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8月末一個上午的11點20分,,53歲的臺灣心理咨詢師魏明毅出現(xiàn)在視頻里,,比約定的時間遲了一個小時。她連忙道歉,,解釋說早上幫安置機構(gòu)的同仁上課時,,一名視覺限制的孩子突然拿起水果刀,她因為處理這件事耽誤了采訪,。
“我跟孩子說你一定遇到了什么事情,,請告訴老師,我們一起商量,。先把刀放下,,我們才可以好好談事情?!蔽C很快解除,。魏明毅每隔一陣子就會去安置機構(gòu)教同仁們幫助那些曾被家長不當管教的孩子們。
她2023年3月出版的新書《受苦的倒影:一個苦難工作者的田野備忘錄》(以下簡稱“《受苦的倒影》”)部分章節(jié)也是關(guān)于這類孩子,,“他們或許不太聰明,,在解決問題時會遇到很大困難。我不會用疾病的觀點看待他們,。通常,,人被周遭的人以不適當?shù)姆绞綄Υ蟛艜帽容^糟糕的方式與外界互動,只要以合適的方式對待他們,,他們就能恢復(fù)原來的樣子,?!蔽好饕阕谄聊磺埃f起這些又紅了眼眶,。
大抵是經(jīng)年累月的情感勞動背后的慣性出口,,她對自己掉眼淚這件事見怪不怪。2016年,,她寫完自己在基隆碼頭的田野實錄《靜寂工人:碼頭的日與夜》(簡體版于2022年出版),,參與新書分享和采訪時都會哭,“我隱約覺得自己很受苦,,我仍舊喜歡工作,,可是為什么那個沉重的感覺還是很大?!碑斔貜?fù)講述他人的苦難時,,苦難也成為她自己的。出版社后來干脆為她提前準備好紙,,“因為知道明毅下一場也會哭,。”
不得已,,她推掉所有工作邀約,,飛到一個陌生國度每天走路,“當時只有走路是讓我舒服的,?!比諒?fù)一日,她發(fā)現(xiàn)自己在人類學田野中見證的苦難漸漸長成了她的血肉,,這恰巧也成為她寫作自己第二本書《受苦的倒影》的契機,。
《受苦的倒影》集結(jié)她二十多年來從事心理咨詢與社會督導(dǎo)的工作經(jīng)歷,她在其中書寫因游戲爭執(zhí)殺掉妹妹的哥哥,、生下與父亂倫之子被家族欣喜接收的未成年少女,、受暴婦女、殺妻男子……新書出版距離她上一本書過去了七年,,這期間,,她仍做著心理咨詢師的工作,習慣了連軸轉(zhuǎn)的咨詢?nèi)粘?,寄希望于繁忙的工作可以減輕一點社會的苦難,。
以下是魏明毅的講述:
即使有一大群人想把事情做好,苦難卻沒有緩解
所謂合適的對待孩子的方式是回到孩子本身,,去認識他是誰,、他怎么看世界、怎么思考,??墒窃谝粋€高競爭和對兒童人權(quán)不太看重的地方,,這很容易被忽視。很多不適當?shù)幕雍徒甜B(yǎng)源于父母不把孩子視作有自由意志的人,,這樣的孩子很難健康,。我們需要知道:孩子不是大人的延伸。
因為有太多事值得提醒,,我在臺灣跟家長上課時常常說:如果記不住太多,就記得不要做出讓自己后悔的事,。不要逞一時口舌之快說傷害人的話,。我們期待改變他人,但當我們的眼睛看向別人,,很容易忘記自己是怎樣面對他人的,。你想要孩子尊重你,先要練習尊重孩子,。我常常想,,我現(xiàn)在做的事跟我教導(dǎo)別人的是一樣的嗎?我用這樣的方式提醒自己:要做個一致的人,,不然內(nèi)在會非常沖突,。
我現(xiàn)在工作的一部分是定期給家長和機構(gòu)同仁培訓。通常前一年的10月開始接受預(yù)約,,然后排滿一整年,。我一個月工作25天,每天去兩個不同的地方,,碰到一些比較特殊的自殺之類的個案,,會臨時加進來。工作緊湊,,但我不覺得是自我剝削,,如果可以做些事,我就盡可能做一點,。直到這兩三年來,,我發(fā)現(xiàn)即便有一大群人認真想把事情做好,苦難卻沒有緩解,。心理咨詢師的工作像是在做后端的急救,,我讓渡出再多的時間,咨詢好像都做不完,。
問題出在哪里,?如果社會結(jié)構(gòu)相對健康,對生命在乎,,苦難其實不會衍生得這么快,。這幾年,,我想自己能不能到更前端,做些初級的預(yù)防工作,,比如寫書——把這些年來看見的事情整理成文字,,趁還沒發(fā)展到更糟,讓更多人開始有機會反省個人在社會結(jié)構(gòu)里扮演的重要角色,,整個社會結(jié)構(gòu)和文化情境說不定就有改變的可能,。
這些想法當然和我的人類學訓練有關(guān)?!鹅o寂工人》是我生命中很大的轉(zhuǎn)折點,。我以前和大部分人一樣比較個人主義,相信命運掌握在個人手中,。面對大環(huán)境,,心理學強調(diào)透過覺察、調(diào)適自己去適應(yīng),,但人類學的視角和我在基隆做田野的經(jīng)歷讓我發(fā)現(xiàn)許多事情不是人定勝天,。人沒有那么偉大,整個社會結(jié)構(gòu)和文化情境扮演的角色就像空氣一樣出現(xiàn)在我們的周遭,,影響我們生活,,但我們未必意識到它。
在“像個男人”這一價值下,,男人也是受害者
《靜寂工人》本來是很邊緣的書寫,,它引起的回響是我沒想到的。
2009年,,我以人類學研究生的身份去基隆碼頭做田野,。田野的八個月里,我體會到文化震撼,。做了十多年心理咨詢師,,我以為自己很了解臺灣的勞工和他們的處境,可到了田野,,我發(fā)現(xiàn)自己知道的有限,。
過去無論是我工作還是生活的環(huán)境,“像個男人”要求男性表現(xiàn)得強悍,,展現(xiàn)他們的陽剛氣質(zhì),。相比起來,女性好像是被貶抑的,,處于比較弱勢的地位,。可在田野中我發(fā)現(xiàn)這種性別標簽是一體兩面的?!跋駛€男人”框架出一個日常的理想樣態(tài),,讓男人在當中行動,思考如何形塑自身以成為“有價值”的男人,,并時刻評價自己是否像個(理想)男人,。他們必須踩在一條線上,如果掉出那條線就不被認可和尊重,。
相反,,女性看起來不被期待,但也從生活的踩踏中生長出韌性,,這種韌性在年紀越長的女性身上越明顯,。在青壯年時期被認可的男性,等到他們沒法符合社會主流的價值期待時,,生活幾乎直線下墜。這也是基隆男性自殺比例遠高于女性的原因,。
基隆的輕生尋短數(shù)據(jù)常年排在臺灣各地的前兩名,。自殺是工人私底下經(jīng)常提及的詞,但田野中他們都不愿多談,,除了覺得不光彩,,更常見的原因是:無從了解。我通常不會直接問我那群碼頭朋友有沒有尋短的經(jīng)歷,,而是問有沒有聽說或遇到,,幾乎每個人都會告訴我他們或遠或近接觸過這樣的事情。對身邊所經(jīng)歷,、聽聞的男人尋短驟逝,,他們最常表達的是“平常就好好的,看不出有什么啊”,。這些回應(yīng)讓我不禁想起報道人(指人類學者在田野調(diào)查中結(jié)識的能幫他們了解當?shù)匚幕漠數(shù)厝耍┩跫引垖Α罢f”與“被聽”的渴望,。
田野某天下午,王家龍照例以當?shù)厝说目谖?,說要帶我嘗嘗基隆人才知道的地道小吃,。但依先前幾次經(jīng)驗,我知道他想說點事,,他總是以食物為由頭,。他先談起自己如何小心翼翼不在現(xiàn)任女友面前脫口說出他的拿手菜其實是前任女友教的,接著便說他有些話一直不知道能對誰講:
外面交的,,剛開始是打電話聽你的聲音就好,,接著要見到你的人,再來就要你留下來過夜,;后來不是要你的錢,,是要你的人,。那時候我老婆和女朋友都鬧自殺,割腕,、吃安眠藥,,我自己也吃過。當時覺得事情全部攪在一起,,像是碼頭民營化,,我都不知道未來到底會怎么樣,每天想每天頭痛,。結(jié)果有一天刑事組打電話給我,,說我女朋友從我們一起住的大樓跳下來。人家一個好好的人在我們家變成這樣,,別人聽起來也許會覺得我好像很行,,可是我自己知道,是悲劇收場,。(王家龍原話)
所以你看,,旁人不知悉王家龍尋短過,都覺得他交很多女朋友很厲害,。這些事他沒人可以講,,因為不能展露自己柔弱的那面,他必須維護自己的尊嚴,。當整個社會強調(diào)男尊女卑,,男性要“像個男人”的時候,男性的苦難也根植于這一價值體系中,。這些是我先前沒意識到的,。
在茶店仔,他們作為人被看見
心理咨詢師和研究者的角色其實很不同,。跑田野的時候,,每當我有話想跟對方講,我都會問自己現(xiàn)在究竟是誰,、站在怎樣的角度開口講話,。
我的一位老師說過,想為田野做點事情當然沒有問題,,但必須在清楚了解田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之后,。有時候我們想幫助別人,很可能因為還不夠了解導(dǎo)致介入太過粗野,。
所以碼頭工人抱怨我不懂的時候,,我不會不舒服。在碼頭呆了兩個多月后,一位報道人說,,魏小姐你天天跟我們在候工室談,,沒有曬太陽,也沒有在半夜候過工,,你不會知道我們的辛苦,,問出來的東西會貼近我們的真實情況嗎?
我就說好,,隔天半夜跟著他一起去碼頭,,一直堅持到田野結(jié)束。這是田野里的“一道門”,。凌晨出現(xiàn)在碼頭的那天我知道自己被他認可了,,雖然我還是不懂,但我想要理解他們的世界,,而不是站在一個很遠很舒適的位置上,。
跟這群碼頭工人跑了幾個月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搜集的資料缺了女性這塊,。那時碼頭工人去“茶店仔”的機會已經(jīng)不多,,但這仍是他們很常聊到的話題。盡管2009年早過了碼頭工人所說基隆最熱鬧的時期,,但走在港口市街,,清茶館,、茶店仔,、卡拉OK這類休閑娛樂場所散落各處。它們與緊鄰鐵軌的紅燈戶(性產(chǎn)業(yè)區(qū)域)連接成基隆港城1990年代末前最人聲鼎沸的地區(qū),。
這里距離碼頭不到一公里,,碼頭工人日常聚集于此。以茶店仔為例,,男人們不只在里面閑聊消磨時間,、等候船只,屋里每間小的屏蔽空間也是他們聯(lián)結(jié)各層關(guān)系,、協(xié)調(diào)工作的地方,。
茶店仔的勞工大多是經(jīng)濟有困難的外地女性——多為配偶或自身的賭債,或者上一代累積下來的經(jīng)濟困頓,。她們只身或手牽幼子遷入這座陌生港城,,成為茶室里稱不上青春的“阿姨仔”(女性服務(wù)員)。
我第一次踏進茶店仔是和李正德(報道人之一)一起,。進門后,,只見里頭亮著一盞桌燈,燈光映照著柜臺里一位低著頭的女士,李正德隨行的朋友一進門便對著她喊“阿姨仔”,。后者從柜臺里抬起了頭,,愣了一兩秒鐘后笑著回應(yīng):“唉,阿亮,,你來啦,。”被阿亮喚作“阿姨仔”的陳女士留著長波浪卷發(fā),、薄施脂粉,,約60歲。簡單寒暄后,,陳女士帶我們上樓梯,,幫我們點菜,分別和三人簡單聊些話,。短短十幾分鐘里,,她像是不經(jīng)意卻關(guān)注了每個人,沒有人在對話中遭冷落或被遺忘,。
有人吐露一些不快,,有人在敬酒碰杯時得到慰藉。我在當中體會到的并非動情,、激素之類的曖昧流動,,而是碼頭男人被催化出的濃度極高的情感往來,以及阿姨仔在那樣一個小房間里展現(xiàn)出的對屋內(nèi)所有人的關(guān)照,。
這種被關(guān)照和看見的感覺是碼頭工人無法從家庭中獲得的,。他們忙碌一天回家后,被期待有個丈夫的樣子:把家用帶回家,,看護小孩,。
我們假想一個場景:妻子一天在家做了許多家務(wù)很疲憊,,接到老師電話說孩子在學校調(diào)皮搗蛋,,孩子放學回家后還帶回一張待繳費清單,她卻發(fā)現(xiàn)錢不夠了,。這時,,丈夫下班回家,她首先想到的肯定是錢不夠,,有沒有辦法給我錢,,她可能也希望丈夫可以去管教一下小孩,無暇顧及丈夫臉上的疲憊神色,。
丈夫和妻子的關(guān)系本來就隱含了一些責任和義務(wù),,而碼頭工人與阿姨仔的社會關(guān)系完全不同,,他們?nèi)ゲ璧隂]有責任要承擔,只要享受被照顧就好,。這也是伴文化在碼頭工人中盛行的原因,。男性一旦結(jié)了婚,就會被很單薄地認為是丈夫和父親的角色,,他們作為人的角色只有在茶店仔這樣的空間才被復(fù)原,。
所有的結(jié)局都是未完待續(xù)
談到茶店仔的碼頭工人也都會提到紅燈戶,但他們會強調(diào)自己比較常去的是茶店仔,。
碼頭工人去茶店仔與阿姨仔聊天,,會認為彼此是平等的,沒有涉及性,。即使二者后來發(fā)展為浪漫關(guān)系和性關(guān)系,,但在他們心里,阿姨仔與紅燈戶的女性截然不同,。
這種區(qū)分其實是受儒家文化影響,,也就是說,一個人是通過自己的身體(在儒家文化里是被極度貶抑的)還是勞力來換取金錢,,有著高低之分,,她們是涇渭分明的兩種階級。而作為消費者,,他們?nèi)ゲ璧曜袝灰曌鹘?jīng)濟資本很足,,可是如果拿錢去紅燈戶,則“淪為”相對沒有能力的人——需要直接通過金錢才能得到性關(guān)系,。
這種區(qū)分不僅針對女性,,也針對他們自己。比如我作為一個女性的研究生,,他們跟我講話的方式與跟阿姨仔也不一樣,。我對他們來說是讀書人,,作為女性的性別被淡化了,。他們和我聊天時會配合我的用字遣詞,會從方言轉(zhuǎn)換成普通話,,也從不抽煙,。
1990年代末,隨著國際航線的快速轉(zhuǎn)移,,國際貨船相繼離開基隆港口,。在民營公司的削價競爭下,碼頭的裝卸工人與貨柜車司機成為跨境企業(yè)宣稱的“薄利”時代的直接承受者,。大部分工人被迫離開碼頭,,留在碼頭上的工人薪資削減大半,。這不僅意味著他們經(jīng)濟條件的改變,更重塑了他們原來群聚式的工作空間,。
伴隨著下崗潮,,碼頭工人被趕回家庭??陕L的時間里,,伴文化早已將碼頭工人拉離家庭,當他們在底層時代回歸,,發(fā)現(xiàn)僅存無話可說的家庭晚餐氣氛,、子女對父親早年缺席的指責,以及因父親無法再給予充足金錢而來的爭吵沖突,。他們昔日的活動空間也被當?shù)卣_發(fā)打造成海洋廣場,,以吸引更多游客。他們因自身形象不符合國際觀光意象,,而被驅(qū)逐出可見的公共空間,。
讓人難過的是,他們往往把滑落歸咎于自身,。當一個人的苦難來自社會結(jié)構(gòu),,卻被視作是個人的問題時,他可能會動彈不了,,有很多自責,。
2016年,《靜寂工人》在臺灣出版后,,許多讀者說很好看,,覺得碼頭工人的故事很凄慘。聽到這些評價我也在反思,,讀者看的還是故事,,怎樣連接我們與碼頭工人身上發(fā)生的事?因此我寫《受苦的倒影》時轉(zhuǎn)換了筆觸,,分析性很強,,我不想做賣故事的人。今年《受苦的倒影》出版后,,讀者說讀得很痛苦,,我說這就對了,因為痛苦才是人生的真相,。也有不少讀者問我,,我們的受苦看起來都與整個大環(huán)境有關(guān),我們怎么辦,?
不要忘記,,社會結(jié)構(gòu)再大,,也是由眾多個人組成的。如果我不認為個人是有力量的,,我不會推掉所有工作去寫書,。即使我們現(xiàn)在做的事符合社會文化期待的樣子,只要我們的意識清楚,,假以時日,,你可以逆向而行。只要人的自由意志還在,,就沒有被收編,,沒有稀里糊涂地成為自己不喜歡的樣子。
如果你最近有機會來基隆,,你會發(fā)現(xiàn)觀光客常去的海洋廣場有了極具地方特色的街頭藝人,,他們唱的歌也是碼頭工人會聽的歌。到了傍晚,,大家就坐在廣場上看海聽歌,。海洋廣場本來被規(guī)劃成一個很中產(chǎn)的地方,但地方的人改寫了它的用途,。所以啊,,就像我在《受苦的倒影》里寫的,所有的結(jié)局都是未完待續(xù),。
(部分內(nèi)容引自《靜寂工人》和《受苦的倒影》,。感謝陳美伊對本文的幫助。參考資料:《鏡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