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世英在 《圖騰》 展覽現(xiàn)場,，F(xiàn)ondaco Marcello,，威尼斯
當67歲的陳世英走過香港那些擠擠挨挨的舊式房屋,，仰頭望去,，看見熟悉的“走火通道”（消防通道）,，就會想起他的第一個工作室：在6層樓的“走火通道”上,，那里放著他執(zhí)業(yè)以來的全部家當：一臺雕刻機,，幾把工具，兩塊石頭,。白天通道無人,，他得以把工作臺面支起來,，晚上，這些家當就被收置進廚房,。
那時候他不會想到,，未來他會攜帶著他設計制作的價值2.3億歐元的頂級珠寶出現(xiàn)在法國巴黎古董珠寶雙年展上，并成為唯一一個多次受邀參加TEFAT（歐洲藝術(shù)博覽會）的亞洲珠寶大師,，不會想到他會成為大英博物館收藏的第一個華人珠寶雕刻家,，不會想到他的個人作品集《夢光水》會獲得美國印刷大獎最高榮譽班尼金獎（ Benny Award） ，更不會想到有朝一日,，他從珠寶設計跨界成為當代藝術(shù)家。他的大型雕塑個展《圖騰》,，此刻正在威尼斯文藝復興時期的歷史建筑Fondaco Marcello中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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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可怕的中國人”什么都會
陳世英在國際珠寶舞臺亮相頻仍，提起他,，老外有時會說,，那個“可怕的中國人”。
高級定制珠寶是歐洲人的天下,，有悠久的傳統(tǒng)和深厚的群眾基礎,。世界頂級的珠寶展會上，少有中國珠寶商的身影,，連亞洲品牌亦不多見,。有人好奇問陳世英，我們這里大多數(shù)珠寶品牌都有幾百年的歷史,，你呢,？陳世英說，我有五千年文明,。
長期繁榮發(fā)展讓歐洲珠寶工業(yè)有著嚴格的質(zhì)量品控,，和精細化的技術(shù)分工，外國人會問陳世英：你到底是拋光鑲嵌師,？還是寶石切割師,？是設計師，還是雕刻師呢,，“可怕的中國人”回答道：我什么都是,。陰雕、陽雕,、線雕,、浮雕、內(nèi)雕,、鑲嵌,、潤光……他幾乎一個人吊打珠寶工業(yè)流水線上的所有工種,。
什么都會，在一開始,，只是生存的必須,。剛剛自立門戶的時候，他常常幾個月都賣不出一件作品,，有家公司找到他,，問他：陳世英啊你識唔識雕cameo（浮雕寶石）啊,？
在此之前,，他學的都是單體圓雕，中國傳統(tǒng)圖式,，觀音或者關公,，而且都是雕不透光材料，西洋cameo更是見都沒見過,，但為了吃飯,，也硬著頭皮接下來?！拔艺f好吧,，我會雕的?！鳖I了松石材料回去,，他便連夜練習，之前掌握的圓雕比例幾乎失效,，下刀的刀法也不同了,，不斷揣摩要如何改變，才能適應有限的厚度,，最終實現(xiàn)浮雕的立體感,。
“花了很長的時間，最終做出來了,，這個老板非常開心,，就開始出售，結(jié)果賣得非常好,，幾個月之后,，突然間老板找我，他說你馬上回來,！當時我在澳門,，發(fā)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只好趕半夜3點鐘的大船，開了三個多小時,，清晨7點多返到香港,，老板的店還沒開門，就在那邊等,。9:30老板來了,，一開門進去，我看見桌子上面,，擺的都是我過去4個月賣掉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被退回來了。我心里就好像一個大石頭壓住了,，以后的生活怎么辦呢,？”
老板倒很客氣，見他清晨趕來,，忙讓手下人去買豬扒包給他當早飯,，還叫買瓶汽水給他喝。陳世英心中忐忑：都退貨了,，為什么還待我這么好？
等他吃喝完,，老板笑瞇瞇地開了口,，說藏家非常欣賞他的作品，這批東西回來,，是專門請他在上面補刻一個簽名,。“聽到這里,，我的心才算安落了,。”
最初的簽名是中英文雙語：陳世英,、Wallace Chan,。客戶卻跟他商量說,，能不能不要簽中文名,，Wallace Chan也最好把Chan 這個姓氏拿掉。陳世英感到奇怪,，中文名不簽可以理解,，畢竟出口海外，外國客人看不懂漢字,，但為什么英文名里連Chan也不要呢,？客戶說，只簽Wallace就好，因為Chan這個姓一看就很像中國人,。
“可我就是一個中國人?。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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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的第一夜睡在浴缸里
陳世英祖籍福建,，5歲的時候,，父母帶著他和幾個姐弟去往香港投奔親戚，住在婆婆家,。到了香港的第一夜,，婆婆安排給陳世英的睡榻，是在走道上洗手間里的浴缸,?！斑B塊板都沒有，就直接睡在洗澡盆里,?！?/p>
顛沛流離的香港第一夜給陳世英留下了強烈印象，讓他意識到,，此處生存極為不易,，必須學會隨遇而安。
語言不通,，沒有朋友,，找不到工作機會，也無法看到未來,，一家人在困苦中勉力求生,。陳世英從很小就要做一些零工來補貼家用，可能因為有一雙巧手,，打毛線,、穿塑膠花，這些女孩子做的活計,，他也做得很好,。直到11歲，才有機會接受教育,，父母找到一家沒有正式牌照的學校,，收費極廉，送他去讀書認字,。
“那個是五層樓高的天臺小學,，天臺的樓下是一個菜市場，屋頂天臺就是我們的學堂,，學校用一塊黑板隔開兩個房間,，兩個班的同學同時上課,，老師講的話、黑板上面的寫字,，互相都能聽到,，隔壁在念書，我們也在念書的話,，大家就都很吵,，加上樓下小販的叫賣聲。那時我廣東話也聽不清楚,，根本看不清黑板上寫了什么,，白蒙蒙一片，我以為其他同學都跟我一樣看不清,，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近視,。我每天在學校發(fā)白日夢，沒辦法集中精神,?！?/p>
讀書之路走不通，16歲的時候,，陳世英由叔叔做擔保人,，送到一家雕刻工坊里去當學徒。舊時手工師徒關系還延續(xù)著老傳統(tǒng),，學徒工資微薄,，不夠吃穿，師父管午飯晚飯兩餐,，徒弟便也要在人身上依附于師父,。二十多個師兄弟之間,，是強烈的競爭關系,，虎視眈眈互相提防，生怕誰偷學了本事,，誰更得寵于師父,。
“講起來是學本事，但主要是學習怎么伺候師父,，師父要我們做什么就做什么,。”打醬油,、買菜,、掃地、吃完飯后洗碗,，師父出門,，鞍前馬后地陪侍……都是徒弟的分內(nèi)事，幾乎是個家丁。
意識方塊 （胸針） ,，彩鉆,、藍寶石、珍珠,、蛋白石,、紫水晶、藍水晶,、黃水晶,、青金石、翠榴石,、世英陶瓷,、鈦金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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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誰見過師父的刀法？
當時正是1973年,，香港手工藝品行業(yè)乃至整個大的珠寶行業(yè)方興未艾,，陳世英投靠的雕刻作坊，主要制作象牙,、珊瑚,、青金石、孔雀石,、瑪瑙等半寶石材質(zhì)的工藝品,，除了供給本地的旺盛需求，還出口行銷歐美,、新加坡,、泰國、馬來西亞等地,，主題也都是華人社會喜聞樂見的傳統(tǒng)題材：觀音菩薩,、十八羅漢、百鳥朝陽,、龍鳳呈祥,、牡丹孔雀，乃至各種雕花花瓶,、鼻煙壺,。
每天晚上8點下班，師兄弟們都走了,，陳世英不走,，他留在工作室里細看每個師兄弟的作品，研究他們的工藝,?！鞍滋焓遣荒芸吹?，他們會覺得我在偷師。晚上所有人走了,，每個人的工作都放在臺面上,，我就不停地模仿，細看他們的工具,，大家做同樣一個東西,，師父用的工具，跟師兄弟用的工具完全是兩碼事,，我在兩者之間推敲,，師父用的是大刀闊斧，一刀就能到位,，師兄弟做大件作品,，卻只能用很小的工具慢慢磨。我就去研究師父是怎么做的,，每一刀怎么下刀,，自己去做判斷，師父是不會給我們看他的刀法的,?！?/p>
教會徒弟，餓死師父,，似乎是每個傳統(tǒng)手工行業(yè)的心結(jié),，師父不會傾囊相授，有心人只能自行學習,。在從師的9個月里,，陳世英感覺身為徒弟每天都在做重復的手工活。重復的好處,，是錘煉了他們手上的判斷力和準頭,，但長期原地踏步，淪為一個加工工具,，卻讓他看不到出路,。
嚴苛的競爭環(huán)境也扭曲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大家兄弟都很窮的狀態(tài)下,，吃飯就特別快，一餐飯,，一分鐘左右,，他們已經(jīng)吃完了，如果我吃慢一點,，就沒辦法添飯,。我吃飯本來慢,，每一餐都吃不飽，我也只好飛快地吃,，結(jié)果就熬出了胃病胃痛,。”陳世英自小寄人籬下,，習慣性勤勞,，常常幫助煮飯的傭人洗碗擦桌，深得師父媽媽以及煮飯傭的喜歡,，常常大家一樣吃飯,，他扒完白飯，發(fā)覺自己碗底埋伏著兩塊肉,。這個秘密后來被師兄弟發(fā)現(xiàn)了,，開始夾槍帶棒地說些風言風語?！熬驼f憑什么偏心你,？你是不是拍馬屁？或者你是不是喜歡老板的女兒,，所以才這么用功,？我那時候才十幾歲，被他們說得我越來越難受,?！彼謴姄瘟藘蓚€月，最后堅決請辭,，離開了師父,。
春日女神，胸針,，世英切割 （茶晶） 1顆66.25卡拉,，粉紅剛玉、鉆石,、黃鉆,、黃色剛玉、鈦金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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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滿白花的樹下坐著孤獨的賈寶玉
當時行業(yè)規(guī)矩,，學徒三年學師,、兩年補師、一年謝師,，一共要在師父門下服務六年才能離開,，常常還需要押金，或者保人,?！拔抑淮?個月就離開了,，在那時是一個大逆不道的事，大家都覺得這是不可能的,，怎么會三年還沒到就離開師父,？師父肯定很生氣，覺得自己丟臉,。我父母更生氣,，我叔叔也跟著丟臉，他作為一個擔保人會給人家說話的,，我當時的狀態(tài),，比一個小孩去念書，考試畢不了業(yè)更丟臉,?！?/p>
只學了9個月，17歲的陳世英在走火通道自立門戶,，開始了自己的雕刻生涯,。他央求父母給買了一臺雕刻機，自己挖到兩塊石材,，就開張了,。大部分時間沒有生意，他就步行四十分鐘,，到尖沙咀的櫥窗外面去觀摩別人的工藝是怎么做的,，一邊看一邊用筆臨摹圖樣，由于偷師的樣子過于顯著,，很快就被人攆走了,。
好不容易接到一單活，有家工廠交了一塊青金石給他刻,，“我很用功的,，把所有的技能都在上面去做演繹，做了三個月,，做好之后交給老板,，心里很滿足，覺得老板一定喜歡,，結(jié)果老板一看,，他說，你要表達什么,？”陳世英百般解釋,，說這是一個花瓶,，上面雕的是麻姑獻壽,，有松樹,，有仙鶴，象征長壽,，但老板還是搖搖頭把花瓶遞還給他,，說，就當我把材料送你了,。
“他就是不要了,。我們要吃飯的，三個月都沒飯吃,，也沒有錢交給父母,，當然心里難受，拿不到工時工錢,，拿到這個材料有什么用,？”
萬般無奈的時候，他開始走街串巷兜售自己的作品,，挨家挨戶敲門,，常常吃閉門羹。第一次賣出作品,，還是偶遇一個賣歐珀（蛋白石）的老板,，憐惜他年幼又勤奮，力逼著同行拿貨,，才做成的生意,。
直到現(xiàn)在，陳世英還記得那件作品,，是一尊圓雕的賈寶玉,，衣袂飄飄，坐于石上,，在一棵開滿白花的樹下,。在當時的香港，這樣的題材十分罕見,?！拔耶敃r就是想做一些愛情主題，如果是做觀音或者關公,，可能很快就賣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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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醫(yī)鉆頭探入寶石的心
工藝錘煉人的智慧,，石頭的形狀不規(guī)則,，對于雕刻者來說，如果很粗魯?shù)匕巡灰牟糠智懈畹?，便是浪費了材料,。拿到材料,，工匠就需要不停地揣摩，跟石頭去對話,，根據(jù)石頭本身的形狀材質(zhì)特點,，因地制宜，把它最大化地,、然而又是極自然地雕刻出來,。
隨機應變是石雕匠人的美德，“比方孔雀石,、青金石,，石頭自然肌理有一圈一圈的紋路，這樣的話我們的重點在哪里,？我們準備下刀的時候,，要判斷一刀下在哪里，這個材料會不會出現(xiàn)裂紋,，或者本來是藍色石頭,，但是一刀下去石頭里面出現(xiàn)了白點，瑕疵,，或者其他紋路,，如果正好出現(xiàn)在觀音臉上，買家就不容易接受,?！标愂烙⒄f，雕刻的過程,，就是不斷地跟材料長期溝通的過程,，“同時你得有兩手三手四手的準備，一刀開進去,，白點正好在觀音臉上,，我們就會把菩薩的頭轉(zhuǎn)動一點，或者臉龐彎一點,，白點就沒有了,。如果還是避不開，我們就把材料轉(zhuǎn)一邊,。如果這個裂紋繼續(xù)走下去,，沒有辦法定位，我們就把臉反過來,，把背面做成正面,。如果前后也沒辦法對調(diào)，我們就把作品做小一號。如果還是不行,，甚至最后把石材整個翻轉(zhuǎn),，上下顛倒過來。如果還是不行,，連觀音都得放棄,，那么就看能不能改做八仙,？八仙做不到,，那么做關公？”陳世英說,，材料改變,，工匠的概念就得改變，工具也得改變,，乃至創(chuàng)作者的個性都要隨之改變,。
陳世英喜歡看藝術(shù)展，從一切事物里尋找視覺靈感,。在一次攝影展上,，他被一幅多重曝光的攝影作品迷住了，忍不住琢磨是否用寶石也可以雕出多重曝光那種如夢似幻的光影,。當時他已經(jīng)不滿足于浮雕寶石,，開始研究“內(nèi)雕”。所謂內(nèi)雕,，就是探入寶石內(nèi)部去做雕刻,，是非常精微的工藝。他研究了兩年多,，發(fā)現(xiàn)現(xiàn)有的雕刻工具難以滿足他的需要,，便決定自己研發(fā)改造工具，于是他去了一家機械工廠,，再一次當學徒,。
再一次當學徒，離他上回當學徒已經(jīng)過去了十多年,，香港的行業(yè)氛圍發(fā)生了很大改變,，徒弟不需要幫師父打醬油帶孩子了，而他也不復是當時那個負氣出走的少年,。他圓熟地暗暗記下每個師父下午茶愛吃的點心,，是冰奶茶菠蘿油還是三明治，跑腿幫師父買來,，請師父吃,，鬧烘烘的熱帶午后，師父們抽著煙吹著水，一點不費事就有點心吃,，覺得這個小伙子懂事又勤力,，他很快換來能動手上車床機械的特權(quán)。
陳世英目標明確,，他認為牙醫(yī)給人鉆牙的鉆頭很好使,，也許可以著手改制，作為寶石內(nèi)雕的工具,，但牙醫(yī)鉆頭鉆速太快,，一分鐘36000轉(zhuǎn)，后來更快到一分鐘240000轉(zhuǎn),，高速轉(zhuǎn)動帶來的熱力,，寶石無法承受，常常只上一刀,，寶石就裂開了,。
陳世英于1987年獨創(chuàng)“世英切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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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和佛陀同時出手
因為沉迷工藝，陳世英個人生活出現(xiàn)了很大的麻煩,。他是那種不停發(fā)現(xiàn)技術(shù)難關,、遇見問題就執(zhí)著于解決問題的人，這種性格,，當科學家合適,，當個手工業(yè)者就意味著他總是要“做生”，不肯“做熟”,。本來浮雕寶石賣得很好,，他卻不肯安安穩(wěn)穩(wěn)始終雕刻浮雕寶石，不肯做重復的事情,，總要開發(fā)新的山頭,，而研究新工藝常常是幾年的時光一把浪擲進去，卻毫無產(chǎn)出,。
“有一天,，我在埋頭雕刻的時候，突然電鉆停了下來,，怎么都恢復不了,，我以為是工具機械壞了，就傻在那里,，非常頭疼,。我已經(jīng)沒有錢再買工具去修理，我研究那個工具已經(jīng)好幾年了,，只為了達成自己的一個夢想,，我在雕刻桌前一坐下來就忘記了自己經(jīng)濟上的狀態(tài),，我完全沒想到，不是工具壞了,，是電被拉了,，我連電費都交不起了！”
他似乎聽見屋外有人在敲他的鐵門,，他還呆呆地陷在自己的苦惱里,，沒去應門，但那個聲音很執(zhí)著,，一直不停,，他無奈地起身去開門，看到門外站著兩個外國女孩子,，手里拿著《圣經(jīng)》,，對他說：我們把愛帶給你,，把幸福帶給你,。
在陳世英的童年，他每天一早6點多鐘會去教堂做早課,，目的是儀式結(jié)束后能吃到免費而豐盛的早餐,，只需要跟在人群中念叨45分鐘，便可享用面包牛奶和水果,。念完哈利路亞,，吃飽了肚子，別的孩子去上學,，沒學可上的他跑回家,，信佛的阿婆看見他回來了，喚他：世英,，去上香,，于是他也便跟著阿婆給佛菩薩上香，念阿彌陀佛,。
兩個傳教的外國女孩喚起了他對童年的回憶,，他回想起在他最饑餓的年紀，是在教堂里得過溫飽,，于是痛快答應參加禮拜六的青年聚會,，因為那里會有飯吃。
在青年聚會上飽餐一頓之后,，兩個外國女孩努力用粵語發(fā)出他名字的發(fā)音,，“她們說，陳—世—英,，這個對我們來講很難念的,，我們給你取個英文名好不好,？然后她們倆在那邊嘰里咕嚕一陣商量，我也聽不懂,，商量完說,，你叫Wallace好嗎？你長得有點像我們美國一個將軍,，也像拉斯維加斯一個男歌星,，這兩個人名字都是Wallace，我說好啊,，又能當將軍又能當歌星,，這名字不錯哦?！?/p>
后來陳世英為佛光山設計制作佛骨舍利塔,，塔的構(gòu)建，需要理解佛教宇宙觀中“三十三重天”的含義,，他專門去請教,，佛光山的朋友為了給他釋義，翻出《大藏經(jīng)》章節(jié)細解,，卻發(fā)現(xiàn)釋迦牟尼佛生前不單是被稱為“世尊”,，也被稱為“世英”，意為“世界的英雄”,?！八麄兙透议_玩笑，原來連你的名字都在佛經(jīng)里,，怪不得你現(xiàn)在要來造佛塔啦,，可能你前世就服侍過如來佛祖，給佛祖洗過腳的,?！?/p>
中、英文兩個名字都跟宗教有緣,，冥冥之中,，人生每次起落，也都有力量在照拂引領,，當陳世英潛心研發(fā)的幻像內(nèi)雕終于成功,，取得專利，并在全世界大放異彩的時候,，他將這道工藝命名為“Wallace Cut”,，中文名“世英切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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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淺為深,，皆為幻影
在擁有了牙醫(yī)鉆頭改制成功的雕刻工具后,，陳世英之前設想的在寶石上實現(xiàn)“多重曝光”逐漸成為可能,。他嘗試通過精密計算，在寶石的背面用360度陰雕的方式刻畫圖像,，圖像經(jīng)過寶石不同剖面光線的折射,，出現(xiàn)多重幻影。
始終難以解決的鉆頭過快導致寶石開裂的問題,，在工具端解決不了,，他就改變思路到工藝端去解決。他把寶石放進水下,，手持機器伸進水里做微雕,，讓旋轉(zhuǎn)產(chǎn)生的熱能迅速被水流降低。
“但水下雕刻帶來另外一個問題,，就是水的波紋會干擾視線,，你把一個筷子插進水里，水折射光線,，都會讓筷子變成不是直的,。在這種狀態(tài)下去雕刻，每雕一刀,，就必須拿出來把水吹干,，從不同角度再看,，再放進水里小心翼翼雕一刀,，再拿出來吹干……每一刀每一刀都是這樣，越來越感覺到自己沒有軀體,，那一刻沒有聲音,，也沒有我的存在、也沒有工具的存在,，只有一塊石頭,，跟我的心在互動?！?/p>
因為難度大,、試錯成本高，他先是在玻璃上反復練習,，有了一定把握之后,，再用天然水晶做試驗，天然水晶的硬度跟海藍寶,、紫晶接近,。等他終于胸有成竹的時候，他在海藍寶石上面雕刻了一尊荷萊女神,。
荷萊是古希臘神話中司掌四季輪替的女神,，在通透的寶石上,，光線在不同切面上折射，透出女神的一張正臉和四個不同側(cè)影,，但其實只有正面是雕出來的,，其余四個，皆為幻影,。女神高鼻深目的面部輪廓被反射后,，微妙剔透，纖豪畢現(xiàn),，這種虛空中生妙有的雕刻法,，也訓練著雕刻人的逆向思維，因為肉眼在寶石中看到的最深處,，其實在雕刻上是最淺的,，而肉眼看到的左，在雕刻時其實是右,，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一切思維都必須遵循逆向原則而行。
“但這不是一個童話故事,，因為一件作品的成功,，Wallace Cut的發(fā)明，把我?guī)У絿H上面,，但事實上,，我做出最成功作品的時候甚至過得比以往更窮，我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這是一個非常實實在在,，又非常奇妙的經(jīng)歷?！币话阒閷毱放频膌ogo都隱藏在背面,，但所有Wallace Cut的寶石，陳世英的簽名都鐫刻在正前方,，一眼可見,，因為那里不會產(chǎn)生折射，不會干擾光線,，他也絕不會漏掉Wallace Chan里那個姓氏,，Chan。
陳世英個展 《圖騰》 展覽現(xiàn)場,，F(xiàn)ondaco Marcello,，威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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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買一粒寶石的神秘中國人
陳世英每次都從一個德國寶石商那里買材料，有一天,，他突然接到德國人發(fā)來的電報,，說要來香港,，問能否拜會。沒有工作室,，陳世英就在自己老舊的住宅里接待了他,。老外倒也毫不介意，只說對他好奇,，別人買材料都是成批成批買,，定期訂貨，只有這個神秘的中國買家,，每次只買一粒寶石,，買完就長久地失蹤了。他問陳世英,，到底你是做什么的呢,？
陳世英拿出自己的幻像雕刻給他看，老外一看,，大為驚訝,，馬上從包里掏出二十多塊非常精美的、尺寸適合的寶石,，一股腦地攤開,，請陳世英挑選?！八f這是我收集了很久的,，我就全部都給你，你一年后再付錢都可以,?！?/p>
陳世英很尷尬，他每次只跟德國人買一塊寶石,，就是因為他只夠買一塊材料的錢，而且,，按照Wallace Cut的精雕難度,，可能一年時間也雕不出兩塊，自己是個只懂雕刻不懂銷售的人,，根本沒錢付賬?，F(xiàn)在別人遠道而來，又滿腔熱情,，他不好意思,，只得選了兩塊，德國人又硬往他手里多塞一塊,，并邀請他去參加在瑞士的展覽,。
德國寶石商人在瑞士展上擁有四個展位,，他愿意分享一個展位給陳世英，但陳世英手頭無錢無貨,，他只要了一個櫥窗,，櫥窗里只放了一塊Wallace Cut的寶石。
那是陳世英開眼看世界的一次機會,，他根本待不住,，天天跑去其他展館偷師學藝，意大利館德國館法國館,，看鐘表看珠寶看設計,，眼神直直如帶鉤子。等他再回到自己展位,，發(fā)現(xiàn)他的德國朋友特別開心,，因為櫥窗里那件“Wallace Cut”，這位德國寶石商人今年多接了好多訂單,，以前從來不看他展位的大品牌們,，也紛紛跑來看這件作品不可思議的工藝。這讓陳世英明白了一件事,，永遠要做最好的東西,，好東西自己會說話。
“Wallace Cut”雕刻的“荷萊女神”1987年獲得國際設計大獎,。1992年,，德國寶石博物館為陳世英舉辦了個展，這也是亞洲人第一次站上這個舞臺,，他被德國媒體稱為“亞洲雕刻天才”,。
陳世英物質(zhì)與時空對話 I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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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萬物為師
陳世英的人生逆襲，有點像他所鐘情的米開朗基羅,、達芬奇等先輩大師,，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shù)家大多沒接受過系統(tǒng)教育，只是自幼在學徒作坊,，以某種職業(yè)技能為起點,，讓好奇心引領自己一路在工作中摸索學習，哪里有需求,，哪里就生長出新的求知脈絡,。
這位天臺小學都只讀了兩年的輟學孩童，如今擁有多項科技發(fā)明專利,，包括鈦金屬在珠寶創(chuàng)作中的應用,、“世英切割”、翡翠切割潤光專利技術(shù)、石鑲石工藝,、靈感來自明代家具的珠寶“內(nèi)格榫卯鑲嵌法”,、“真空妙有”、“世英陶瓷”等等,，并且多次受邀在大英博物館,、哈佛大學、英國皇家藝術(shù)學院,、中央圣馬丁藝術(shù)與設計學院,、倫敦V&A博物館、巴黎政治學院,、佳士得美術(shù)學院等地發(fā)表演講或講學,。
他的一系列發(fā)明，就是在不斷探索工藝極限的過程中展開的,。頂級定制珠寶往往尺寸較大,，黃金、鉑金等貴金屬佩戴感受沉重,，他便開始研發(fā)用超輕的鈦金屬制作珠寶,。同樣體積的鈦，重量只有黃金的五分之一,。但鈦的融點高達1700多度,，用什么材質(zhì)的模具，才能承接1700多度的高溫,？黃金熔點950度,、白銀930度，以往珠寶制作用石墨材料來承接融化的金銀,，可是石墨到了1500度就軟如豆腐,，很快就化掉了。于是他又進一步研發(fā)耐高溫的陶瓷材料,，比鋼硬度還高五倍的發(fā)明“世英陶瓷”就是這么來的,。
“我研究一些新材料，牽涉到物理,、化學,、冶金很多科學經(jīng)驗，也會找一些其他行業(yè)的大佬請教,，香港第一，臺灣第一,，包括倫敦,、德國第一人，我都去找，但他們都覺得不可能,，覺得我外行異想天開,，甚至有點生氣，覺得挑戰(zhàn)了他的權(quán)威,。最后我還是只能回到自己的世界,，不停地實驗，不停地反思,，不停地去向材料本身提問,。我沒有老師，反而萬事萬物都是我的老師,，然后它們又會變成我的同學,。”
最后他找到解決方案,，從把鈦在固態(tài)轉(zhuǎn)變?yōu)橐簯B(tài)的時候,，不讓這個變化徹底完成，控制在90%的液化程度,，此刻鈦像水銀珠一樣可以靈活流動,，又不會散開，恰好拿捏這個狀態(tài),，把它注入含陶瓷成分的耐高溫模具,。
陳世英花了八年的時間研究鈦，在珠寶行業(yè)內(nèi)幾乎無人理解,，貴金屬才有市場,，誰會買鈦做的珠寶？八年后,，他在巴塞爾專場展示了自己的成果,。而這一獨特發(fā)明，也為他從珠寶設計跨界到大型鈦金屬當代雕塑領域奠定了技術(shù)基礎,。
陳世英,，物質(zhì)與時空對話 V,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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鈦是可以跟人類心臟一起跳動的金屬
陳世英最早對鈦金屬發(fā)生興趣，是因為一篇心臟起搏器的新聞報道,。作為太空金屬,，鈦在科技領域已經(jīng)得到廣泛應用，也被認為是代表了未來的物質(zhì),，但鈦又是跟人類肉身最沒有排斥的一個金屬,，無磁性、無毒,，做成假牙或者心臟起搏器,，進入人的身體兩個月左右，就會跟人類的神經(jīng)和肌肉連為一體，從這個意義上說,，鈦是可以與人類共生的金屬,。
雕刻寶石的時候，得由硬度更高的鉆石來完成切割雕刻工藝,，雕塑鈦的話,，除了鉆石，還需要用到鎢鋼,。陳世英摸索出一整套制作大型鈦雕塑的工藝,，鑄模完成之后，鈦的表面會出現(xiàn)一層非常堅硬的氧化層,，需要一邊打磨一邊雕,，來實現(xiàn)表面的肌理。鈦雖然是以神話中“Titanic”（泰坦巨人）命名,，但其實是一種非常敏感的材料,，甚至需要在接近真空的環(huán)境下去鑄造，但完全真空的環(huán)境,，操作者的手會爆裂,，要摸索一個合理的比例，把惰性氣體注進去……很多當代藝術(shù)家都由助手操勞雕塑,，可陳世英更相信親力親為的手感,，大量的實驗器械，也讓陳世英的工作室看起來不像典型的珠寶工坊或雕塑藝術(shù)家工作室,，相反,，它像一個科學怪咖的實驗室，一個像古人一樣留著長髯,、穿著黑色唐裝襯衣的怪杰就埋頭在他的工作臺前,。
2021年，陳世英在威尼斯舉辦了大型鈦金屬雕塑展覽《鈦坦：物質(zhì)與時空對話》,，這也是他第一次以當代藝術(shù)家的身份,，對他多年來在雕塑和大型裝置上的探索做出梳理。小時候在香港,，他家附近有一家茶餐廳冰室就叫威尼斯,，長大之后，威尼斯更成為他的向往之地,，只要條件允許,，每一屆的威尼斯雙年展他都不會錯過觀摩的機會。在他的威尼斯個展上,，他把代表過去的鐵,，和代表未來的鈦并置在一起,，形成充滿張力的二元對立,。
5000年前,，人類已經(jīng)開始使用鐵器，而鈦被發(fā)現(xiàn)的歷史才短短兩百多年,，鐵熱情,、敏感，“鐵會記住每一天的天氣和溫度,，發(fā)生的一切都會留下痕跡,，滴一滴水在鐵上面，幾個小時之后鐵就變化了,?！倍伿且环N接近永恒的金屬。陳世英用銹跡斑斑的工字鐵,，跟鈦鑄造的巨大頭顱組合,，那些臉龐帶著冥想式的悠遠寧靜，任由工具般冷硬的鐵框,，開出扭轉(zhuǎn)空間的缺口,。
2022年陳世英再一次回到威尼斯，跟威尼斯雙年展同期,，帶來另一場大型特定場域裝置展覽《圖騰》,。展覽特別呈現(xiàn)了一件裝置作品，由陳世英的10米鈦金屬雕塑部件組成,，此前,，這件作品曾于上海021亮相，但在威尼斯15世紀建筑Fondaco Marcello中被重新拆分呈現(xiàn),。一旦拆解,，雕塑作為統(tǒng)一形象的完整性便不復存在，象征著危機四伏的現(xiàn)代社會和脆弱崩塌,、亟待待重建的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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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宗教中，找到最神性的那張臉
在陳世英的大型雕塑中,，令人目光久久不能移開的就是那些人臉,。鈦的波光粼粼，呈現(xiàn)出臉龐上所有纖細的微表情,。這些臉龐不辨雌雄,，無問東西，也消弭了時間感,，他們閉目不語,，仿佛不諳世事的少年,，也像洞察了一切的老僧。
陳世英說,，他一開始做雕刻就是刻觀音和佛像,，后來雕Cameo，常見題材是基督和圣母,，做Wallace Cut的時候,，又大量研究古希臘、古羅馬神話中的女神形象,。什么樣的臉龐能夠最大程度體現(xiàn)神性,，體現(xiàn)悲憫，體現(xiàn)溫柔和慈祥,？在東方的臉龐和西方的臉龐,、男性的臉龐和女性的臉龐、少女的臉龐和老者的臉龐之間,，也許存在著最大公約數(shù),。
“我覺得一個人在修行的時候，就沒有性別,，不知道自己是男是女,，創(chuàng)造也沒有分東方西方，我希望能創(chuàng)造神圣道,，可以通天通地,，無分天界、地界跟人界,?！痹谛扌械倪^程中，他嘗試過一個多月不吃任何東西,，只喝溫水保持生命最基礎的熱能,，在呼吸吐納的極致感受中，他感受到空氣中萬千微塵中皆有無數(shù)生命,，“感受到花開花謝都有感情,，樹葉黃了我會哭，花謝了我也哭,。拿一個杯子,，放一個器物，都要輕拿輕放,，因為上面的細菌也是生命,。每塊石頭都有呼吸，只是它們幾百年為一呼,，幾百年為一吸,?！?/p>
有位大藏家是他的伯樂，收藏了他雕刻的許多佛像,，也成為他在佛學上的引路人,。這位藏家離世之后，陳世英跑去他墓地上長久坐著,，“我希望知道是不是有靈魂的存在,，所以我跑到墳場去找人。如果沒有靈魂,，他待在地下干什么？如果有靈魂,，他能不能上來跟我對話,？”
陳世英甚少向外人道的是，2000年前后,，在他的事業(yè)初上巔峰的時候,，他出家當過幾年和尚，出家之前還散盡家財,，燒掉過往所有照片,，斬斷跟昨日的所有連接，連最心愛的工具都統(tǒng)統(tǒng)分送與人,，因為“我再也不會回來了”,。
但老天爺還是又給他一個回來的機會。還俗回家路上,，他意識到自己一無所有,，身無分文，連想雕刻都沒有材料,，看見路邊散著一些修路遺棄的水泥方塊,，意識到萬物皆有其用，便把水泥塊搬回去做雕刻材料,。
“出家修行那段時間讓我越來越了解所有宗教,，不單對佛教，包括道教,、基督教,、印度教，甚至我還去了解摩門教那些,，發(fā)現(xiàn)本質(zhì)都是相似的,，如果我只活在一個宗教里面也是狹窄，我要超越對單一的一種宗教的認知,，最后就是愛天,，愛地,，愛萬物，愛人,。我的肉身有限,，有一天我不在了，但我創(chuàng)造的作品活得比我長,，會成為我生命的載體,，成為我存在過的證明，也成為我留給未來的語言,?！?/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