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尋常日子,就像一場夢,。我想用第三人稱講述,。
夢是鏡像碎裂,繽紛閃爍,;夢是語焉不詳,,雷聲大作;夢是蝴蝶扇動翅膀,,花粉飄落,。
夜讀
晚飯后,生病的她早早睡去,。他抱著一摞書穿過門廳,,來到遠離臥室的廚房,打開油煙機的照明燈,,沉浸于夜讀時光,。
廚房狹促。一張木制折疊餐桌緊貼一側墻壁,。杏色墻磚上并排裝著兩個電源插座,。某一年,他用黑色記號筆在插孔上勾了兩張嘴——笑的是他,,哭的是她,。
馬克杯里,白天的咖啡殘渣釋放出濃郁的焦糖香,;窗外,,蟬鳴不再,蟋蟀的叫聲變得短促不安,;只有孩子的吵鬧聲在干爽的空氣中顯得愈發(fā)嘹亮,。夏日進入尾聲,秋天悄然降臨,。
他的思緒不時從書中飄離,。
灶臺上的器皿泛著幽幽清輝。昔日光彩照人的墻磚,、廚柜,、碗碟……經過歲月的洗滌,變得光澤內斂,。如同莫蘭迪的畫,,淡雅,渾然,。事物一旦變得尋常,,就會被忽視,。時間令萬物回歸無名。
威士忌酒瓶里插著幾株枯玫瑰,,窗外的車燈不時將其劃亮,。那是年初她生病時,他為她買的,。他把一捧花分成兩束:一束擺在床頭,,一束放在客廳。玫瑰枯萎后,,他把幾株殘枝拿到廚房陽臺,,插在翡翠色的空酒瓶里。現(xiàn)在,,枝頭花蕾紅色褪盡,,花瓣皺成舊紙顏色,呈現(xiàn)出清寂的衰敗之美,。
他以極慢的速度閱讀,。在一些句子或段落間停頓,試圖理解背后的深意,。今晚,,他被理查德·弗蘭納根的小說《行過地獄之路》中的一句話觸動:“人生只能被展現(xiàn),無法被解釋,。不直接指涉事物的字眼反而才是最真實的,。”
蒲公英
“活一天少一天,?!?/p>
“活一天多一天?!?/p>
“死亡是一種牽引力,,多活一天就離它更近一步?!?/p>
“你為什么總是這么悲觀,?”
“不是悲觀,是真相,。”
“生命不生不滅,,增益與減損同時發(fā)生,。”
無數(shù)個夜晚,,他們在客廳席地而坐,,促膝長談,。他們格格不入,游離于人群之外,。他們相信,,置身邊緣才能看清內部,認清自己,。
客廳亮著疏懶的燈光,。在明亮、自然,、輕松三種照明模式間,,他們常年使用后者。有一年秋天,,因忘記關燈,,他們遠行歸來,才發(fā)現(xiàn)燈已長明半月,。
他們把客廳改成書房,。書架占據(jù)了整整一面墻。愛德華·霍珀的畫冊立在書架醒目位置,。他著迷于霍珀畫中營造的神秘氛圍,。尤其是那些表現(xiàn)都市男女的畫作:孤寂、冷漠,、疏離,、不安。鮮有畫家能像霍珀那樣,,敏銳地捕捉到看似穩(wěn)固的生活背后潛藏的危機,。
他深情且困惑地凝視她——這個容顏不再的清瘦女人,這個一度有著常人不及的理解力與洞察力的女人,,這個喜歡獨處的女人,。
一枚蒲公英種子莫名出現(xiàn)在地板上,像個游魂徐徐滾動,。他的目光追隨著它,,眼前浮現(xiàn)出那年秋天他們在西部旅行的畫面:他們駕車行駛在荒涼的公路上,趕在落日前露營戈壁,,在寒風與血色夕陽中攜手漫游……
“秋那邊應該很涼了,。”她輕聲說,,像是自言自語,。
“她早就習慣了山里生活?!彼⒅压⒄f,。
她轉身,,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喬治·夏勒的野外考察手記。譯者是秋,。
秋是個物質清貧,、精神富足的女人,她個子矮小,,精力旺盛,,至今未婚。一個人常年住在北京郊外的山村,,靠零散的翻譯過活,。攢夠一兩年的生活費后,她就停止工作,,把時間投入到拍攝蜂和蛇,。她經常帶著帳篷,只身一人露營荒野,。
一周前,,秋坐了三個小時的公交車來看她。給她帶來自己采摘的酸棗芽,,說是可以安神助眠,。她們聊了聊共同認識的人和事。話題比想象中的少,,她們的生活都很簡單,。
秋在客廳住了一晚,第二天又回到百公里外的村莊,。臨別前,,秋借走了《樹的秘密》。她淚濕雙頰,,秋說會再來看她,。秋是她唯一保持聯(lián)系的大學同學。
蒲公英不見了,。躲進房間的某個角落,。他知道,某一天,,它還會出現(xiàn),。
電影《永恒與一天》的配樂在播放器里低徊。他喜歡希臘作曲家艾蓮妮·卡蘭德若的電影配樂,。艾蓮妮幾乎包攬了安哲的所有電影配樂,。悠遠的手風琴長音襯托著黑管的低沉與小提琴的歡快,仿佛海浪拍擊礁石,層層遞進,,時而氣勢磅礴,時而隱匿無聲,。即使沒看過這部講述臨終老人追憶往昔的電影,,也會在沉郁與輕盈間哀婉與喜悅之間,感受到音樂中流淌的詩意,。
他關掉音樂,。靜默頓時充盈房間,仿佛任何聲音都無法侵入,。
極光
他合上書,,在廚房的黑暗中呆坐了一會兒,似乎想起什么,。他起身打開冰箱,,從冷藏室端出一早揉的面團。揭開凝著水珠的保鮮膜,,面團在長大變輕,。他輕輕聞了聞,涼絲絲的黃油麥香被吸入他的鼻腔,。他感到心滿意足,。冷藏發(fā)酵烤制的面包口感更佳。
他躡手躡腳來到客廳,。繞過某處會吱扭作響的地板,。這些橡樹即使被切割成地板依然活著。在不同的季節(jié),,它們會收縮,、膨脹。在某一刻——有時是半夜——突然發(fā)出一聲猶如關節(jié)錯位的嘎巴聲,,把他從睡夢中驚醒,。
他站在飄窗前,拉開紗簾,。渾蒙的夜空掛著半輪西行的弦月,。非必要不出京。今年他站在窗前向外張望的時候格外多,。有時他看著街景,,聽樓下人閑聊。更多的時候他一臉茫然,,心里空落落的,,仿佛在期待著什么,期待什么,,他也不清楚,。
生命在黑暗中孕育,,在陽光中成長。窗臺上的花盆里,,枇杷,、荔枝、柑橘……他埋下的果核長成綠植,。這些南方物種,,無法適應北方氣候,即便枝葉挺闊,,也不會開花結果,。他更喜歡那盆春天從野地里帶回的夾雜著蚯蚓糞的干土,澆過幾次水后,,長出了馬齒莧,、蘿藦、泥胡和纖細的狗尾草,。
對面5樓的燈亮了,。一個謝頂?shù)哪腥耍χ请顡]舞蒼蠅拍,。他看著他,,又低頭看了看自己,他們都穿著本命年的紅內褲,。
一陣陣艾草味飄進窗內,,又有人在深夜艾灸了。也許是樓下獨居的老先生,,他的老伴去世二十多年了,。老先生仿佛活在時間之外,不論做什么都慢悠悠的,,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
路口的紅綠燈不停變換,像懸在半空的兩只眼睛,,注視著夜晚冷清的街道,。
杜仲在風中搖晃,葉子還綠著就落了,。它的葉脈與莖皮內藏著絲絲秘密,。
他關上窗,走進臥室,。
她睡得很輕,,像是漂浮在水面上,淺淺的呼吸聲。
注意力在哪兒,,世界就在哪兒,。他閉上眼睛,無法入眠,,眼瞼內極光閃耀,。
他突然笑了。
記憶
他獨自走在河岸,,彎腰撿起一粒石子,地上出現(xiàn)一個淺凹,。他把石子丟入河中,,河水上漲一丁點兒,卻難以察覺,。
人類發(fā)明時間概念,,希望藉此框定無限,令無常顯得有序,。事物有了時間坐標,,便有跡可循,同時也產生流年易逝的錯覺,。
從前,,她是個理性堅忍的人,有著錨一般的穩(wěn)固性格,,從不擔憂未來,。她信奉饑餓帶來食物,疾病帶來醫(yī)藥,。他們曾是工作搭檔,。有一年早春,他們在湖北潛江采訪,,兩人走在大雨滂沱的泥濘鄉(xiāng)路上,,渾身濕透。他不停咒罵天氣,,抱怨?jié)窭?。她則一語不發(fā),默默忍受,。
現(xiàn)在,,她步入更年期,變得敏感而脆弱,。一種看不見的暗物質擾亂了她的生物鐘,。她時常幽閉在自己的世界中,仿佛墜入虛無的羅網。她成了自己的陌生人,。書中的某句話,;天上的一朵云;雨后蝸牛的爬行軌跡,;乃至一陣微風拂過臉龐,,都會引起她傷感甚至慟哭。一天上午,,她被《天使望故鄉(xiāng)》里的一句話擊中,,一瞬間淚水奪眶:“我們赤裸裸孤單單流亡至此。在母親黑暗的子宮內,,我們不知道她的長相,;我們從她肉體的牢籠來到世間這個不可訴說、不可言傳的牢獄,?!?/p>
今年,她寫了近千首短詩,。此前,,工作之外她幾乎只字不寫。在她固有的認知里,,這個世界無法用語言描述,。
現(xiàn)在,她試圖借助文字,,擺脫腦海中記憶之浪的狂暴沖擊——
48年后/她把自己活成了/一個謎
瑰麗的形而上/可疑的/命運
被遺忘的/橄欖樹/靜如死亡
每一天/都是/同一天
她想歸還自己/卻找不到/失主
她不怕黑暗/因為/她就是/黑暗
痛苦只是影子/轉過身/即是陽光
一片落葉/神的/信件
她睡覺時/聽到/枕頭的心跳
他牽著一匹斑馬/穿越/斑馬線
一架飛機/劃過/她的指甲
酩酊的金龜子/穿過海灘/繁華不遠
他擁有/絕版的/車,、電腦/女人
他們的婚姻/沒有重量/只有色彩
美/在/你不在的地方
愛,像只驚鳥,,振翅而飛,。我,假裝局外人,,若無其事,。每個人終將獨自走完最后的旅程。此刻之前的與現(xiàn)在之后的都已過去,,所有描述永遠無法抵達正在發(fā)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