可能性,、危險和好處。但是,，現(xiàn)在缺少很好的公共討論,。

這很奇怪，美國擁有那么多杰出的科學家,，卻沒有受人尊敬的科學家來給公眾以指導和建議,。美國為什么變成這樣？原因之一就是奧本海默在1954年所遭遇的——他在“袋鼠法庭”(指“不公正的非法法庭”)上被公開羞辱,。這向整整一代美國科學家發(fā)出一個信息——呵呵,，你得小心點，最好待在你狹小的專業(yè)領域內(nèi),，不要妄想進入公共領域來談論政治和政策,，否則你就有可能被毀掉。

南方人物周刊: 在我們的時代,，其實是有來自科技界的具有巨大社會影響力的明星,，像埃隆·馬斯克、山姆·奧特曼,。但與奧本海默很不同的一點,，他們是所謂的“科創(chuàng)家”，是企業(yè)家和科學家的結(jié)合體,，在自己的領域里擁有巨大的商業(yè)利益，這讓我們無法完全信任他們,。

伯德：是的,，奧本海默不是企業(yè)家。所以我們還是需要純粹的科學家,。你提出了一個很好的觀點,。要知道，馬斯克算是某種科學家,，但他更是一個企業(yè)家,，我們很難信任埃隆·馬斯克,。所以，現(xiàn)在我們的處境可能更危險了,。

1945年7月，奧本海默與格羅夫斯（右）在阿拉莫戈多沙漠查看第一顆原子彈試驗后留下的鋼塔底座 圖/視覺中國

南方人物周刊：在冷戰(zhàn)開啟的這段歷史中有個值得注意的情況,，是奧本海默和愛德華·泰勒的個人恩怨,。兩人都是深刻影響過美國歷史的物理學家，一個是“原子彈之父”,，一個是“氫彈之父”,。兩人最初是同事、朋友,，后來關系惡化,，到1954年泰勒的出庭作證，對奧本海默的事業(yè)人生造成最致命的一擊,。

他們代表了對軍控,、冷戰(zhàn)兩種截然不同的政治立場。我發(fā)現(xiàn)這與他們各自的背景有很大的相關性：奧本海默是來自德國的猶太移民二代,，年輕時左傾,，所以對蘇聯(lián)抱有同情；而泰勒是來自布達佩斯的猶太裔,，少年時經(jīng)歷過社會震蕩,，所以他既反法西斯又反蘇。你怎么看待科學家與政治的關系,？

伯德：是的,。他們最初是同事。我個人非常尊敬泰勒作為科學家的能力,。這兩個人的自我都很強大,，而泰勒是性格特別傲慢的一個人，他很難相處,，也很難合作,。你在書和電影中會看到“曼哈頓計劃”時期，泰勒不愿意與其他同事一起工作,，甚至在他們研制原子彈之前就想研究氫彈,。

此外，他的政治立場也和奧本海默不同,，這與他的少年經(jīng)歷有關,。而奧本海默來自紐約富商家庭，是世俗化的猶裔。在1930年代的伯克利,，他遇到了他的摯愛簡·塔特洛克,。簡是加州共產(chǎn)黨員，在政治上很活躍,，在她的影響和鼓勵下,，奧本海默開始關注美國大蕭條時代的政治、社會和公平正義問題,，成了左派,。

馬丁和我列出了所有證據(jù)，特別是查看了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長達七千多頁的奧本海默檔案,，最終我們認為所有證據(jù)都指向他是粉紅色,，他從沒有入過黨，但支持,、資助了共產(chǎn)黨的一些事業(yè),，包括反種族隔離、工會和工人運動,，而且他非常擔心1930年代希特勒和法西斯主義在歐洲崛起,。這是他的政治立場，也是他制造原子彈的動力所在——他渴望為“二戰(zhàn)”做出貢獻,、幫助擊敗希特勒,，他很擔心德國會搶先制造出來。

到1953,、1954年全面冷戰(zhàn),，麥卡錫主義和“獵巫”行動在美國到達頂峰，奧本海默的眾多政敵就利用他的這段歷史來對付他,。所以,，當泰勒在聽證會上做出對奧本海默不利的證詞，這被視為一種個人的背叛,。你知道,，泰勒只是對奧本海默感到不滿，對他反對制造氫彈有不信任感,。而泰勒是氫彈的倡導者,，尤其是當1949年俄國人首次試爆原子彈后，他提出：美國需要制造出威力更大,、更具毀滅性的炸彈,。而奧本海默覺得這太荒謬了，我們已經(jīng)擁有原子彈了,，氫彈的出現(xiàn)只能使人類的前景更加糟糕。

南方人物周刊：當時，奧本海默對美國科學家群體的影響很大,，多數(shù)人都認同他的核管控觀點,。

伯德：是的，我認為泰勒因此對奧本海默心懷怨恨,，并且想影響整個科學家群體,。你知道情況就這么復雜，他們都不喜歡對方,，彼此有競爭,，政治立場不同，這一切都促成了泰勒決定在1954年的安全聽證會上指控奧本海默,，說他不值得信任,。聽證會后，泰勒活了下來,，在他創(chuàng)辦的,、著名的勞倫斯利弗莫爾實驗室里工作，造出了氫彈,，長期擔任美國總統(tǒng)的科學顧問一直到里根時代,，還被授予費米獎，事業(yè)可謂興旺發(fā)達,。

而奧本海默在1954年就被毀掉了,，成為一個帶著傷口的悲劇人物。

我希望鼓勵他們談論這段歷史

南方人物周刊：自廣島原子彈爆炸后,，奧本海默背負上巨大的良心債,。但是，人們對這段歷史也有不同看法,。不少人認為,，這次核轟炸使得日本迅速投降，走上了去軍國主義的道路,。如此來看,，原子彈帶來的結(jié)果似乎也很復雜，奧本海默個人是不是為之背負太多,？

伯德：這也是部分事實,。然后，你必須問自己一個問題：日本人輸?shù)魬?zhàn)爭是因為原子彈嗎,？我會說不,。

關于日本投降，有一個最需要了解的事實：到1945年夏,，日本在軍事上已被打敗了,。1970年代,，人們發(fā)現(xiàn)了哈里·杜魯門寫于1945年的私人日記。在7月18日這天,，他說今天收到了日本天皇要求和平的電報,。他實際指的，是美國情報部門截獲并破譯了日本天皇發(fā)給駐莫斯科大使的電報：他說戰(zhàn)爭結(jié)束了,，和平的唯一障礙是需要讓美國人同意保留天皇的地位,，他不希望自己作為戰(zhàn)犯被送上法庭。所以杜魯門明白：日本投降的唯一障礙是天皇的統(tǒng)治是否繼續(xù)存留,。

所以,，當時美國白宮、國務院和戰(zhàn)爭部進行了一場內(nèi)部辯論：我們是否應該給日本一個保證,？我們是否應修改要求日本無條件投降的條款,，讓天皇制度保留下來？當時是有人建議總統(tǒng)修改條款的,。但杜魯門什么都沒做,。

在美國化學學會展覽上,，奧本海默（左一）介紹一張美軍在日本投放原子彈時的爆炸照片 圖/視覺中國

然后,，俄國人在1945年8月8日對日宣戰(zhàn)。這對日本是一場災難,，這意味著他們不得不在兩條戰(zhàn)線上作戰(zhàn),。日本人更害怕俄國人，不希望俄軍占領日本,，所以這才是促成日本投降的真正原因,，而不是投放在廣島、長崎的兩顆原子彈,。當時日本很多城市已經(jīng)被大空襲摧毀了,，如1945年春的東京大轟炸。

另外,，每個政治家都是根據(jù)很多因素做出決策,。杜魯門是意外成為總統(tǒng)的，當他成為總統(tǒng)時,，他對原子彈一無所知,，卻要在上任幾個月后就做出這些重大決定。他的一位顧問告訴他：不要修改日本無條件投降的條款,，不要給日本天皇做任何保證,，因為這會讓你看上去軟弱。當時在國內(nèi)政治上,，杜魯門要刻意扮演一個強勢的形象,；此外,，既然我們擁有這種新武器，就應該使用它,，展示出它的強大威力,，這會向俄國人發(fā)出信息，使得我們在戰(zhàn)后更容易對付他們一些,，因為他們會害怕我們手中的原子彈。

凱·伯德 圖/沈煜

南方人物周刊：一場原本可以避免的悲劇就這么發(fā)生了,。

伯德：是的,，這確實是一個悲劇。所以,，這部電影確實有教育人心的意義,。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有這么多年輕人會去看這部電影，包括美國,、中國,、印度，全世界其他許多地方,。要知道今天大多數(shù)年輕人不知道奧本海默是誰,，即使聽說過，也頂多以為是一個與原子彈有關的過往人物罷了,。

但是,，從這部電影里，他們知道了他整個人生故事,。我希望這會鼓勵他們?nèi)ビ懻撨@段歷史,，也許會去讀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