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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年,，要過年了，有朋友從遠方給李敬澤打電話說,，天降大雪,，正喝著酒。李敬澤說,，我這備了冰塊和酒,，也正要喝,。隔著電話和酒杯，將年拜過,。李敬澤想起北齊武成帝高湛給河南王高孝瑜寫信：“吾飲汾清二杯,，勸汝于鄴酌兩杯?！薄捌鋾r高湛在晉陽,，孝瑜在河南，千百里之思,，遙勸三杯兩盞,。”

“飲酒作為社交形態(tài),，并不是從來如此,，在過去，飲酒一定不是常態(tài),?！崩罹礉烧f，“中國的酒大多是糧食釀造的,，在農(nóng)業(yè)社會初期,，糧食匱乏，酒少,，不是所有人都喝得起,。”

李敬澤所言“汾清”典故出自《北齊書》,。北齊武成帝高湛于公元561年繼位之后,，大多數(shù)時間身處北齊下都晉陽（現(xiàn)山西太原一帶）。北齊上都位于鄴城（現(xiàn)河南安陽,、河北臨漳一帶）,，由武成帝的侄兒高孝瑜護衛(wèi)。南北朝時期,，戰(zhàn)亂不斷,，權力更迭頻繁，人心的維系并不容易,。高孝瑜擁戴叔父,，高湛亦十分欣賞其侄兒，故相距甚遠也要共“飲汾清二杯”,。

《北齊書》中的“汾清”是史書上關于汾酒的最早記載,。汾清酒在南北朝時期為貴族階層所喜愛。古時釀酒，貴在求“清”,?！扒濉边@一字，在古代是酒的最高質量等級稱謂,，包含了中國文化中對酒和飲酒的最高追求,。

《周禮·天官·酒正》載：“辨三酒之物，一曰事酒,，二曰昔酒,，三曰清酒,?！笔戮疲笧樘囟▓鼍爸拢?span id="qqhou9gi" class="nfzm-web-style--kaiti" style="font-family: 楷體, 楷體_GB2312, STKaiti;">如婚慶）而臨時釀造的新酒,。昔酒,，指久釀而成的老酒。清酒,，指清而不濁之酒,，需用更長時間和更精細的釀制過程才能獲得，冬釀夏成,，是酒中上品,。

清酒往往用于祭祀?！对娊?jīng)·小雅·信南山》有言：“祭以清酒”,。清酒之“清”，意為清潔與澄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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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封神第一部：朝歌風云》正在上映,，故事的歷史背景是由商入周的過程。那是人,、妖,、神共處的神話時代。人在認識“天命”,，又在“天命”中認識自我與眾生,。古時，巫與酒都是溝通天地人的靈媒,，從另一個角度說,，巫與酒都事關社稷存續(xù)。電影中,，龜甲與酒杯的出現(xiàn),，預示著國運的走勢。

李敬澤提到了《尚書·周書·酒誥》,。周滅商之后,，分封諸侯,，武王姬發(fā)將其弟康叔封為衛(wèi)國之君。衛(wèi)國處于殷商故地,，殷人有酗酒之習,，周公擔心此惡習會暗隱動蕩之亂，故命康叔在衛(wèi)國發(fā)布禁酒令,，并把禁酒的緣由和細則一一告知,。“群飲,，汝勿佚,！盡執(zhí)拘以歸于周，予其殺,！”——《酒誥》中的這條是關鍵,，為的是“禁群飲”——聚眾喝酒是要殺頭的。

統(tǒng)治者對酒的態(tài)度是政治的晴雨表,。比如,，在東晉時，孝武帝以“寇難初平”為由,，不僅大赦天下,，且開酒禁。又比如,，唐玄宗開元年間,，海晏河清，倉廩豐實,，便沒有禁酒令,，不然也不會有李白的故事?！鞍彩分畞y”來了,，各種生產(chǎn)難以為繼，民不聊生,，禁酒令便又出現(xiàn),。

曹操在《短歌行》中吟唱：“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李敬澤特別指出,，不要用“詩人”來認識此刻的曹操，還是要用“貴族”來認識曹操,。原因很簡單,，貴族才能喝酒，甚至不是所有貴族都能喝酒，更具體地說,，是特權之人才能喝酒,。曹操是禁酒的，他要統(tǒng)一北方,，需要軍糧,，糧食怎么可能用來釀造大量的酒？

孔融,，就是讓梨的那位小朋友,，成年后愛喝酒。他喜歡的是“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孔融寫下《與曹操論酒禁書》,，反對禁酒,，所列之理由有“天垂酒星之耀,，地列酒泉之郡,。”曹操看了,，大怒,，把孔融給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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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詩酒勃興的唐代,，李白贊賞孔融,，模仿其詩句，言“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皮日休又學李太白,，“吾愛李太白，身是酒星魂,?！?/p>

李敬澤去看了電影《長安三萬里》。電影里,，李白和他的朋友們喝了許多酒,。李白說：“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崩罹礉烧f：“這語言的速度和氣勢，是需要酒來支撐的?！崩畎渍f：“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崩罹礉烧f：“這一聽就是喝高了才會這么寫,。把喝酒喝成藝術人生，是從李白這開始的,。詩與酒的關系,，從此被確立了下來。李白之后,，大家都覺得文人很能喝酒,，喝酒就能寫出好文章。因為李白斗酒詩百篇啊,。別人這樣跟我說的話,，我就說，那是李白,，不是我,。”

許多人對李白大概也誤讀了,。宋代《酒譜》載：“李白每大醉為文,，未嘗差誤。與醒者語,，無不屈服,。人目為醉圣?！边@說的是李白在大醉之后寫文章,，沒有任何差錯，和清醒者說話,，大家都被其折服,。人們稱其為“醉圣”。漫長的中國飲酒史,，被稱為“醉圣”之人,，也就是李白。李白被認為是上上品的飲酒人,，求的是“清”,，善飲而神志清明。

李白和孔融說到的“酒星”,，在《晉書·天文志上》有記載：“軒轅右角南三星曰酒旗,，酒官之旗也,。主宴饗飲食?！?/p>

古代酒館門口的酒旗,，可視作“酒星”的標志。寫酒旗的詩句很多,，杜牧的那兩句詩流傳廣泛且久遠——“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p>

提到杜牧,，便會不自覺想到那首非常著名的酒詩《清明》：“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薄岸拍恋倪@首詩對中國人來說,，變成了生命里的場景?！崩罹礉烧f,，“這首詩有我們獨特的文化記憶。在古代,，走遠路是很辛苦的一件事情,。清明時節(jié),，在紛紛春雨和泥濘濕冷之中,，有行旅之人的疲憊、沉郁和孤獨,，杏花村的酒家則代表了一個溫暖的地方,，這個場景千百年來撫慰了無數(shù)旅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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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之后,，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城市文明發(fā)達,，消費生態(tài)變化了,，酒不再是商周時代極少數(shù)階層享用的東西?！肚迕魃虾訄D》里,，張擇端畫下了許多酒旗飄揚的酒肆。宋人竇蘋寫了著名的《酒譜》,，書中有載：“張籍詩云,，‘釀酒愛干和’,，即今人不入水也，并,、汾間以為貴品,，名之曰干酢酒?！睆倪@可見,，汾陽已經(jīng)開始出產(chǎn)上好的蒸餾酒。與發(fā)酵酒相比,，蒸餾酒制作工藝更為復雜,，這是釀造技術的進步。從飲酒者角度來說,，蒸餾酒不容易上頭,，若以“清”“濁”而論，蒸餾技術讓酒往“清”更進了一步,。

李敬澤將好酒比作北方的雨,，“云聚了，風起了,，雨來了,，雨收了，然后就是青天白日,，不牽連不黏滯,。”好酒最終是讓人清醒,，“醒了不頭疼”,。“這是拿肉身作評判標準,?！崩罹礉烧f，“喝酒而不及于醉,，這也是樂趣,，一種節(jié)制的快感，飄然微醺但意識到清明的理性仍在,。嚴守這個分際如同杯中滿酒,，酒面微凸，一滴則溢,，但恰好就不多這一滴,，那種微妙的平衡是美的?！?/p>

對于好酒的理解是對美的理解,，喝酒是一種審美態(tài)度,。或者說,，從古至今,，酒不只是人與人之間共情的媒介，還是超越人間的媒介,?！熬圃从谕恋兀灿邢蛑炜盏牧α??！?/p>

“喝醉了很丑。但人要一直不丑也累,，放浪形骸,，形神不復相守?！崩罹礉商岬竭^一首黑人布魯斯的歌詞：“別惹我,，誰都別惹我/因為你絕不會贏/我會打垮陸軍和海軍/就憑我和我的杜松子酒?！?/p>

宋代劉弇有詩云：“觥籌一舉破愁城,，似勝長驅十萬兵?？墒切刂袧矇K磊,，更需酂白與汾清?！闭f的跟黑人布魯斯是差不多的意思,。酒能壯膽，亦能穿越時空與文明,，連接萬古的悲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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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末明初，山西汾州燒酒開始被稱為“汾酒”,。明清時期，酒的專賣制被取消,，官府對酒實行征稅制,。酒稅不重，以此為生之人增多,，酒業(yè)興盛起來,。此時期，汾州燒酒已經(jīng)聞名天下,，杏花村已然成為好酒出產(chǎn)地的符號,?！肚灏揞愨n·工藝類》載有汾酒的釀造技術：“汾酒之制造法與他酒不同，他酒原料下缸,，七八日之醞釀,，一次過凈，酒槽齊出矣,。汾酒醞釀最緩,，原料下缸后須經(jīng)四次，歷月余,，始能完全排出,。”

城市文明的生長帶來交通的延展,，酒更容易被運往各地,。清代小說《蜃樓志》寫的是廣州之事。書中人談起各地之酒,，“天氣很熱,，紹興酒肯出汗，換過汾酒,，卻涼快些,。”“汾酒極好,，只是太清冽了,，怕吃不多?！崩罹礉烧f到過南北之酒的區(qū)別,。“我是北人,，黃酒是南人的酒,，這酒是陰的，不像燒酒的磊落伉爽,，一派陽氣,。喝時是順暢的，但酒力如梅雨連天,，不知何時起,，不知何時去?！?/p>

在清朝,，酒若能到達廣州，就能到達全世界,。晉商通過十三行,，將汾酒送至大洋彼岸,。到了民國，1915年,，美國舊金山,，汾酒出現(xiàn)在巴拿馬太平洋博覽會上，并獲得最高榮譽——甲等大獎章,。這等獲獎大事,，仿佛是這些年才被更多人知曉。過去的一百多年,，大多數(shù)時間太動蕩,，大家的心思都還是在“吃”上，而不是“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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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敬澤的父親是山西芮城人,，而他在天津出生，在河北長大,。年少時,，山西來個老鄉(xiāng)到家里，摸出一瓶汾酒,，如獲至寶一般,。

“現(xiàn)在的酒在人生的諸多情境出現(xiàn)，以前酒只在人生的特定情境出現(xiàn),?！边@特定情境包括婚喪嫁娶、逢年過節(jié)等等,?！叭缃裎覀兠鎸Φ娜松榫掣嘣耍砩虾葍杀兊煤苷??！?/p>

在以往，北方很多地方,，喝酒的辦法,，就是我跟你喝，自己不喝,，讓別人喝,，把別人放倒，覺得自己占了便宜,。“覺得自己窮啊,，舍不得喝,，給你喝,。”這是匱乏時代的記憶,。當酒變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后,，“酒桌上也有很多特別不好的事情，這些東西,，現(xiàn)在看來,，也真不必要，一個賴酒鬼,，什么好酒都能被糟蹋了,，體會不到酒的好?！?/p>

“酒文化要更新,，酒企也得倡導酒文化。酒固然能讓人飛揚,，自己飛揚就好,。回到偉大文明的源頭上去,，真正知酒的還是周人,，周人不是不喝酒，但節(jié)制,。酒安足辭,，但要有節(jié)制的精神，讓禮的精神和酒的精神完美地結合,。這不是痛苦的自我管理,，是真正地體會到酒的好，在健康的飲酒方式中獲得美好的生活,?！崩罹礉烧f，“文明的精神就是在這樣的過程中,，不斷地自我調整,。”在酒中求“清”的過程,，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