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選取任何空的空間,,稱其為一座空蕩蕩的舞臺,。一個人走過這個空的空間,另一個人看著他,,這就足以構(gòu)成一出戲了,。”
2022年7月2日,,英國當代戲劇大師,、電影導演彼得·布魯克(Peter Brook)在巴黎溘然長逝,享年97歲,。布魯克在理論著作《空的空間》寫下的上述開篇,,可謂他一切戲劇思想的起點,也是他全部戲劇實踐的總結(jié),。
布魯克早年在皇家莎士比亞劇團擔任導演,,后在巴黎創(chuàng)立國際戲劇研究中心。他一生執(zhí)導了八十多部戲劇,,數(shù)次榮獲托尼獎和艾美獎,,并捧得一座勞倫斯·奧利弗獎獎杯,曾被西方主流媒體譽為“在世最偉大戲劇導演”。
“戲劇不只是一個場所,,也不僅是一個職業(yè),。它是一個隱喻,幫助你更深入地看清生活,?!?/p>
布魯克是充滿哲思的探索者,他挑戰(zhàn)戲劇的窠臼成規(guī),,留下大量顛覆人們思考方式的作品,,包括極具革命意味的《馬拉/薩德》、在高空秋千架上翩躚的《仲夏夜之夢》,、解構(gòu)傳統(tǒng)的《卡門的悲劇》和長達9小時的《摩訶婆羅多》等,,此外,他還執(zhí)導了不少電影和歌劇,,其中,,《蠅王》和《琴聲如訴》曾獲得戛納電影節(jié)金棕櫚獎提名。
《蠅王》 (1963)
“戲劇只存在于當下,。當下絕非一成不變,,而是瞬息萬變。中國的戲劇藝術(shù)深諳此道,,中國的傳統(tǒng)是活的傳統(tǒng),。”近10年間,,布魯克《情人的衣服》,、《驚奇山谷》、《戰(zhàn)場》,、《為什么,?》等劇作曾在中國多地巡演。盡管年過九旬,,他創(chuàng)作不輟,。94歲高齡時,布魯克曾幽默地回應(yīng)中國讀者:“《空的空間》問世已有50載,。今天的我怎么看戲劇的未來,?唯有癡人才會預測未來?!?/p>
作為20世紀最具原創(chuàng)性的戲劇導演,,布魯克以超凡的想象力和對生活的敏感度,一生都在帶領(lǐng)觀眾探索戲劇的本質(zhì),,激勵創(chuàng)作者大膽創(chuàng)新,、勇于實驗,。如今,這個走過“空的空間”的人謝幕了,,他以“時間之線”在這個“空的空間”織出綿密的心靈之網(wǎng),,捕獲了全球無數(shù)觀眾的記憶;他留下了寶貴的戲劇遺產(chǎn),,以及在“空的空間”讓一切生長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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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思莎翁的“仁慈品質(zhì)”,探索“殘酷戲劇”
“莎士比亞的戲劇就像一副紙牌……你切牌,、洗牌,、發(fā)牌,劇中每個地點,、每段上下文、每個歷史時間都有無窮的排列組合,,最終定格這副牌的現(xiàn)實,,也定格玩牌人的現(xiàn)實。當你我開始打牌時,,我們遵循的則是近500年來的紙牌規(guī)則……清楚這點后,,我們就可以接近莎士比亞作品的實質(zhì)?!?/p>
布魯克聲稱,,莎士比亞一直是他的榜樣,對莎翁的熱愛是他作品的核心,。他在巴黎組建國際戲劇研究中心和劇團也是效法莎翁:打造一座劇場,,讓喜劇和悲劇、嚴肅與輕佻,、粗鄙和神圣同臺亮相——追溯伊麗莎白女王時代的輝煌,。
盡管職業(yè)生涯最后50年,布魯克都在法國工作,、生活,,但這個英國人不喜歡被描述為“流亡者”,事實上,,他對英國劇院產(chǎn)生了長遠深刻的影響,。
1925年3月21日,布魯克生于倫敦一戶來自拉脫維亞的猶太移民家庭,。他從小就顯露出非凡的藝術(shù)天賦,,7歲時曾在父母面前表演了一部長達4小時的《哈姆雷特》。還是個小不點兒的布魯克,,一人包攬了劇中所有角色,。
布魯克兒時很少去劇院,,他覺得劇院死氣沉沉,從小立志要當名電影導演,??忌吓=虼髮W后,他曾在牛津創(chuàng)立了大學生電影社團,,沉迷電影的他,,差點因為影響學業(yè)被開除。大學畢業(yè)后,,布魯克先后任職伯明翰話劇團劇院,、皇家歌劇院和皇家莎士比亞劇團。
布魯克年輕時就以反叛者姿態(tài)探索戲劇的新形式,。1942年,,年僅17歲的他在倫敦火炬劇院執(zhí)導了首部作品《浮士德博士的悲劇》,被視為“戲劇界的奇跡”,;24歲時,,他在倫敦著名的科文特花園劇院執(zhí)導了令人震驚的《莎樂美》和具有革命意義的作品《鮑里斯·戈東諾夫》。
作為一名英國青年導演,,布魯克在上世紀40至50年代已經(jīng)排演了《一報還一報》《冬天的故事》《哈姆雷特》等大量莎翁劇作,。1962年,任職新成立的皇家莎士比亞劇團導演后,,他用一種粗礪質(zhì)樸的方式重新演繹了《李爾王》 (保羅·斯科菲爾德主演),,這部作品被視為反思傳統(tǒng)莎翁戲劇觀念的一個范例。
布魯克借用貝克特的概念和術(shù)語解讀《李爾王》,,用深灰粗麻布和紅褐色背景板打造了一個空曠素樸的舞臺,,由此呈現(xiàn)“赤裸裸的大地上,赤裸裸的人”,,這是他“空的空間”理念的初期實踐,。
1962年版《李爾王》看起來黑暗、凄涼,、厄運重重(布魯克甚至拒絕了1971年電影版使用的色彩設(shè)計),,但他1971年執(zhí)導的《仲夏夜之夢》風格則恰恰相反,整體色調(diào)明亮,、輕快,,仿佛一部輕盈靈動的仙境劇。布魯克融入芭蕾舞和馬戲團的雜技元素,,讓身著鮮麗戲服的演員們在白色舞臺的高空秋千上翻飛,、跳躍,營造出青春洋溢,、如夢如幻的美感,。
“如果你采用了一個不太高明的作家的劇本,,你會發(fā)現(xiàn),他設(shè)定了每個句子該怎么說,,這個句子甚至規(guī)定了舞臺上的裝置,,但莎士比亞的句子沒有特定指向性,你真的可以將這出戲徹底顛覆,?!?/p>
在布魯克的啟發(fā)下,一代又一代年輕導演從他那里學到尊重內(nèi)在韻律,、忽略舞臺指導的可能性,,進而創(chuàng)造出各種與莎士比亞無關(guān)又相聯(lián)的體驗。這些成就都概括在《仁慈的品質(zhì):對莎士比亞的反思》中,,布魯克在書里探討時將實用舞臺藝術(shù)和文學,、心理學剖析相結(jié)合,簡潔而深刻,。
在皇家莎士比亞劇團工作時,,深受法國戲劇家安托南·阿爾托“殘酷戲劇”理論影響,布魯克1963年籌建了“殘酷戲劇”小組,,他是首位和皇家莎士比亞劇團演員共同進行戲劇實驗的導演,在他影響下,,60年代那些叛逆而天才的戲劇人開始關(guān)注沉重的現(xiàn)實話題,,試圖為當時故步自封的戲劇樣式注入激進思想。
1964年,,布魯克首次執(zhí)導了英文版《馬拉/薩德》,,這是德國劇作家彼得·魏斯的代表作。劇中主人公馬拉和薩德都是法國大革命時代的人物,,全劇聚焦于個人享樂主義和共同的社會理想兩種價值觀的沖突,。劇本采用戲中戲結(jié)構(gòu),全劇核心是二人的對話,,貫穿著對諸多辯證關(guān)系的思考,,排演難度極大。
布魯克執(zhí)導的這部充滿革命和瘋狂的“總體戲劇”,,混合了布萊希特,、殘酷戲劇、荒誕派等各種表演藝術(shù)形式和元素,,將演員和觀眾,、舞臺和空間、設(shè)計和材質(zhì)的激進觀念與革命政治立場融為一體,,成為他在戲劇藝術(shù)史上的里程碑之作,。1965年《馬拉/薩德》登陸百老匯,,獲得空前成功,這部作品也為布魯克贏得1966年的托尼獎最佳導演獎和紐約戲劇評論家獎,。
《馬拉/薩德》
“饑餓,、暴力、殘忍,、強奸,、犯罪——在此時此地結(jié)盟。戲劇總是能夠刺入恐懼和絕望的最深黑暗之中,,理由只有一個:不是在此前,,也不是在此后,就在當下……盡管進化可以經(jīng)歷幾百萬年,,但戲劇可以讓你在這個時間格上獲得自由,。正如老人言:‘若非現(xiàn)在,更待何時,?’”
如果說布魯克1962年版的《李爾王》某種程度上定義了60年代的倫敦文化,,那么他在“殘酷戲劇”小組執(zhí)導的《馬拉/薩德》和《美國》則預示著1968年的反戰(zhàn)對抗。觀看《馬拉/薩德》和《美國》這兩部頗具爭議的作品時,,觀眾會發(fā)現(xiàn),,在傳統(tǒng)客廳戲和古典戲劇之外,劇場原來還可以成為當下現(xiàn)實的投射,。正如布魯克自己所言:“在戲劇中,,每個信念都針對當下,否則什么都不是,,所以每個主張的提出,,都必須在提出那一刻,賦予它現(xiàn)實生活的血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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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的空間”告別英國,“敞開的門”面向世界
“不是戲劇,,是旅行,,旅行是一條通向另一個世界的最可信的道路?!?/p>
1970年的《仲夏夜之夢》世界巡演為布魯克贏得巨大聲譽,,次年登陸百老匯后又為他奪得第二個托尼獎,但他想走自己的路,,并且決意走得更遠,。
“有人說‘戲劇快被電影壓死了’,這個‘戲劇’指的是電影誕生時代的戲劇……我把戲劇定義成各不相同的四類:僵死的戲劇,、神圣的戲劇,、粗俗的戲劇和當下的戲劇,。有時,這四種戲可以并存,,隔街相望,,比如在倫敦西區(qū)或紐約百老匯。有時,,它們相隔千里,,可能華沙的戲‘神圣’,布拉格的戲‘粗俗’,。有時,,它們是隱喻:其中兩者共存于同一臺演出,甚至同一幕戲里,。有時,,四種戲劇共存于同一時刻,交雜在一起,?!?/p>
其實,1968年寫作《空的空間》時,,布魯克就有意“告別英國”,。當時的英國戲劇界充斥著“僵死”的商業(yè)劇,同時面臨影視作品的沖擊與威脅,?!捌眲?wù)嘴上不說我們也明白:戲劇已然是僵死的行業(yè),尸臭大家都聞到了,。”
然而,,在人們對劇院藝術(shù)的興趣已由舞臺轉(zhuǎn)向銀幕的時代,,布魯克的首選仍是劇場——他堅持戲劇革新,通過演員和觀眾的現(xiàn)場互動,,創(chuàng)作充滿靈動想象,、簡姿豐盈的“當下的戲劇”,但當時英國沒錢也不愿繼續(xù)支持他的戲劇實驗,。
1968年,,在巴黎著手和一個國際性劇團(劇團后因?qū)W生運動而解散)合作的實驗性項目流產(chǎn)后,布魯克決定成立自己的劇團,。當時,,紐約的活動劇院和開放劇院正在邀請全球觀眾參與,耶什·格洛托夫斯基才華橫溢的作品促使人們重新評價基礎(chǔ)戲劇……變革正在發(fā)生——而布魯克正是這一變革中的一員,。
深受戲劇新動態(tài)的激勵,,1970年,,布魯克放棄在倫敦的事業(yè),離開故鄉(xiāng),,搬到巴黎,。這是一次冒險,也是為了和過去告別,。他決心“從零做起”,,探索一種能夠表達全世界人類心靈的戲劇。他在巴黎創(chuàng)立了一個由世界各地不同文化背景的藝術(shù)家組成的團體——國際戲劇研究中心,,將其發(fā)展成一個標榜自由和多元,、融合傳統(tǒng)和普世情感的靈活劇團。上世紀70年代,,西方實驗戲劇浪潮山窮水盡之時,,布魯克的探索之帆卻開啟了無限廣闊的新旅程。
布魯克帶領(lǐng)國際戲劇研究中心演出的首部作品《奧格哈斯特》并非亮相繁華的巴黎,,而是誕生于伊朗古城波斯波利斯的廢墟,,離開封閉的室內(nèi)空間,置身豁朗的天地廣宇,,布魯克將“劇場”設(shè)在山巔古波斯帝王阿爾塔薛西斯三世的墓前,,懸崖上都站著演員,觀眾仿佛被普羅米修斯的圣山包圍,,這樣的環(huán)境選擇,,布魯克接通的是古希臘戲劇的神韻和氣魄。
除了盜火的普羅米修斯,,《奧格哈斯特》從東西方傳說中提取謀殺,、自毀、女人復仇,、父子爭權(quán)等文學母題,,將其融匯一爐,詩意地呈現(xiàn)于荒蠻的古城廢墟之中,。整場戲從傍晚演至清晨,,無論對創(chuàng)作者還是觀眾而言,這都是一次無與倫比的劇場體驗,,在歷史與當下,、神話與現(xiàn)實、曖昧與明亮之間,,時空擊穿了人們緊鎖的心門,,正如布魯克所言:“眼前的門都向我們敞開。”
1972年,,布魯克還和研究中心的全體成員去非洲體驗了3個半月,,在完全沒有劇院的“空的空間”中為當?shù)厝吮硌荩瑫r研究非洲的宗教儀式和傳統(tǒng)文化,,重新尋找戲劇的定義,。
1974年,淡出公眾視野已整整3年,,人近中年的布魯克正式加入巴黎北方劇院,,開啟一系列更風格化的《雅典的泰門》《飛鳥大會》《烏布王》等作品的演出。布魯克在北方劇院擔任了37年藝術(shù)總監(jiān),,2011年離開后許多作品仍在這個劇院首演,。布魯克在法國擁有學生、知識分子及其他不同領(lǐng)域的觀眾,,他們不顧爭議前來支持他的戲劇,,也因為他的作品找到了這個理想的表演場所。北方劇院建于1876年,,原是表演歌舞雜耍和滑稽劇的咖啡音樂廳,,老房子荒廢后改建為劇院,斑駁墻面似是歷史風韻的證明,,這里至今仍是巴黎的戲劇高地,。
在老建筑改建的劇院不斷上演最先鋒的劇目,并非布魯克的最大創(chuàng)舉,,眾所周知,,他還為戲劇界貢獻了另一座偉大劇場——法國阿維尼翁郊外的采石場劇場。當年為了《摩訶婆羅多》的上演,,布魯克摒棄傳統(tǒng)舞臺,,將荒廢的采石場改造成露天劇場,幾十年后回看,,這仍是一場革命,。
彼得·布魯克在導演《摩訶婆羅多》時與編劇Jean-Claude Carriere交流? 圖/視覺中國
《奧格哈斯特》從黃昏演到清晨,1985年8月首演于法國阿維尼翁戲劇節(jié)的古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則從白晝演至黑夜,,持續(xù)了整整9個小時,將布魯克萬花筒般的想象力,、變革力和攫取力發(fā)揮至登峰造極,。
為了創(chuàng)排《摩訶婆羅多》,布魯克艱辛準備了10年,,融入所有探索過的戲劇手法,,將這部文學史上最長的詩歌,轉(zhuǎn)化為高度戲劇化的肢體語言,,改編后的劇情還交織著玫瑰戰(zhàn)爭和《諸神的黃昏》片斷,,神魔在此殊死較量,。
在玫瑰色石灰石堆砌的劇場中,觀眾三面環(huán)繞而坐,,前面的石壁和天空形成天然舞臺布景,,壁下流水將觀眾的想象引向遠古的東方,微燃的火焰和印度花環(huán)排列如祭壇,;6名現(xiàn)場演奏東方,、非洲樂器的音樂家在旁虛位以待。
天色漸暗,,燈光將一切照成金黃和淡藍,,周遭如夢似幻,整場演出,,演員時常在觀眾席間穿梭,,觀演之間的“第四堵墻”就此消失……劇終,敘述者告訴大家:這不過是“最后的幻想”,,演員們不再表演,,開始吃喝……盛筵散去,一場游戲一場夢,。正如布魯克曾提出的“A play is play”(戲劇即游戲,,游戲即戲劇),,游戲感多強,,幻滅感就有多深。布魯克的這部長達9小時的經(jīng)典之作被劇評家稱為“20世紀最重要的演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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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我的故事放在這里,,明天會有人揀起它”
“戲劇可能是最難的藝術(shù)門類之一,因為它必須同時完美和諧地建立起三種聯(lián)系:演員和他的內(nèi)心,,和他的對手,,還有和他的觀眾?!?/p>
布魯克致力于用戲劇作品表現(xiàn)他獨特的視角和觀念,,他長于哲學思考,選擇素材的出發(fā)點是想通過作品來進行自我表達——他是一位真正的作者導演,,這樣的人在戲劇界鳳毛麟角,。
身為作者導演,布魯克既是一名提問者,、也是一位導師,,永遠都在拋出議題。他在《摩訶婆羅多》中探討毀滅的各種勢力、人在善惡交戰(zhàn)中的角色及立場,;《飛鳥大會》中他又再次發(fā)問:一個人是否具備為了真理獻身的力量,,抑或他寧愿碌碌無為地度過此生?在《卡門的悲劇》中,,其他話題鋪展開來:讓人沉迷上癮的愛情,,其本質(zhì)究竟是什么?人們將為之付出怎樣的代價,?
布魯克的個性中暗藏著一種力量:知識淵博,,精力無窮。他用孩童般新鮮好奇的目光觀察這個世界,,但他對世界的解讀復雜精深,。《彼得·布魯克訪談錄》的作者瑪格麗特·克勞登回憶:“布魯克說話時,,全神貫注于自己的言說和聽眾,,焦點一刻不曾轉(zhuǎn)移。來自那雙明亮藍眼睛的凝視頗為神秘——它深具穿透力,,且極為專注,。布魯克在對談、闡釋,、不分晝夜地講述故事方面顯出驚人的天賦,,他可以和你談上很長很長時間?!?/p>
布魯克曾向克勞登坦言,,他作為現(xiàn)代戲劇大師的“秘訣”是做最純粹的自己:一個傳統(tǒng)的反叛者、傾盡一生的探索者,、一位永不放棄反思和質(zhì)疑的導演,。
“我從未經(jīng)歷奇跡,但我親眼目睹了奇人的存在,,他們的非凡之處在于,,畢生傾盡所能……無知是通往驚奇的大門,意味著不會亦步亦趨……小時候最激怒我的,,莫過于聽到那些長者說,,年紀越長,知得越少?,F(xiàn)在巡視自己的經(jīng)歷,,我對李爾王那句臺詞備感親切:‘我對此毫不在意?!耆A漸老,,我尤其痛恨所有多余的恭敬和點頭哈腰,但今天殊該表明的是,,孤軍奮戰(zhàn)的人只是風中的一根稻草,,我們不可能獨立完成——我們需要其他人,永遠,?!?/p>
彼得·布魯克
布魯克在英國的最后幾部作品,都與他晚年的主要合作者瑪麗-海倫娜·伊斯坦尼共同執(zhí)導完成,。92歲時,,布魯克拾掇起多年前一次阿富汗之旅的回憶,萌生了創(chuàng)排《囚徒》的念頭,?!耙粋€人獨坐在沙漠中的一個巨大監(jiān)獄前。他是誰,?為何坐在監(jiān)獄前,?這是執(zhí)意的選擇?還是一種懲罰,?高墻之內(nèi),,被囚的人到底犯了什么罪?……什么是正義,?到底誰來做出判決,?為何當他隨時可能逃跑時,他卻如此嘲笑正義,?嘲笑那個國家的機器,,質(zhì)疑那些被關(guān)在那里的人。這個人是否尋求救贖,?人們看見他了嗎,?他在那里存在了已經(jīng)很久了吧?”
《囚徒》的故事發(fā)生在1979年,,布魯克去阿富汗旅行時一位法官朋友向他吐露的一樁真實案件,。希拉殺了父親,因為母親過世后,,他目睹了妹妹被父親糟蹋,,更可怕的是,希拉悄悄愛上了自己的妹妹,。接受法律制裁,,希拉理應(yīng)被送進監(jiān)獄,但叔叔想盡辦法讓他免受監(jiān)禁,,目的不是讓他逍遙法外,,而是讓他在監(jiān)獄之外,,從靈魂深處去救贖自己的弒父罪行……
這是個有著濃重古希臘悲劇色彩的故事,又背負著對“罪與罰”和救贖的沉思,。布魯克常被問:戲劇可以改變世界嗎,?他很嚴肅地表示,這種想法很荒謬,。但他拒絕為演而演的戲劇,,他總有鮮明的立場要表達。那些宣稱“懲惡揚善”的人,,其實自己也是個“囚徒”,,真正的救贖,在監(jiān)獄之外,,靈魂深處,。
《囚徒》不是布魯克對現(xiàn)世社會道德的挑戰(zhàn),實際藏著他深切的悲憫情懷,。不再對罪行進行譴責和懲罰,,生命的救贖要找到真正出口。2015年,,布魯克痛失愛妻娜塔莎·帕里,,垂暮之年“比絕望、疾病,、恐怖更強大的東西,,只有希望”。
《琴聲如訴》 (1960)
94歲高齡時,,布魯克拿出最后一部作品《為什么,?》,這是一部非典型的回顧反思性作品,,靈感源自前蘇聯(lián)戲劇導演梅耶荷德—— 一個“被戲劇殺死的人”,。約20年前,布魯克想做一部關(guān)于20世紀初的導演的大戲,,他選擇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梅耶荷德、萊因哈特和布萊希特等,,這部戲最終沒能實現(xiàn),,但在過程中,他發(fā)現(xiàn)梅耶荷德是唯一因戲劇而受審,、最后被殺死的人,。深受感動的他,不禁設(shè)想,,如果處在當時的境遇之下,,自己會怎么做,?會因拷打而撒謊嗎?他想單獨為梅耶荷德做部戲,,去展示為真理而犧牲的真相……七十多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布魯克一直以這種簡單謙遜的方式探索人類靈魂找尋真理的過程。
戲劇是追問“為什么”的藝術(shù),,戲劇也是非常危險的“武器”。從最開始,,布魯克就是挑戰(zhàn)傳統(tǒng)的反叛者,,具有革命氣質(zhì)。20世紀 20年代,,當他在倫敦西區(qū)當導演時,,就是個“危險”的年輕人,從來不怕嘗試各種類型的戲劇,,但他的革命熱情并不完全來自政治理論或社會劇變,,雖然他深受時代影響。他的熱情源自天賦異稟的超凡氣質(zhì),,使他對一切可能性都保持開放姿態(tài),。
早在“多元性”進入西方時尚文化之前,布魯克已遠赴非洲和亞洲旅行,,并和當?shù)赜^眾有了最初的交流,。他致力于更精煉的審美,以此表現(xiàn)人類靈魂深處的幽微與神秘,。在自傳《時間之線》結(jié)尾,,布魯克總結(jié)此生,并追憶了他的非洲之旅:“人生不是一條直線……我的馬會繼續(xù)逆向飛奔,、跳躍和摔倒……在全人類無盡的抗爭,、摸索,升華和墮落之中,,個人只是一顆飛逝的微?!瓘臒o知通向經(jīng)驗的路上,有太多狀況蜂擁而入……生活因此成為一個連綿的詞語,。在非洲的鄉(xiāng)村,,說書人在故事行將收尾時,會把手掌放到地上,,說:‘我把我的故事放在這里,。’然后又加一句:‘明天會有人揀起它,?!?/p>
(參考資料:《空的空間》《敞開的門》《時間之線》《彼得·布魯克訪談錄:1970-2000》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