戳破生活的膜
看完《撞空》,,你會產(chǎn)生一種錯覺。你會覺得,,平日在嘈雜餐廳碰見的那些埋頭和同事們吃飯,、日復一日短袖白襯衫、散去時盤算著要買哪家共享單車月卡的業(yè)務員,,在精瘦,、平凡的表象之下,其實都是感受生活的能手,。他們細膩敏銳地吸食周遭的一切,,回到合租的家,個個都成了卡夫卡,。
《撞空》是2023年8月出版的長篇小說,,書中的主人公是在廣州市中心上班的職員,寫下它的人筆名宥予,,30歲出頭,,自然也被認為有過類似經(jīng)驗。他當然也上過一些不咸不淡的班,,還經(jīng)營過賣黃燜雞的飯店,。但動筆寫這本在地感豐滿的長篇小說時,距離他搬來廣州不過兩三年,,他與故事里反復出現(xiàn)的幾條街道也僅有幾面之緣,。
沒有求職打算,他揣著開飯店賺下的錢,決意來廣州過一種低成本的創(chuàng)作生活,??疾炝藥讉€區(qū)圖書館后,綜合考慮了環(huán)境,、人流量,、房租,他租在了地鐵線的終點站,,每天朝九晚五地前往附近的黃埔區(qū)圖書館寫作,,根據(jù)四季的空調(diào)風口、窗外景觀更換著館內(nèi)的心儀座位,,聽著巴赫的無伴奏大提琴組曲,,構建著30公里外的上班族生活。
截然不同于需要長期扎根陌生環(huán)境才有把握書寫的那類小說家,,旁人費力揣度,、如同覆上了緊實難拆的塑料膜的外部生活,在他眼里卻像透明脆弱的氣泡,,一戳就破,。逛街的時候,他感到自己的大腦不受控地像是突破了物理界限,,擴散,、降落到周圍所有的東西上,建筑,、椅子甚至一小片樹葉上移動的光斑,,都源源不斷地向他輸送信息。其充沛程度甚至會形成負累,,導致每次外出回家后都幾乎虛脫,。
開始寫作之后,他終于找到一個途徑來釋放,。偶爾談及這份“困擾”,,他仿佛試探著伸出食指揩拭柜壁的灰塵,看到一條笨拙而明顯的痕跡時才明白,,哦原來別人和我不一樣,。評論家李靜充分感受到了他的“特質(zhì)”,形容他像雷達一樣對身邊的處境時刻處在一種感應的狀態(tài),?!岸宜孟袷峭耆荒芎雎匀魏我环N信息、任何一種處境,,他能夠隨時在心靈中做出反應,,并且把這種反應用特別精準,、像詩一樣的語言流淌出來,?!彼Q他為“美杜莎的反面”,意思是他的目光所及之處,,一切固態(tài)的物體都消融為活的,、液體的或者氣體的,成為了音樂,、鳥,、生命。
宥予回想起來,,這種“特異能力”似乎與地點無關,。讀書時的河南老家,打工時的上海都市,,他都無法擺脫這樣的體驗,。時間上的劃分更為明顯,“得知母親車禍去世的那一刻,,我的聽覺好像一下子變得不一樣了,。周圍有好幾十人,每個人都在說話,,但是我都能聽得到他們在說什么,。我當時一下子就哭了,但其實心里并沒有感到悲傷難過,。死到底是怎么回事,?周圍很多人夸我懂事了,知道哭,,反而給了我一種鼓勵,,讓我哭得更狠,讓我知道更該哭了,。之前作為孩子,,整個成人世界其實是有一堵墻圍著,但在那之后你會感覺到堤壩一下子崩塌了,,像洪水一樣直接涌到了我的(面前),。我親身體會到每一種關系的變動,不光是親人,,包括任何一個周遭環(huán)境里的人,,所有的東西都在改變。這種改變令我特別清晰地意識到,,如何拿出一個符合所有人期待的樣子,,但其實我心里知道我是在表演給所有人看,。”
生怕打擾到別人,,他本就偏小的音量被壓得更低,。從一樓到二樓,我們換了三次座位,,仍然難逃被音響,、旁人交談以及咖啡機動靜合力淹沒的命運。懷著焦躁的心情,,我艱難打撈他的微弱回應——賣過保險,,打理過寵物公司的天貓旗艦店,在軟件銷售公司負責售后工作有過亮眼表現(xiàn),,應付客戶無窮無盡的謾罵時他極具耐心,,卻在老板提拔他帶小組時果斷辭職不干。他視工作為機械的表演,,“只不過不信邪,,還是要做一做,其實只是在回避寫作,?!?/p>
面對提問,他很少直接回應,,帶著小說家的敘事節(jié)奏,,不是兜個小彎那么簡單,而是徑直走向完全不相干的路線,,在你不確定還會不會回來時突然急剎車——“我還是從頭跟你說吧,。”
回避寫作
南方人物周刊:你很早之前就很想寫作了嗎,?去上海上班之前就已經(jīng)想,?
宥予:說實話,真的是實話,。我從認字開始就喜歡看字,,但是當時我們那也都買不起書。課本之外,,能看到字的地方我都看,,比如化肥袋子、農(nóng)藥標簽上的成分表,,紙團啥的都打開,。
最早看書應該是我媽媽去世后,她是在我上小學四年級時去世的,。那時候我姐她們上初中,,周末有幾次帶了書回來,,有《呼嘯山莊》,還有《簡·愛》,。那時候看不太懂談戀愛啥的,,具體情節(jié)也沒記住,看完了就覺得這些人怪怪的,,挺好玩的,,和旁邊的人都不一樣,。
南方人物周刊:還記得當時看書的那種感覺嗎,?
宥予:最清楚的感覺是《戰(zhàn)爭與和平》。
我一上初中——那時住校,,每周日傍晚騎幾公里的車到鎮(zhèn)上的學校,。一開始在學校吃飯是用飯票,得馱一袋小麥到學校旁給合作的面粉廠,,再拿紙條找會計換成飯票,。等上初二的時候好像糧食價格漲了點,我爸算算賬覺得給錢可能更劃算,,就一個星期給10塊錢,,但他沒算到我當時在長身體,飯量增加了,。(我)就每頓都餓,,那時候知道賺錢特難,也不說什么,。偶爾去我大姑媽家還能蹭頓飽飯,,所以我現(xiàn)在見到親愛的大姑媽,心里還有那種飽腹感,,覺得很踏實,。
有一次我們進到一個書店,到處都是盜版的李涼,、古龍的書,,托爾斯泰和雨果的則在角落里瑟瑟發(fā)抖。那時候肯定買不起,,一塊多也買不起,,畢竟飯都吃不飽。最終不知道怎么攢出來幾塊錢,,可能過了幾個月,,暑假前買了兩本,一本是《戰(zhàn)爭與和平》,,另一本真想不起來了,。買回去之后翻開,,第一頁那個字密密麻麻,還有好多法語,。那時連天下雨,,鋪天蓋地。地面上全是黃水,,樹枝有時候會被刮掉,,雨聲交雜著夏末最后一批蟬聲和鳥窩被吹散后幼鳥發(fā)出的慘叫。在這些聲音下,,我在堂屋的躺椅上看《戰(zhàn)爭與和平》,,天黑也沒太意識到。我爸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說天這么黑了,,都毀眼了。因為當時電線給刮斷了,,我就挪到門口的廊子下,,一直看到徹底沒有光線之后。
第二天早上醒過來,,又可以看到字了,。那樣花了三四天,就是大雨期間,,把《戰(zhàn)爭與和平》看完了,。很難說它到底給我的影響是什么,從此以后大腦里就會有另一個空間的感覺在,,包括周圍的一切,,平原、樹林,、陰雨,。
南方人物周刊:那時候看完也想寫點什么嗎,有動筆嗎,?
宥予:沒有,。到高中的時候?qū)懥艘黄魑模嘀魅握Z文老師在后面批:“以后有沒有興趣在寫作方面發(fā)展,?!蔽耶敃r想,我才不要在這個沒前途的路上發(fā)展,,覺得肯定會很難,。我是前幾天回想起來才發(fā)現(xiàn),好多人都已經(jīng)意識到我肯定是要做(寫作)這種事情的,,反倒是我自己一直在回避,。
南方人物周刊:你之前有條件寫作嗎,?可以不去上班就單純寫作嗎?
宥予:沒有條件,。
南方人物周刊:對啊,,所以也不能說是逃避。
宥予:那倒也是,。做了幾份工作后開了一個飯店,,有點積蓄之后,我意識到我對上班這些東西發(fā)自心底沒有興趣,。所有東西我只是這樣:有一個任務來了就把它處理干凈,,能處理多好就處理多好,執(zhí)行上沒問題,,但是我就沒有(持續(xù)下去的)動力,。我十來歲就意識到自己的不上進,,對父親期待的那種生活完全沒有動力,。
南方人物周刊:開完飯店、來廣州之后就沒找工作了是嗎,?
宥予:我畢業(yè)后很長時間沒看書——到廣州之后,,找了一些書來看,覺得哎也不難寫,,那我就試試,,一寫發(fā)現(xiàn)還挺難的。語言的節(jié)奏,、敘述視角,、切入角度,還有一個故事從哪個時間點進去更有力量等等,,這些都是一點一點摸索,。一般改完之后,很快又發(fā)現(xiàn)還是一堆垃圾,。一遍一遍地再改,,每周都要經(jīng)歷一次你覺得是垃圾到覺得寫出了最好作品的那個極致的拉扯過程。
南方人物周刊:最多的時候一個作品會改出幾個版本,?
宥予:前兩天有一篇剛定稿——其實我一直不舍得定稿,。我小時候外婆會做黃酵母,會在太陽底下曬,。她每次做都會有一塊面團曬干集中在面缸里,,下次再去發(fā)酵的時候,把那個面團拿出來用,。我有兩個中篇一直不舍得定稿,,它們就是我那兩個小面疙瘩,。直到意識到那個人身上再沒有一絲我的影子了,他真的變成他自己,,我才放手,。
南方人物周刊:《撞空》你也改過。
宥予:也改了,,不滿意嘛,,某一天當我決定寫它的時候,就一下子,,一個北方來的人的生活,,帶著他過去所有的那些東西(就來了)。
從虛偽到厭惡,從恐慌到真誠
南方人物周刊:小說主人公何小河還是有很多你的影子,?
宥予:會有,,最起碼死亡的經(jīng)歷是有的。他的母親,、他也一樣在廣漂,、他喜歡吃的東西……很多事確實是我的。但我和他不一樣,,而且我寫《撞空》的時候特別警惕,。因為離我們都太近了,一不小心就容易寫出那種失意者的自憐,,寫出一種好像加了人工奶油般的浪漫,,一種泛濫的溫情。
所以我在寫的時候不敢愛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有一只眼睛始終在盯著自己,。但凡寫著寫著察覺到要動情了,我都會停下來,,然后在圖書館溜達溜達,,再重新檢查一遍,確認沒有我的情緒進去再接著寫,。
南方人物周刊:何小河對事情的看法感受有哪些跟你是不一樣的,?
宥予:很多,我也沒辦法概括分析,,我覺得他會收斂,,為人處事上我比他更虛偽一點。
南方人物周刊:他已經(jīng)很虛偽了。
宥予:我比他更虛偽,。有些事需要我公開表達的時候,,我并不怕,但是我說完之后,,會特別討厭我說的每一句話,。因為我很清晰地意識到,我說的時候,,有四個我在起作用,,一個是我期望中的我,一個是我想讓別人看到的我,,一個是我以為的我,,還有一個更本源的我。
哪怕我知道更本源的我是什么,,我也沒法把我以為的我給抹除掉,,然后我也沒辦法不去做想讓別人看到的我。整個過程中我知道我的虛榮,、我的虛偽,、我的矯飾,還有我的真誠和坦然其實是同時存在的,??赡苓@四個統(tǒng)一起來成為完整的一個時,那是真正真實的,。假這樣,我可能會沒那么厭惡自己,。我不知道別人會不會這樣,,你會有這種(感受)嗎?
南方人物周刊:我可能沒那么多,,不至于厭惡我說過的話,。你以前工作的經(jīng)歷中會需要經(jīng)常對公眾講話嗎?
宥予:賣保險的時候,,還有晨會,、年會也要做主持。寫作之后我本來不覺得大家會需要我來講自己,,可能只需要說我是怎么寫的就好了,。上一次在佛山宣傳彭劍斌的新書時,和他們見面,,意識到他們會對我產(chǎn)生好奇,,為什么會這樣?
尤其那時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見讀者,,看那一張張臉,,之前我都是一個人在圖書館寫,。對談結束后有一個女生來問我,她說她也在寫,,但是有點迷茫,。那時候我意識到雖說我的回答未必有那么大的作用,但可能會有那么一點點小影響,。這個東西讓我覺得還挺恐慌,,挺怕的。我就盡可能把我真誠的東西講出來,,才讓我不那么恐慌,。
我以前其實不熱愛文學,我之所以寫是因為這的確是我能找到的我和世界和他人和自己相處的一個方式,。我是遇到了(羅)丹妮還有(王)家勝(《撞空》編輯),、劍斌他們,我發(fā)現(xiàn)他們是真的愛這個東西,。
南方人物周刊:在他們中間你會很有壓力嗎,?
宥予:我沒有壓力,但是我會有點被感動到,。之前我常常覺得文學沒用,,尤其是在我聽到很多人會用“祥林嫂”來諷刺別人的時候,明明很多書里已經(jīng)把人理解得那么深了,,為什么大家還在用那么簡單的方式去理解人,?
我在《撞空》快結束的時候挺空落的,當時就想到了一個長篇的題材,,想用編年體寫一個人的二三十年,,但我在梳理的時候,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個人拿出來好像就是一個很好的中篇,。然后我就開始寫那個,,但那段時間圖書館也不讓進,就在房間里寫,。當時還老犯鼻炎,,后來又感染新冠,燒了五天痛苦死了,。在那個過程中可能有兩三個月寫完了那個中篇,,四萬字左右。其實是不發(fā)表的東西,,我不太愿意給別人看,。寫完之后,有一個朋友正好問我,她說她就想看點東西,,問我有沒有,。
她上班,不寫東西,,也沒看過《撞空》,。我就把那個以母女為線的中篇故事給她看了。下午發(fā)的,,到晚上的時候她看完了,,說心里堵得厲害、憋得難受,。之后她給媽媽打了個電話,,兩人第一次在電話里痛哭流涕,她第一次聽媽媽說年輕時候的事,,聽她單純作為一個女人的時候,,她的愛、她的情感,。
我沒覺得我寫得多好,,或者說真起那么大作用,可能在那個時間點上確實讓她有一個契機,,終于愿意和母親有那樣一個溝通,。如果我寫的東西對這么具體的一個人稍微有這么一點作用的話,我心里是會有點慰藉的感覺,。她和她媽媽從那之后,,一直保持相對好的溝通方式?;ハ嘤辛诵湃魏椭?,想到這個我還很開心的。
南方人物周刊:你還寫過一個關于父女的故事,,主角為什么選擇廣州西關的一個女人?
宥予:一開始不是寫“西關的女人”,。一開始是做了一個夢,,我夢見非洲的沙漠里有個叫賽里史龍洞的地方,里面有一條龍,,那里的人以喝龍奶為生,,醒來之后慢慢地就寫出來一個男人生活在廣州,但是他一閉眼就會有另一個身份,,去賽里史龍洞的一個故事,。寫完之后我意識到它只是一個男人的自憐和矯飾,單獨拿出來,最起碼對我來說我是沒辦法接受的,,是不成立的,。最后我發(fā)現(xiàn)我要從他女兒的角度去重新寫整個故事。
南方人物周刊:別的很多小說也可能是由夢來的,?
宥予:醒來后稍微記一下的很多,,但是寫出來的只有這一個,因為現(xiàn)在精力不夠,,要寫的東西非常多,。今年下半年要寫一個長篇,這篇好多人物從去年年底開始,,不斷地在我腦子里蹦出來,,時不時我就看到他們在那待著,他們在想什么,、在掙扎什么,、在說什么話。偶爾還會冒出來一個新人物,,他可能稍微說一句話,,我一下子就看到他的童年,他的整個路徑,。我在寫其他小說的時候他們還在冒,,它是發(fā)生在2022年下半年的故事,也很近,。
南方人物周刊:有受到現(xiàn)實生活的啟發(fā)嗎,?
宥予:會有。但我不會直接寫很多大事,,我在處理很多中短篇的時候也這樣,,我覺得直接寫這個事沒意思,我還是喜歡寫一個事件可能過去很久了,,但是在某個人整個生命中是怎么起作用的,。就好像在水面上每扔一塊石頭進去,水波興起之后,,水波消散,,那這個水面還是原來那個水面嗎?那個波痕到底留下了什么,?我還是更有興趣去挖掘這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