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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昌耀:懷著對美與善的盟誓 | 封面人物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李乃清 日期: 2022-07-25
改革開放后,,昌耀給自己設計了一張名片,,姓名下方的職務職稱欄,,他打了一長串:“男子·百姓·行腳僧·詩人”
“昌耀是唯一的,,而且無從仿效——其精神世界,,無人能夠仿效,;其生活狀態(tài),,無人愿意仿效,。”
昌耀,,1995年7月? 圖/蔡征,,《時間的雕像:昌耀詩學對話》“酒杯已朽。我不再擦拭銅壺或禮器,。/燭光在窗紙晾干。屋脊不再嗚咽如狼,。/書稿攤開撒滿廢字,。是魚目刺痛眼珠?!?一切平靜,。一切還會照樣平靜。/一彈指頃六十五剎那無一失真,?!保ā稑O地民居》,,1990年)2000年3月23日清晨,時年65歲的昌耀,,在肺癌病痛磨折中艱難地移步醫(yī)院陽臺,,朝著窗外滿目曙光縱身一躍……10年前寫下的詩句,竟一語成讖,。1996年3月23日這天,,昌耀曾對著窗外新鮮純潔的春雪,寫了些欣亮的句子:“從啟開的窗口呼吸,,騁目雪原的體香,,相對于枯干澀燥的昨日,以及昨日之前更加久遠的隱含了期待的日子,,滋潤的蠕動感已深入到每一關節(jié)的軟骨和隆起的滑膜層,,既是人體的,也是萬象萬物被滋潤,、被膨起的感受,。復活的意識如此常思常新?!保ā稄膯㈤_的窗口騁目雪原》)許多年過去了,,昌耀在他那些常讀常新的詩句中一次又一次“復活”。人們捫摸辨識他慧思獨運的詩章,,字符與字符,、血珠與淚滴,交相輝映,、排比嚎呼,,其吟詠、傾訴,、喧嘩的情態(tài),,已成為詩人生命樣式的獨有見證。近三年,,關于昌耀生平及其詩作的研究資料又相繼浮出水面,。2020年,紀念昌耀逝世20周年的《高車——昌耀詩歌圖典》,,除了收錄昌耀書寫西部風情的近70首詩歌,,影印公布了兩百余幅鮮見的昌耀手跡、書信,、照片等珍貴資料,;2022年初《昌耀年譜》面世,作者張穎對詩人苦寒的一生及生命中的波瀾,、種種境遇下的創(chuàng)作,,作了系統(tǒng),、客觀的梳理,極具史料價值,;2022年3月,,《時間的雕像:昌耀詩學對話》出版,作者馬鈞以獨到筆法精析昌耀詩文,,并在書中收錄了《昌耀詩文總集》中未收入的十多篇重要資料,,公布了昌耀部分不為人知的攝影創(chuàng)作。
“昌耀在中國當代詩壇的地位,,說極端些,,就是一流,沒有之一?,F(xiàn)在詩壇很多流派,,但無論哪一派,都對昌耀百分百五體投地,?!闭f這些時,詩人肖黛的語氣是堅定的,,她向南方人物周刊記者回憶:“當年我在青海,,內(nèi)地詩人去見昌耀就是朝圣,這些人現(xiàn)在都是詩壇中堅了,,上世紀80年代,,他們坐著硬座跑到青海,沒有任何目的,,就是懷著膜拜的心情去見昌耀,。直到今天,即便已經(jīng)過去很長時間,,昌耀的作品仍是獨一無二的,,等級上位列一流,沒人對他的作品有異議,,只有研究他的份,,昌耀現(xiàn)在還像座山一樣,就是當年韓作榮講的‘巨靈’,?!?/section>盡管生于南方,某種程度上講,,昌耀卻是個真正的“西部詩人”。《高車》《荒甸》《莽原》《戈壁紀事》《曠原之野》《達坂雪霽遠眺》《騰格里沙漠的樹》《青藏高原的形體》《踏著蝕洞斑駁的巖原》《尋找黃河正源卡日曲:銅色河》……他的詩作中,,許多篇名已有明顯的西域特色,;由他本人生前編定的《昌耀詩文總集》,,所收作品上自1955年,下至他離世前的2000年3月,,所有詩文都是他在青海的創(chuàng)作,,是他以45年青春韶華和生命苦難與西部高原相互砥礪的見證。
早在1957年,,年僅21歲的昌耀就以短短8行的《高車》顯示了他的天賦,,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從地平線漸次隆起者/是青海的高車,。//從北斗星宮之側悄然軋過者/是青海的高車,。//而從歲月間搖撼著遠去者/仍還是青海的高車呀。//高車的青海于我是威武的巨人,。/青海的高車于我是巨人的軼詩,。”西部是昌耀心中的圣域,。藝術家在自己所神往的空間中描繪圣境,,鑄就自己的藝術語言,昌耀就在高山,、激流,、荒甸、大漠中塑造和完成了他的“西部放歌”,,在他的詩筆之下,,冷峻、獷悍,、棱角鋒銳粗糲的西部莽原凸顯崛起在我們面前,,他所形繪的西部令人有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之驚詫,。燎原在昌耀臨終時受托,,為其《總集》作序。他在《高地上的奴隸與圣者》(代序)中評議,,“昌耀的確太龐雜,,太豐富,也太深奧,,在他以青藏高原的方式堆壘的詩歌大塊中,,含納著地質(zhì)史般博雜的造化與生命的信息,以及靈魂震顫中從大地上弓起的眩目的極光,。這種精神與藝術的方式,,在20世紀的中國新詩史上是罕見的?!?/section>
燎原之后又撰寫了《昌耀評傳》,,接受南方人物周刊記者采訪時,,他對故去老友保有深深敬意?!安且粋€很有教養(yǎng)的人,,也是一個非常有趣的人。如果沒有密切交往,,大家都覺得他不太好接觸,,他也不隨便跟人閑扯?!?/section>“誰與我同享暮色的金黃然后一起退入月亮寶石,?/一個蓬頭的旅行者背負行囊穿行在高迥內(nèi)陸?!?一個挑戰(zhàn)的旅行者步行在上帝的沙盤,。”(《內(nèi)陸高迥》)“昌耀不是侃侃而談的人,,他拘謹小心,,對人充滿戒備,這是他性格的底色,。但你看他的詩,,又發(fā)現(xiàn)他內(nèi)心對這個世界、對周圍的人充滿了矛盾的情愫,?!瘪R鈞精研昌耀文字,完成《時間的雕像:昌耀詩學對話》,,憶及昔日交往,,他也愈發(fā)理解了昌耀,“他一方面渴望結識知己,,敞開心扉,,一方面,他又遠遠地躲開人群,,與人保持疏離的關系,。”改革開放后,,昌耀曾頗具匠心地給自己設計了一張名片,,姓名下方的職務職稱欄,他打了一長串:“男子·百姓·行腳僧·詩人”,。有趣的是,,這位“詩人中的詩人”將自己的雄性性屬放在首位,而把詩人放到末位。馬鈞指出,,這與昌耀的大詩歌主張有關,,“他提倡的詩學之美是雄健之美,正如他崇拜惠特曼,,惠特曼在詩中幾近完美地體現(xiàn)了一個男子的雄健之美。詩人首先是帶有肉身性質(zhì)的,,有了雄健的身體,,其他才能往上附著、提升,。昌耀強化他男人的屬性,,實則是對萎靡、柔弱的世相的不滿與批評,?!?/section>1960年代在祁連山下被放逐時,昌耀寫下名作《良宵》,,短小的情詩中,,依然體現(xiàn)出他對雄性氣質(zhì)的推崇:“放逐的詩人啊/這良宵是屬于你的嗎?……/是的,,全部屬于我,。/但不要以為我的愛情已生滿菌斑,/我從空氣攝取養(yǎng)料,,經(jīng)由陽光提取鈣質(zhì),,/我的須髭如同箭毛,/而我的愛情卻如夜色一樣羞澀,?!?/span>“‘放逐’從古至今極易成為詩人命運的魔咒,在其催逼下,,誕生了昌耀這位偉力詩人,,正如同時期《兇年逸稿——在饑饉的年代》中所寫:我在沉默中感受了生存的全部壯烈/如果我不是這土地的兒子,將不能/在冥想中同樣勾勒出這土地的鋒刃,?!边@是張穎的看法,90后的她讀研時就以昌耀詩歌為題,,歷經(jīng)數(shù)年,,整理出版了《昌耀年譜》?!扳}質(zhì),、須髭、箭毛,野蠻生長把人還原到從自然中攝取能量的原始經(jīng)驗,。但愛情如夜色羞澀,,這個樸素比喻或許代表了昌耀對愛情的質(zhì)樸期待,甚至是對人與人之間溫情的渴望,?!?/section>1997年,昌耀寫下《人生四境》:拓荒,、生命之水,、繁育和司春女神,這與他的“命運之書”確有映照,,他是在高原和詩田拓荒耕種的男子,,“勞動是生命的沖動,成為匠心獨運的藝術”,,他一生崇拜司春女神,,“愛既是權利,也是美德,?!?/section>生命的霜秋之季,經(jīng)歷病痛磨折,,不再有健美肉身,,愛情亦枯萎時,“投身到土地的懷抱,,/它也就安寧了,。”(《春雪》),,詩人在《踏春去來》中寫道:“已經(jīng)飽受生命之苦樂的蘆梗將無懼霜風/而視死如歸,。只有春天的不幸最可哀矜?!?/span>?
大暑下的高原山岳,。/逆光。大方折線輪廓勾勒的高原山岳,。/一層層逆光,。一層層推向深遠背景的高原山岳。/愈往西北角山色愈堆愈深愈重,,愈堆愈冷愈濃,。——《高原夏天的對比色》
昌耀曾自言,是一張宣傳畫《將青春獻給祖國》把他引向西部,,畫上的女勘探隊員在他心中是“女神”,。西部“輝煌的地貌”,自然也成了他要朝覲的圣地。上世紀50年代有一支激情澎湃的《勘探隊之歌》,,歌中“是那山谷的風,,吹動了我們的紅旗,是那狂暴的雨,,洗刷了我們的帳篷……”,,那一定也曾令昌耀年輕的心為之激蕩。是的,,激情,、激蕩,也許因他生在熱烈的夏天,、生在“怕不辣”的湖南,是“風雨雷電合乎邏輯的選擇”,。“昌耀是湖南人,,性格耿直,說話有時直來直去,,直到不給人臺階下,。他生性內(nèi)向,但是一旦他性子起來,,湖南人骨子里的倔勁就會表現(xiàn)出來,。”上世紀90年代中后期,,時任《江河源》(《青海日報》文藝副刊)編輯的馬鈞,,因約稿與昌耀漸漸相熟,詩人“字斟句酌”的“嚴苛”令他印象深刻,。“昌耀對字詞的要求特別高,。當年約稿有篇《春天漫筆》,寫他參加了一次由某位省長招待的宴會,。行文中,,昌耀很有意思地用了個詞,‘省長大人’,,古今雜糅的詞語,,帶有某些戲謔、復雜情緒的表述,。我們老總一看,,這個不行,要作處理,。我向昌耀反饋意見時,,他‘暴烈’的脾氣就上來了——你要刪掉‘大人’二字,那就不要發(fā)表了?!?/section>“還有一篇《詩人寫詩》,,他先在文中說了詩人類似夜鶯之類的各種美稱,第二段有這么一串表述:‘自然,,也不免于惡謚,,如稱‘鳳歌笑孔丘’的楚國詩人接輿為楚狂。如是,,即便是‘狂人’也無損于詩人的令名,。’坦白講,,那時我還沒接觸過“令名”這個詞語,,抄寫手稿時,錯誤地抄成了‘命名’,。兩個詞義似乎都能講通,,但有微妙區(qū)別。稿子一見報,,第二天昌耀就打來電話,,直直說了句:‘你們也不能免俗!’這給我留下極深印象,,原來詩人對一個字的要求這么嚴苛,,怪不得他是從事語言文字的藝術家。昌耀的字斟句酌,,精雕細刻,,簡直和唐代推敲派詩人如出一轍?!?/section>?
昌耀手稿? 圖/《時間的雕像:昌耀詩學對話》 ,,馬鈞提供1936年6月27日,昌耀誕生在湖南桃源一個王姓大家族,,是王家第三代長子,。他曾在代表作《哈拉庫圖》開篇寫下這樣的詩句——“城堡,宿命永恒不變的感傷主題”,,如許感喟或與他幼年禁閉于女眷留守的“空城堡”有關,。當時,昌耀家的宅院約占去全村建筑面積一半,,但這個“豪門城堡”的男主人們,,為實現(xiàn)理想,相繼離家出走,。那個動蕩年代,,昌耀的父親王其桂在北平念完中學便去山西參加抗日決死隊,,后進入延安軍政大學;他的大伯王其梅,,上世紀30年代在北平接受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曾是“一二·九”學生運動的主要組織者,和平解放西藏時曾是軍方最高首長之一,;他的五叔王其榘,,曾是歷史學家翦伯贊的秘書,后在北京中科院近代史研究所任研究員……昌耀的這些父輩,,是身懷抱負的男子,、有所作為的百姓、闖蕩世界的行者,、詩書濡染的學人,,但都沒擺脫雷電交加的飄搖宿命:他的父親與伯父,曾經(jīng)的革命兄弟,,“文革”中以不同身份罹難,。王其桂回到桃源后,1950年在“土改”中遭批斗,,此后十多年在北方多個農(nóng)場勞改,1967年墜湖而亡,;王其梅因“六十一人叛徒集團”重大錯案蒙冤,,在京憂憤離世,彌留之際曾表示:“請求黨把我的骨灰送回西藏,?!?/section>昌耀的行旅,冥冥中追隨著父輩們的蹤跡,。年僅14歲的他決意投筆從戎,,從湖南故鄉(xiāng)隨部隊奔赴東北,繼而走出國門開赴朝鮮戰(zhàn)場,?!?950年夏天,我隨部隊北上駐防遼東,,從桃源乘船在武昌登岸,,街頭一城關門洞觸動了我,感覺似曾相識,。我確信這一感覺不無根據(jù):1938年我祖父病危去世前曾派人去武漢并在當?shù)貓蠹埧菃⑹聦ふ摇蟾锩鼤r期’闖蕩在外的父親及伯父的下落,,我也幾次聽到母親向人談及‘武漢跑馬廳’如何如何之類?!保ā段沂秋L雨雷電合乎邏輯的選擇(未完成稿)——昌耀自敘》)昌耀最初的創(chuàng)作,,是從朝鮮戰(zhàn)場上的文藝兵生涯開始,。起先是小說、戰(zhàn)斗故事,,“動輒洋洋灑灑數(shù)千言而仍舍不得煞尾”(《艱難之思》),。沸騰的戰(zhàn)地生活和身邊文學小環(huán)境,強烈地刺激著他的寫作欲望,。有趣的是,,寫作時,他總喜歡向同宿舍比自己年長6歲的作家未央借用那支使其寫出文學大名的咖啡色“關勒銘金筆”,,而這位老鄉(xiāng)長兄“總是為我百拿不厭”,。昌耀第一篇發(fā)表的作品是散文《人橋》,“時在1952年冬或1953年春,,載于上海的《文化學習》”,。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始于1953年,諸如表現(xiàn)抗美援朝戰(zhàn)爭生活的《歌聲》,、《祖國,,我不回來了》、《你為什么這般倔強》等,。這是在他17歲時的人生少年時光,。1953年夏,抗美援朝戰(zhàn)爭即將結束時,,這名激情的小戰(zhàn)士遭到炮火襲擊,,負傷致殘。關于昌耀的這次傷情,,原始診斷記錄顯示:“腦顱顳骨凹陷骨折”,;在他此后所持的《革命殘廢人員證》中,殘廢等級被核定為“三等乙級”,。回國后,,昌耀進入河北省榮軍學校,期間閱讀了郭沫若的《女神》,,以及萊蒙托夫,、希克梅特,、勃洛克,、聶魯達等大批中外詩人的詩作。1955年,,響應“開發(fā)大西北”的號召,,王家這名男子選擇遠赴青海——從此離家越來越遠,,跋涉山旅,,攀登詩峰,。“我父親喜歡讀文史、政論,、時評,。我還見他整理過一本他自己的手抄本舊體詩詞集?!蓖陼r期寂寞的昌耀,,已開始翻閱父親留在書架上的大量書籍和來自香港的進步文化刊物。這個“空城堡里的幼主”愛哭,、怕鬼,,他的母親、姑母,,還有一位長他數(shù)歲的佃農(nóng)之女曹娥兒,,教給他大量古曲兒歌和鄉(xiāng)諺俚謠。幾十年后,,當我們讀到“鍋里煮了個羊肋巴,,房上站著個尕沒牙”(《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個孩子之歌》)這樣的青海風味謠曲時,,便能意會民間藝術對昌耀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同時也形塑著他根植大地的高貴的百姓視角。“雖然昌耀出身也算富家子弟,,但他更愿把自己看成底層人,,加上他有過流放、勞改經(jīng)歷,,盡管后來有了名氣,,但更多時候屬于不受社會待見的邊緣人物,。你看他寫那些乞討者,,許多都屬底層行列,但在詩人眼里,,他像巴赫金一樣都給他們加冕,,讓他們成為精神上的王,賦予崇高象征意義,。這是昌耀的平民立場,。”馬鈞強調(diào),,“昌耀在名片上突出‘百姓’身份不是矯情,,有人把它當成修辭和反諷,但昌耀是嚴肅的,。這涉及他的政治立場,,和他那一代人的政治情結,。我覺得他的‘百姓’情懷是真誠的?!?/section>1995年,,肖黛邀請昌耀去她就職的大學分享詩歌創(chuàng)作,昌耀一開腔就說自己參加過抗美援朝,、為國負傷,、保衛(wèi)家園、想當英雄,、非常光榮,。“這個話題,,他磕磕巴巴講了半個多小時,,然后又用半小時磕磕巴巴地說,我是自愿來青海的,,一心要投入支援大西北建設中……這是時代對每個有志青年的要求……他講得很慢,,但極動情,用當下的話說,,滿滿的主旋律和正能量,。”“老友”肖黛眼中,,昌耀本質(zhì)上是個積極,、主動、自覺自愿的理想主義者,,但也是腳踏實地的現(xiàn)實主義者,。“作為一個偉大的詩人,,他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自傳性意味,,與他的現(xiàn)實生命形態(tài)互為照應,連同他詩句的所謂孤絕,、冷峻,、奇倔,因為生命中的苦難巨大,,也都變得極為合情合理,,而不是世俗的陰陽怪氣或者淺薄的艾怨晦澀?!?/section>“遠處,,蜃氣飄搖的地表,/崛起了渴望嘯吟的筍尖,,/——是羚羊沉默的彎角,。//……正是為了大自然的回歸,,/我才要多情地眷顧/這塊被偏見冷落了的荒土?”(《莽原》)唐代邊塞詩人岑參以他的《白雪歌》《輪臺歌》《走馬川行》等名篇呈現(xiàn)西域令人驚異的地貌風情,,時人殷璠稱之“參詩語奇體峻,,意亦造奇”(《河岳英靈集》),20世紀的“西部詩人”昌耀筆下的西域,,堪與岑參相輝映,。“大自然最原始的那種生命的動力,西部恢宏博大的文化精神早已滲透到他的血液,、靈魂,,成為一種與其個性氣質(zhì)、藝術信仰同構的關系,,成為審美認同的基石,。”昌耀曾在《宿命授予詩人荊冠》(問答)中如此評述畫家,、好友朱乃正,,仔細想來,這又何嘗不是在說他自己,?
九月風如焚,,/不愁莽蒼不紅。/天幕以西,,/聲色未露,,/牧人甩鞭,/原上草/一時嗖嗖馳去/許多響馬,,/許多響箭,。——《秋辭》
1955年6月,年僅19 歲的昌耀響應“開發(fā)大西北”號召去了青海,。據(jù)他事隔近40年后提供的《一份“業(yè)務自傳”》,,“1957 年對于我以及我這樣一批人都是流年不利的一年。那年秋,,正當我的第一本詩集《最初的歌》將由陜西人民出版社第二編輯室發(fā)排出版,,我以兩首原由《青海湖》詩歌專號刊發(fā)的16行小詩《林中試笛》而罹罪……故定為右派分子,。這是一個對我的生活觀念,、文學觀念發(fā)生重大影響的時期?!?/section>昌耀自己寫的小傳? 圖/《高車:昌耀詩歌圖典》,,王俏也提供1957年7月初,昌耀自貴德縣河西鄉(xiāng)回到青海省文聯(lián),,領導囑他發(fā)表新作,。昌耀隨即抽出下鄉(xiāng)時所寫短詩《車輪》《野羊》兩首作品,,冠以“林中試笛”總題上交,領導定于《青海湖》第10期慶祝國慶八周年特刊詩歌版頭題發(fā)表,。時值“反右”斗爭如火如荼,,昌耀的作品完全游離其外。兩天后《林中試笛》被抄成大字報張貼在文聯(lián)會議室墻上,,批判者認為“一只殘缺的車輪”等意象反映出昌耀的“惡毒性陰暗情緒”,,領導將當時已開印的第8期《青海湖》緊急調(diào)整,換上昌耀的《林中試笛》并加上“編者按”:“鑒于在反右斗爭中,,毒草亦可起肥田作用,,因而把它發(fā)表出來,以便展開爭鳴,?!?/section>孤傲內(nèi)向的昌耀,向來不參與社會活動,,也不愿過問旁人的事,。他后來在1962年寫的《甄別材料》中表示,自己只是將生活簡單劃分為對創(chuàng)作有利或無益兩種情況,?!氨热纾鋸R會,,去草原能啟發(fā)我寫作的靈感,,而開會,柴米油鹽醬醋茶之類的生活瑣事似乎只對創(chuàng)作小說積累素材有好處……”詩人在材料中坦言,,“我對政治與藝術的理解是幼稚的,,這也表現(xiàn)了我的不成熟?!?/section>1957年7月27日,,昌耀模仿《詩經(jīng)》四言句型,寫下頗具古風韻致的《月亮與少女》:“月亮月亮/幽幽空谷//少女少女/挽馬徐行//長路長路/丹楓白露//路長路長/陰山之陽//亮月亮月/野火搖曳”,。創(chuàng)作中,,昌耀純?nèi)巫匀坏匾敫柚{里環(huán)佩叮當?shù)囊袈膳c回環(huán)復沓的節(jié)奏,早期這首優(yōu)美的代表作,,也體現(xiàn)了他對中國古典詩歌源頭的自覺回溯,。馬是昌耀鐘愛的動物,也是他心理投射的象征,。他為自己設計的名片左上角:日,、月、山下一匹沉思的駿馬,周身泛漾著神秘幽靜的藍色,。“憂戚的眼神掉在憂戚的河道,,天邊長出/蜷曲的鬣毛”。(《遠離都市》)《風景》中的“龍駒”,、《踏著蝕洞斑駁的巖原》“跛行的瘦馬”,、《黑河》邊“望空傲嘯的馬駒”、《哈拉庫圖》里“向空鳴嘶的老馬”……昌耀在詩中發(fā)問:“有比馬的沉默更使人感動的嗎,?”(《山旅》)自1957年下半年起,,遙想月夜“挽馬徐行”的年輕詩人,頭戴“囚徒”荊冠,,踏上“路長路長”的流放生涯,,在“激流”與“群山”中,“隨我對我們紅色的生活/作一次驚愕地眺視”(《群山》),。昌耀先是在省城近郊的監(jiān)獄工廠冶煉鋼鐵,,接著被轉移至淺山地區(qū)每天抬著上百斤重的條石修筑盤山水渠,在長達500行的詩作《大山的囚徒》中,,他曾寫道:“我倒下了/石棱穿破了眉骨/血漿從眼眶里進出……”,。那一天,他因體力不支,、更因心緒惡劣,,致使失衡的石料砸向踝骨,當場昏死過去,。醒來見管教人員正吆喝著抬他去急救,,他卻嗷嗷吼叫,寧死不從……抗爭之劇烈,,誠如他筆下“拒食的戰(zhàn)馬”,。“秣馬的兵夫一順兒不懈地操演著同一勸食之舞蹈?!艘患硬褪侨绾坞U絕而痛苦,。/拒食的戰(zhàn)馬默聽遠方足音復沓而不為所動。/這又是何等悲涼的場景,?!保ā垛鹛琛ね础罚?/span>蒙冤的昌耀自覺委屈、憤懣,,他曾以文字材料“上告公堂”,,但堅決申辯、反復抗爭的結果,,卻是刑役的層層加碼,。在看守所里,他每天要干十幾小時苦活,,吃飯就蹲在墻角啃些發(fā)酸變質(zhì)的干饃饃,,晚上睡在一米高的馬桶旁,他將同犯的鞋子悄悄收攏,,填在腦后當枕頭,。若能這樣睡到天亮自然好,但同犯們會起夜,,排著隊輪流便溺,。黃色的液體四濺,濺入詩人的噩夢之中……到了祁連山下的農(nóng)場,,日子仿佛有了盼頭,。那里生長青稞,青稞熟了的季節(jié),,昌耀和他的難友成了神秘的耗子,,靠偷炒青稞暫緩饑餓。白天勞動時,,他們把麥穗捋到褲子里,,晚上貓著腰用臉盆炒青稞。某天夜里,,大家坐在窯洞里偷吃各自的青稞,,有一人溜進來,黑暗中把手伸向昌耀,,詩人慷慨地將自己得來不易的食物分享給他……第二天出工站隊時,,昌耀被揪了出來,原來那個“乞討者”竟是他們的管教干部,,他讓詩人把脖子扭來扭去供大家取樂——看這個耗子,,偷嘴偷得多肥!連脖后頸都有肉褶了,!眾人哄笑起來……“二十三年高原客,,多驚夢”(《秋之聲(二章)》)自1957年那個秋天起,,孤往冥行的詩人經(jīng)歷了23年苦難生涯,“像一個亡命徒,,憑借夜色/我牽著跛馬,,已是趲行在萬山的通衢,踅身/猛獸出沒的林莽,,捫摸著高山苔蘚寄生的峭巖,,/躬著背脊小心翼翼越過那些云中的街市、/半坡的鳥道、/地下的陰河……/二十多個如水的春秋正在那里流失,/只余回聲點滴,?!保ā渡铰谩罚?/span>“午時的陽光以直角投射到這塊舒展的/甲殼。寸草不生,。老鷹的掠影/像一片飄來的闊葉/斜掃過這金屬般凝固的鑄體,,/消失于遠方巖表的返照,/遁去如騎士,。//在我之前不遠有一匹跛行的瘦馬,。/聽它一步步落下的蹄足/沉重有如戀人之咯血?!?《踏著蝕洞斑駁的巖原》)結束流放后,,1979年,昌耀在《致友人》中以這樣的詩句重新亮相:“九死一生黃泉路,,我又來了,,骨瘦如柴/昂起的/還是那顆討厭的頭顱”;1998年底《昌耀的詩》出版,,他在《后記》中把《林中試笛(二首)》以其被批判時的原貌發(fā)表出來,,“為了給我稚拙的青春與‘史實’的解釋保留一份背景資料,姑且將我的兩首短詩‘立此存照’”,。依然是那匹“拒食的戰(zhàn)馬”,,骨子里藏著悍厲。?
西羌雪域,。除夕,。/一個土伯特女人立在雪花雕琢的窗口,/和她的瘦丈夫,、她的三個孩子/同聲合唱著一首古歌:……//那一夕,,九九八十一層地下室洶涌的/春潮和土伯特的古謠曲洗亮了這間/封凍的玻璃窗。我看到冰山從這紅塵崩潰,,/幻變五色的杉樹枝由漫漶消融而至滴瀝,。/那一夕太陽剛剛落山,/雪堆下面的童子雞就開始/司晨了,。——《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個孩子之歌》
“雪”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昌耀的詩句中,甚至被他多次直接嵌入詩題,。流放前,,他在《鷹·雪·牧人》中寫下詩句:“鷹,鼓著鉛色的風/從冰山的峰頂起飛……/大草原上裸臂的牧人/橫身探出馬刀,,/品嘗了/初雪的滋味,?!?/span>待到完成《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個孩子之歌》時,,詩人已脫去“大山囚徒”的垢衣,,入贅藏族草原之家,在半農(nóng)半牧的西部邊地上撐起一個五口之家,,除夕夜飄雪的詩中,,隱隱升起苦澀溫馨的煙火氣,。昌耀給他的三個孩子都取了詩意的名字,,對他們的未來寄予深切期許。長子王木蕭,,取自杜甫的《登高》:“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女兒王路漫,,取自屈原的《離騷》:“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次子王俏也,,取自毛澤東的詩句:“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父親對我的期望,,可能就是與世無爭吧,。”電話那頭,,王俏也的語速平緩,,說話不太流露情緒。如今,,他也年過不惑,,已為人父。在不少老熟人眼里,,小兒子的長相和性格與昌耀有幾分相似,。受訪時他言語不多,稍顯木訥,,但你能感覺到他的坦誠,。“我也想通過那首詩(《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個孩子之歌》),,去理解自己父母的感情,但我沒讀懂,。許多人覺得這些詩句寫得很好,,但我看完覺得沒啥意思,。在我兒時的記憶中,父母感情不太好,,最終他們在我上初中時,、大概92年左右離婚了,我們家整個就散了,?!?/section>昌耀在兒子的畫上備注解說? 圖/《高車:昌耀詩歌圖典》,王俏也提供1973年1月26日,,37歲的昌耀依照藏族傳統(tǒng)迎娶了比自己小20歲的楊尕三,,高原土著濃脂重彩的古艷婚俗定格于他的經(jīng)典名作《慈航》,“迎親的使者/已將他扶上披紅的征鞍……/吉慶的火堆/也已為他在日出之前點燃,。/在一處石砌的門樓他翻身下馬……/懷著對一切偏見的憎惡/和對美與善的盟誓,,/他毅然躍過了門前守護神獰厲的/火舌。//……然后/才是豪飲的金盞,。/是燃燒的水,。/是花堂的酥油燈?!?/span>長詩《慈航》帶有強烈的宗教色彩和浪漫意識,,不僅刻下昌耀與這位藏族發(fā)妻的愛之盟約,也是詩人對“摘掉荊冠”,、洗脫罪名得以重生的禮贊,,是他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昌耀的婚姻航程20年后在苦海擱淺,。朱增泉在《尋找昌耀》一文中指出:“昌耀和這位土伯特妻子的婚姻,就像一幅色彩濃重的高原油畫,,‘美’得極不和諧,,極不協(xié)調(diào)。它反映的是昌耀苦難中的幸運,,幸運中又包裹著他命運中的不幸,。這就是昌耀的人生基調(diào)?!?/section>昌耀離婚前,,去他家拜訪的人都已覺出幾分異樣?!拔业谝淮稳ナ撬麄兗液⒆咏o開的門,,給我指了下他書房,我就又敲了敲書房門,,他來開門,,也不說‘你請進’,,而是問‘你找誰’……后來我多次給他送過我們詩社社刊,也不敢多待,,因為他比較有個性,。”上世紀80年代,,圈內(nèi)小字輩章治萍多次登門拜訪昌耀,,在他向南方人物周刊記者的敘述中,孤傲的詩人似乎不通人情世故,?!澳闳ニ遥麖膩聿坏共璧?,沒這概念,,他通常一個人在書房,,你去他就站起來握個手,,然后坐下,聊個十來分鐘,,你走時他就站起來揮揮手,,也不送你到門口。端茶送客他都不會,。當時就看得出來他和家人不太和睦,,我去時遇上兩次他們家吃飯,都是夫人和孩子們在飯廳吃,。他在自己的書房吃,,他的書房不允許家人進的,里頭一看就是搞創(chuàng)作的,,床上,、桌椅上全堆著書,雜亂無章,,但書在哪里他都知道,。”即便早年同桌共餐,,在長子王木蕭眼中,,昌耀“一家之長”的形象也極為嚴苛?!靶r候,,父親在家里實行了‘分配制度’,吃飯時的氣氛是很緊張的,。母親把剛做好的菜,,依次分配到我們5個家庭成員的碗中,,但主食是不分的,吃飽即可,。在父親嚴厲的目光中吃完碗中的食物后,,必須還要把撒在桌子上的全部吃掉,做到‘顆粒歸倉’,?!?/section>但在王俏也的記憶中,父親對他頗為溺愛,,還給他兒時的涂鴉小畫題了不少字,。“三個孩子中,,父親對我關愛最多,。記得80年代他經(jīng)常出差,每次都會給我?guī)Щ匦┩婢?,像那種一打就閃光的小手槍,,或生鐵鑄成的小劍,他都給我買,。我上小學后風靡變形金剛,,我們那里有個商店當時上了美國進口的變形金剛,我記得要五十多塊錢,,趕上當時一個人的人均工資了,,我父親就說要給我買,然后帶我去看,,看后心里很著急(沒錢),,但過了幾天,他就給我買了一個,?!?/section>1985年,昌耀(左二),、燎原(左三)在西寧一農(nóng)家小院? 圖/《高車:昌耀詩歌圖典》比起“讀不太懂”的《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個孩子之歌》,王俏也更喜歡父親的《峨日朵雪峰之側》:“這是我此刻僅能征服的高度了:/我小心翼翼探出前額,,/驚異于薄壁那邊/朝向峨日朵之雪彷徨許久的太陽/正決然躍入一片引力無窮的山海,。”“我更喜歡他在海北流放時寫的作品,,關于自然的那些我更能呼應,,父親詩歌里有些字比較生僻,我也喜歡聽聽網(wǎng)上朗誦的,,比如前兩天聽那首《河床》,,感覺氣勢磅礴,,閱讀的話我確實能力有限,像‘前方灶頭/有我的黃銅茶炊’這種看似很普通的,,我也不太理解,。”2016年,,王俏也從格爾木回到西寧,,和愛人一起開了家民宿?!跋氲礁改富橐銎扑?,家庭分裂,我就尋思給民宿取名‘土伯特之歌’,,里頭有些懷舊情感,,也是呼應父親那首詩吧,雖然我讀不懂,,但至少取個名表達對家的愛,。”這讓人想起昌耀1990年寫下的詩句:“大雪的日子不過是平凡的日子,?!?/section>?
我是昨日高山的凍泉:/曾為情思深閉而苦痛,。/曾因積久的緘默而喑啞,。//……且別笑:/玉棉剝盡,/西風吹去——/乃是一束束/懷春者的信柬,。——《懷春者的信柬》
歷經(jīng)二十多年命運錘砸,,昌耀于1979年回到《青海湖》編輯部,端坐在那張曾經(jīng)屬于他的,、詩歌編輯的辦公桌前,。眾人眼中,遭受了漫長監(jiān)禁的昌耀,,清瘦,、木訥,肢體僵硬,、不茍言笑,。“這人呆嗒嗒(ái dā da,江南方言)的,,兩手放膝蓋上,,任何人講話,他眼睛都往下看,,眼里也沒光彩,。好像人家都是管教干部,,他就是個勞改犯。你根本無法把他的作品和眼前這個人聯(lián)系在一起,,這是我當年的第一印象,。”上世紀80年代初,,肖黛在一次詩歌活動上初識昌耀,,她向南方人物周刊記者回憶,“那是個冬天,,昌耀穿件藏藍色鴨絨服,,油光锃亮,臟得像三個冬天沒洗吧,。他皮膚白凈,、個子不高,一副南方書生的文弱樣,。我當時就想,,勞改這20年,怎么沒把他改成個紅彤彤的莊稼漢,?你還能感受到他的儒氣,。他跟那種目光炯炯的詩人不同,昌耀的光芒在于你永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跟大家坐一起,,但好像不在這個場里,這跟他的個性,、思路有關,,他對日常事務不往心里去?!?/section>長子王木蕭印象中,,昌耀“總穿一件洗得發(fā)白的T恤衫,戴著一副與臉龐極不相稱的塑料黑邊眼鏡,,顯得書生氣十足”,,但父親“脾氣很暴躁”,“那雙眼睛和冷峻的眼神,,讓我心驚膽戰(zhàn)”,,兒時,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父親不會‘笑’(偶爾會笑,,也是因為創(chuàng)作出了他認為可行的作品,,并且笑得很難看)……”。1979年夏,一家五口在青海省委黨校院內(nèi)合影? 圖/王俏也提供昌耀留下的照片中,,很少見他微笑,,頂多一絲淺笑。1980 年代初和小兒子王俏也的合影中,,他難得顯出父親式的溫暖微笑,。彼時,昌耀已帶著妻兒離開農(nóng)場返回西寧,,被苦難腌漬得太久的詩人,,即便在這么一個理當大幅度調(diào)動顴骨肌肉的時刻,也只是微微牽動了一下他的面部神經(jīng),。“我們從沒見昌耀開懷大笑過,。新疆作家周濤寫過一篇文章,形容昌耀的笑是羞澀的,,這個表述非常準確,。昌耀有笑的時候,但都很克制,。他在作品里寫了大量的笑,,但這些笑多半是擬人化的,讓大自然的冰在笑,、河流在笑,,唯獨人的笑,他寫得不多,?!瘪R鈞記得,僅有一次,,在昌耀女友家中,,他親歷了詩人的燦爛笑顏?!坝写魏妥骷绎L馬由昌耀帶到修篁家去。修篁女士打發(fā)昌耀去買點零食招待我們,。聊天時,,我無意瞥見窗外拎著零食走在路上的昌耀。那一刻,,我突然看到一個男人輕快的腳步,,因為這趟甜蜜榮耀的差事,他渾身洋溢著愉快,,就像布列松那張照片《男孩》,,臉上泛漾著滿足、得意與自豪?!?/section>1980年代,,昌耀與兒子王俏也在西寧? 圖/《高車:昌耀詩歌圖典》 ,王俏也提供1990年代,,昌耀的詩作在險拔峻峭中流露出幾分溫馨與柔情,。聲名鵲起的他,以“著名詩人”的身份應邀前往南方,,“頭戴便帽從城市到城市的造訪”,,參加詩歌筆會或擔任詩歌賽事評委??嚯y賦予詩人某種傳奇性,,在外省聚會的日子,昌耀從同道的敬重中收獲“吾道不孤”的安慰,,與異性傾慕者交流時,,情感長期冰封的詩人,確乎受到了意外的“愛”的引動,。“冰湖坼裂:那是巨大的熔融,。(《冰湖坼裂·圣山·圣火——給S·Y》)彼時,昌耀的婚姻已瀕于破裂,,先后寄居于作家協(xié)會和攝影家協(xié)會的辦公室,,流離失所中不時扮演一個“大街看守”的角色。就是在這樣的生存中,,他的詩作里開始出現(xiàn)諸如“S·Y”(或“S”),、“修篁”等女性名字或符碼。昌耀常給人以冷峻肅穆的印象,,但在親密關系中則顯出極少外露的天真和憨氣,。他給對方取名“S·Y”,代表“傻丫”的昵稱,;他曾幻想能有陀思妥耶夫斯基與速記員安娜小姐般的愛情,,因此書信里常自稱W耶夫等,從這些字詞使用上,,也能看出詩人時而也有被苦澀包裹著的幽默感,。1990年夏,昌耀在杭城結識了一位年輕女詩人,,此后兩年頻繁與對方通信,,雙方聯(lián)系時斷時續(xù),昌耀亦有多首詩作題獻S·Y,。這些作品“時而曖昧,,時而明晰,,時而溫馨有加,時而惡劣透頂,,直至他臨終前幾天寫于病榻上的《一十一支紅玫瑰》為止”,。關于昌耀與這位南方“濱海女子”的交往,燎原評價,,詩人的情感如火山爆發(fā),,“而熾熱的巖漿和氣浪卻炙烤得對方無法承受,遂又在對方撲朔迷離的回避中,,使自己陷入愛的災難,。”?與S·Y關系破裂后,,昌耀1992年7月的詩作中出現(xiàn)了另一個名字:修篁,。“篁:我從來不曾這么愛,/所以你才覺得這愛使你活得很累么,?……我亦勞乏,,感受峻刻,別有隱痛……/我百創(chuàng)一身,,幽幽目光牧歌般憂郁,,/將你幾番淋透。你已不勝寒……/從此我喜憂無常,,為你變得如此憔悴而頑劣,。/啊,原諒我欲以愛心將你裹挾了:是這樣的暴君,?!保ā吨滦摅颉罚?/span>從1992年《致修篁》《傍晚。篁與我》《花朵受難》等作品,,到1996年至1997年間的“《傷情》三章”,,昌耀曾多次顯示內(nèi)心對雙方戀人關系的確認,但至1996年底,,出于對未來生活的務實考慮,,兩人關系發(fā)生變故。“芳草把層層色彩托出泥土,。/刺猬披一身銳利的箭鏃……”,,無羈的靈魂裸露,“一切無情,。/一切含情?!保ā洞群健罚?shù)段情感經(jīng)歷都曾是昌耀苦難生涯里的甜蜜插曲,,但現(xiàn)實生活中卻常留下“一地碎片”的鋒利傷口,。“哎,這個老昌耀??!”肖黛憶起昌耀最后時光有次在病榻上哀嘆——其實沒人愛我?!拔野参克?,我們大家都愛你,就像你熱愛妖精一樣的女子們……我知道他的意思,,愛他的人,,大抵是愛著因他的存在而有了那些美好的詩歌而愛。他大概是說,,他就是個普通男人,,他愛嫵媚、賢淑,、冰雪聰慧的女子,,居然很難嗎?你看他交往的女性,,有的非常漂亮,,有的非常善良,像修篁真是非常善良,。唯美,、善良,是他詩人的追求,,但很不現(xiàn)實,,所以他的生活一塌糊涂,他到我們家吃飯,,都驚訝于我的廚藝,,其實他一輩子都沒吃過好的?!?/section>2000年初春,,昌耀病重期間與韓作榮(左)、肖黛合影? 圖/《高車:昌耀詩歌圖典》,,王俏也提供整理年譜時,,張穎細讀昌耀書信,也認為詩人的個性注定了悲劇,?!拔矣X得昌耀特別單純,但他不太活在現(xiàn)實世界中,,真實情感生活里他是失敗和被動的,。純真的愛情是他的寄托,,在昌耀生命中充當了詩意渴求的源頭。你看他在詩里寫一家人生活,,里頭是他對女性的想象,,但楊尕三的性格完全相反;又比如他和S·Y的交往其實有點幼稚,,讓人家贈送7根長長的青絲,、寄100元錢讓她夏天去買汽水喝。昌耀這些行為單純可愛,,但放到現(xiàn)實生活中毫無勝算,。只能說,他沒有遇到一個能真正珍惜自己的人,?!?/section>“詩人,這個社會的怪物,、孤兒浪子,、單戀的情人,/總是夢想著溫情脈脈的紗幕凈化一切污穢,,/因自作多情的感動常常流下滾燙的淚水,。” (《烘烤》)是的,,正如馬麗華在紀念文《驪歌向詩魂》中所言,,“昌耀是唯一的,而且無從仿效——其精神世界,,無人能夠仿效,;其生活狀態(tài),無人愿意仿效,?!?
(參考:《昌耀詩文總集》《高車:昌耀詩歌圖典》《昌耀評傳》(燎原 著)《時間的雕像:昌耀詩學對話》(馬鈞著)《昌耀年譜》(張穎 著)等,;致謝:肖黛,、馬鈞、 王俏也,、章治萍,、燎原、張穎等撥冗受訪,,馬非,、梁建強、青海人民出版社協(xié)助聯(lián)絡,,實習記者倪瑜遙整理錄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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