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梁辰/圖）

被保衛(wèi)的文學

2023年10月24日,，第六屆寶珀理想國文學獎頒獎典禮在北京舉行,，費瀅和其他四位提名者坐在臺下。她憑借小說集《天珠傳奇》入圍。

入圍者中,，她的身份相對復(fù)雜,。她出過三本書，第一本是中學時期寫的《經(jīng)常走神的女孩》,，第二本是隔了近20年,、于2020年出版的《東課樓經(jīng)變》，第三本是2023年出版的中篇集《天珠傳奇》,。

如果搜索她的名字,，還能看到她十多年前高考失利的信息。她曾獲得“全球華人少年美文寫作征文大賽”金獎,，文章被收入高中語文教材,。但她帶著大家對其高考作文25分的種種猜測離開她成長的南京，赴法國求學,，一路讀到博士,，同時經(jīng)營自己的古玩小生意（法國簽證上“職業(yè)”寫的是“舊貨商人”）。她在各地展會游走,，身上常備放大鏡（經(jīng)常丟）,、紫光燈和現(xiàn)金（擺攤時放旁邊可以招財——一種古玩圈的玄學）三件套。

她的博士專業(yè)是“佛教文獻學”,，讀了10年還沒畢業(yè),，被導(dǎo)師稱作“失蹤人口”。由于行政手續(xù)中的種種陰差陽錯,，被迫成為黑戶近四年,。其間，她混跡于巴黎十三區(qū)中國城,，讀書,、撿漏……本著一魚多吃的原則,，或曰“爭取最大的勞動報償”——就像她的《東課樓經(jīng)變》,，得獎拿一次獎金，期刊轉(zhuǎn)載拿一次稿費,，再分別用繁體中文,、簡體中文出版一次——她將所見所聞都（順便）寫了小說，主要體現(xiàn)在第三篇《天珠傳奇》,。第一篇《行則渙》發(fā)生在她的家鄉(xiāng)里下河流域,，內(nèi)容倒也大差不差，永遠是賬戶里沒什么錢的小古玩商到處晃膀子,。中間那篇叫《反景》,，集合了戲曲、靈異,、懸疑和科幻——一種很賽博的混搭,。

人生經(jīng)歷豐富,，寫書倒成了其中不太起眼的一部分，盡管這部分讓她獲得更廣泛的聲名,。她的小說《鳥》獲得聯(lián)合報文學獎短篇小說大獎,，《東課樓經(jīng)變》獲得臺灣臺積電文學獎首獎。她甚至沒有花太多時間寫作,，《鳥》只寫了一兩個小時,，《天珠傳奇》里的三個中篇也全部在半年內(nèi)完成。

作家唐諾說：“我見過非常多優(yōu)秀的小說家,，也見過一些天才的小說家,，費瀅是我看過最好的那幾個之一，在我所碰到的人里應(yīng)該不會超過三個……她的作品相對少,，這是她的麻煩,，我不確定小說界能不能得到這個人，她也許會有她覺得更有意思更有興趣的事情去做,?！闭缭诶硐雵膶W獎頒獎典禮現(xiàn)場，沒有人比她更關(guān)注贊助商的商品和發(fā)言,。

作為舊貨商人,，寶珀的手表有可能成為她的單品。她曾略微研究過古董表,，知道石英表和電子表給機械表帶來的兩次沖擊,。聽發(fā)言時腦里閃現(xiàn)過法國女人總愛買一塊小小的lip表搭配時裝、意大利的vetta價格飆升的過程,，以及l(fā)e jour是瑞士品牌的法國貼標等散碎記憶,。古玩商術(shù)業(yè)有專攻，她偶爾學習的鐘表知識只是拿來作客戶談資,，“以顯得有點格調(diào)”,。

臺上，贊助商的發(fā)言人針對“保衛(wèi)復(fù)雜”給出了自己的定義：簡單明快的表面,，但機芯很復(fù)雜,；而八百個零件的腕表，操作上又很簡單,。費瀅突然明白了其中的用意：“或許機械表和文學做的事情某種程度是一致的,，都是讓時間顯形的努力?！?/p>

她回憶起一些拍賣或者私人的交流會,，懸浮、夸飾，商業(yè)味濃厚,，但有種特別的體貼,，那是資本主義發(fā)展到成熟階段的產(chǎn)物，讓人感受到一種公約的一點真誠,。像毛姆《刀鋒》里的艾略特,，熱衷于舉辦party，連安排座位也津津有味,，在尖刻的同時也真誠且包容地托住了所有人的話頭（甚至是粗鄙的美國趣味）,。

“這個感覺復(fù)雜到，甚至我會覺得我們這些所謂搞文學的人所自帶的（或有意顯示的）一種清高的無知和無知的清高也被輕輕托舉起來了,。不,，是被保衛(wèi)了。畢竟相較之下,，我們才是不專業(yè)的那一群,。”她在事后寫道,。

費瀅文如其人,，一臉渾不吝，說話露出八顆牙,，眼睛瞇成一條縫,。她笑聲敞亮，衣服寬大松垮,，兩袖走路時晃晃悠悠,。講話時，她常擺弄綠色的鴨舌帽,，上面有只鴨子正昂著頭用翅膀比“耶”,。她嘴里的古玩軼事、江湖傳說,、黑戶秘聞一茬接一茬,，條理清晰，如果不干這行大概還可以去說書,。

她說自己是“生意人格轉(zhuǎn)為的社?！?。嘻嘻哈哈的樣子仿佛世界上沒有什么事能難倒她——哦,，拍照除外。鏡頭前的費瀅表情失去了剛剛的眉飛色舞,，凝結(jié)的神采散落一地,，活泛的面孔瞬間僵硬。

出版方介紹說，《天珠傳奇》特別是《中國城》一篇,，仿佛是“中國人寫的世界文學”,，是否準確要交由讀者來評說，反正費瀅手舞足蹈的時候挺“世界”的——喪著玩世不恭,，又認真對待看到的不公——以她寫的書評類推,，這樣直白下定義或許有些冒犯，也顯得不太高級,。如果看過她的豆瓣,，多少能感覺到她密密麻麻的吐槽廣播里潛藏的文學觀：呈現(xiàn)，陳述,，結(jié)束,。

對了，直到現(xiàn)在,，她博士還沒畢業(yè),。由此可以期待這段主動或被動拉長的學術(shù)生涯延伸出更多的可能。

費瀅參加國內(nèi)古玩“床交會”（受訪者提供/圖）

老派

2013年9月,，費瀅和母親去旅行,。旅途快結(jié)束時，母親將身上剩下的2000歐元現(xiàn)金都給了她,，語重心長道：“你年紀大了,，要獨立了。賬戶里也沒多少錢了,，這2000歐元你拿走吧,。”

回到巴黎,，2000歐迅速被一個月的房租（700歐）,、一年的地鐵票（700歐）、一學期的學費（400歐）肢解,，只剩了一百多歐,。她苦于生計，恰巧看見王菲和郭德綱在新聞?wù)掌锎髦瓢死?，當時市面上賣一萬元人民幣一顆,。她知道這個珠子的來處：這是一種在漢代到唐代之間產(chǎn)生的瑪瑙珠，基本從中亞進口,，全球范圍都有,，量大、長得像,，特異性有限,。

她想到汪曾祺的《跑警報》：有人帶金子,，必有人會丟掉金子，有人丟金子,，就會有人撿到金子,，我是人，故我可以撿到金子,?！拔沂侨耍瑸槭裁床荒軗斓?？”她在jstor（學術(shù)網(wǎng)站）上下載相關(guān)資料,，借閱書籍，研究古代珠子的流通,?！拔矣靡环N寫博士論文提綱的心情，搜羅了所有關(guān)于這方面的研究材料,?！辟M瀅說，“加上原有的一些知識,，較為容易辨別大致在什么年代,、什么范圍，研究更是為了看它最可能在哪兒的市場上被發(fā)現(xiàn),?！?/p>

一個月后，她開始在更大的范圍內(nèi)搜集散落的唐八棱,。她去了法國古董市場和一些交易會,，eBay（線上拍賣及購物網(wǎng)站）翻了一千頁，終于找到一條16顆的唐八棱手串,，售價100美元,。正值感恩節(jié)期間，賣家無心理會,，“就100美元,，我又不是藝術(shù)家，不會用你們的iPhone幫你們拍什么清晰的照片,?！彼缓们笾u家在燈光下拍了一顆珠子的特寫照片確認真?zhèn)危倩?00美元運費讓這串珠子漂洋過海到了手中,，轉(zhuǎn)手賣給國內(nèi)的商家,，一顆5000元人民幣，8萬到手,。自此算是入了行,，正式成為一名古玩商,。

她總結(jié),，自己的古玩小生意大多數(shù)時候在提供一種服務(wù),，幫客戶找到想要的東西。對大部分收藏者來說,，古玩是一種彰顯生活品味的消費品,，類型選擇上基本都隨大流，市面上流行什么就想找什么,。這些年,，除了各種年代的玉石，她還幫人找過30年以上的老白茶,、上了年份的茅臺酒,。“茅臺也算是古玩嗎,？”“連冬蟲夏草都算,。”

“這都是想不到的一些需求,。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還要幫他們安排菜、安排宴席,。比如說有意思的局,，我在這個局上展示什么樣的東西，我?guī)湍惆才??！辟M瀅說，“大體上某種享受的,、精致的,、藝術(shù)的、奢侈的東西都可以事先統(tǒng)籌,?！?/p>

“（古玩商人）是一個很懷舊的職業(yè)，當然有很多的坑和騙術(shù),，但是也有道義和江湖規(guī)矩,。結(jié)賬時的說辭必不可少。去跟他們交換知識,、主導(dǎo)他們品味的時候,，又有夸大與說服的部分。一個客戶信賴你,，他把所有這方面的投資集中交付給你,，讓你幫他找心儀的物品,，你要保真，并且可以退貨,。但你是他們的朋友嗎,？你只是一個商人。他們有些場合也會邀請你一起出席,，權(quán)當某種文化籌碼,。你收取費用，但你又是他們的老朋友,。非常有意思,。這是一種自古有之的、老派的社交關(guān)系,?！辟M瀅說。

老派交往不僅需要辨認真假的專業(yè)能力,，更要人情練達,。費瀅在國外接觸到的頂級古玩商大多名校畢業(yè)，經(jīng)過系統(tǒng)培訓(xùn),，掌握多種語言,，常與上流社會打交道，眼力極好,，待人接物既專業(yè)又妥帖,。“在國外,，收藏是一個中產(chǎn)以上的文化品位的象征,，有太多文化加載的價值?！眹鴥?nèi)的古玩行業(yè)尚未成熟,，不太會形成階層，假貨占了市場的99%,，賣老貨的古玩商大多是鏟地皮出身,，“他們都很愛看書?！?/p>

國內(nèi)買古玩的人階層不定,，來路不明，故而對古玩商的社交能力挑戰(zhàn)極大,。費瀅的一位朋友促成了一筆百萬級的生意,，送貨時，對方指著家里的藏品,，問這些東西好不好,。朋友誠實地說：“有一些是假的,。”對方臉一下就黑了,，從頭到尾沒提交易的事,，客氣地喝完茶，再客氣地送走他,。

古玩交流會幾乎天天有,，體力好的古玩商人一年可以360天都在展會上,。衣食住行一定能省則省,，飛機、高鐵都不坐,，換長途汽車,、綠皮火車等各種各樣的老派交通工具，一路車馬人都慢,。到了也不一定會住酒店,，“75元一晚的洗浴中心不香嗎？起來還有早餐,?！辟M瀅在德國跑展會，幾個人包一輛小面包車,，第二天早上去同行的大卡車集裝箱里喝咖啡,。但也是這群人，轉(zhuǎn)眼就在交易會上買入價格高昂的祖母綠,。

在交易會上互相看上東西了就開始“打仗”,，彼此不透露底價，相互叫價,，“相互創(chuàng)造GDP”,，費瀅旁觀過交易額最高的一次有150萬。入夜后,，只剩下同行,，幾人合點一份夜宵、買幾瓶酒開始訴衷腸,。酒意上頭,，還不忘正事：“白天那個東西我們再談?wù)劇,！?/p>

“古玩的世界充滿爾虞我詐的經(jīng)濟行為,，但也是這個圈子，會有非常純真與直白的東西出來,?！北热缬羞@樣的古玩商,，他認為你是我的朋友，今天你又帶了別的朋友來到我的攤子,，那就統(tǒng)統(tǒng)一百塊,，“你來了我必須給你面子?！痹俦热?，我認識你，我們在這個地方碰到了,，你說最近不太好,，那我必須給你“開張”（買你一件東西）?！斑@就是道義,。你客氣，我比你還客氣,。你講究,，我比你還講究?！辟M瀅說,，“這種關(guān)系有一種慰藉，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一個利他的社會了,，但這個行業(yè)還能給別人讓利,，給別人留有余地，每個鏈條都能轉(zhuǎn)起來,?！?/p>

費瀅在杭州二百大古玩市場擺攤（受訪者提供/圖）

底色

費瀅的古玩啟蒙來自10歲時在街頭偶遇的賣假貨的河南人（“沒有說河南人不好的意思?！彼a充）,。她在南京逛地攤，被他們的假貨吸引,。他們請她吃零食,，告訴她這些都是假貨。她受邀去了他們的小作坊,，有一搭沒一搭學了不少造假的技術(shù),。“因為造假的技術(shù)是真的,，圍繞著造假的所有知識,，都是你鑒定真品的知識。”他們甚至教費瀅做人,，援引眾多收貨的故事,，比如5000元的貨，貨主因為毒癮犯了,，2800元也肯賣,。以此警示：黃賭毒不能沾，一沾就完蛋,。

她喜歡古玩的原因同樣來自這段經(jīng)歷,。“古玩是一個人精神的累積,，是在一個時代審美一種非常濃縮的體現(xiàn),。比如大家都說宋代的審美代表了中國審美的一個高峰，你看它一個瓷瓶,，（只是）青白瓷那種線條,，就能說這是中國審美的最高峰了,？這本身就是讓我覺得有超過意義的東西,。古玩可以是100%真，但是判斷在移動,，還有各種意義上的演變,，整體比較吸引我。它不像一個文本,，文本根本不知道是真是假,，完全是流動的意義，甚至是一個詞的搭載意義都很不穩(wěn)定,。它太容易被很多人使用之后,，又確定成另一個意思。但是物品已經(jīng)是一個過去的東西了,，它有它的真假,，它是一種正確性，但在這之上,，它有很多附加的意義,，這個意義又是流變的，這中間有很多沖突和拉扯,。我確實體會到一種很徒勞或者很無意義的東西,，這些審美的流變作用在我的生活上，讓我變成一個玩世不恭的人,?！?/p>

玩世不恭是費瀅的底色，讓呈現(xiàn)在小說里、脫胎自生活中的所有焦慮似乎都傷不到她,，符合她的人物畫像大概是永遠晃著膀子在大大小小的街頭游蕩,。

費瀅在永樂拍賣上手學習（受訪者提供/圖）

2016年11月，費瀅按規(guī)定去更新下一年的居留,。法國行政處理很慢,，積壓了太多申請，系統(tǒng)也常崩潰,，無法線上預(yù)約,。她只能在生活區(qū)的移民局排隊，搶每天的50個號,。經(jīng)歷了兩三次失敗后,，她提前在雪夜的凌晨4點排隊到天明，終于坐到了移民局的工作人員面前,。工作人員將她排到半年后交材料,。交完材料一個月，對方來信告知,，她申請得太晚,，資料在警察局的系統(tǒng)里卡住了，建議回國重新申請留學簽證,。她又排了一次隊去申訴,，被駁回。同時因為有過申訴,，她的材料被系統(tǒng)鎖住,，無法再被受理。

她就這么成了黑戶,。她找到一名專為阿爾及利亞人打官司的律師,，對方告訴她，再黑兩年,，湊夠10年在法時間,，就可以走身份常規(guī)化的流程。律師收費1800歐元,，費瀅震驚于收費之良心,，對方說：“因為我也不確定能不能幫你辦?！?/p>

律師有兩個建議：“第一,，把現(xiàn)在的紙質(zhì)護照撕了，申請個新的,，反正警察局和出入境都沒聯(lián)網(wǎng),。第二，換一個警察局，這個警察局態(tài)度差業(yè)內(nèi)知名,，咱們換個地區(qū)吧,。”于是她搬到離巴黎十三區(qū)中國城一站地鐵的94省,，開始了一場兩年多沒有居留證件的豪賭,。接著有了《天珠傳奇》的故事。

成為黑戶有許多事做不了,，比如合法打工,。很多人看到費瀅無所事事都會替她焦慮，但她自己確實不著急,?！翱赡軓男⌒纬傻囊环N個性，我覺得都很爛,，或者反正都會這樣,，你要急什么呢？人生它就是這樣的,。三歲看老吧,，你也不知道是怎么樣變成這樣的人的，但是我確實從來沒有為自身的任何問題焦慮過,。要說焦慮,，那可能也只是會為社會的公平正義而焦慮?！彼f，“就像我對古玩會有一種認真,、誠實的態(tài)度,，這件物品它到底應(yīng)該是什么樣的、它是什么時代的,、它是真的還是假的……我會非常較真,。我對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也是這樣的態(tài)度，這個事情到底應(yīng)該是什么樣的,，每個人是否得到他應(yīng)得的,，甚至一本書應(yīng)該被怎樣評價，甚至我當時可能會做出一種誤判,，但是在那個時候我是非常較真的,，它該是什么樣就是什么樣。但是我對某件物質(zhì)上存有的,、我自己喜歡的東西又不是足夠在意,，因為我覺得喜歡的東西終究是流動的。”

世界好像越來越糟糕,，確實很難讓人感到輕松,，或許這也是費瀅在豆瓣發(fā)表了太多議論的原因之一?！耙驗槟悴豢赡芴幚硭惺?，如果你想發(fā)表一些看法，你就要承擔后果,，我希望以后有足夠的能力可以承擔,，現(xiàn)在不一定能的。有時候你的態(tài)度,、聲音也會被曲解,，我看了太多事情，太多行動所造成的后果,，都是這樣發(fā)生的,，哪怕出發(fā)點很好。甚至在歷史里,，有太多個人的聲音,，會為一些社會現(xiàn)象發(fā)聲，但發(fā)聲后整個事件的走向,、造成的很大的后果,，其實不是一個人可以承擔的。就像你造出核彈一樣,。每個個體都要為自己的言行負責,，就像我做古玩，我為我賣出去的每一件東西負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