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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森林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韓茹雪? 日期: 2022-04-06

像40年前的那個青壯年一般,,已逾古稀的王華文還會日復一日地帶上彎鐮巡視他的山林,。松針鋪就的林地“比地毯還柔軟”,王華文曾在省會貴陽的干女兒家坐過一次地毯,,不如這森林;遇見雨雪天氣,,他不怕,,躲進森林就好,“冰雹打不贏我這樹葉子”

王華文和他的兩條狗

不足半米寬的小路上鋪滿黃葉,,延伸到山的深處,。順著這陡峭的路往上爬,將近山頂?shù)奈恢?,能看到一個獨戶的人家,。

剛進入3月,空氣中帶著寒涼,,屋里晝夜點著蜂窩煤爐子取暖,。這些蜂窩煤一天的用量多則10個,少也要5個,,都是順著那狹窄小路背上來的,。成人膝蓋高的小爐子要負責兩個房間的取暖,一是臥室,、一是客廳——如果這兩個土墻壘砌,、茅草鋪頂?shù)幕璋氮M窄的房間可以這樣稱呼,它們共享一個白熾燈泡,,中間的隔墻上方留了個空,,燈泡安放其間。

71歲的王華文和小他3歲的妻子姚正先居住于此,,超過40年,。這里屬于貴州省畢節(jié)市大方縣羊場鎮(zhèn)穿巖村,叫“坡頭”,。幾十年前因嚴重石漠化而常有滑坡泥石流,,山洪泛濫的時候,房倒屋塌,,曾有母子二人齊齊被埋,,當時孩子尚在哺乳期。

王華文決定在荒蕪的山林中種樹,。從上世紀80年代的義務(wù)種樹到1990年和村委會簽訂合同承包山林,,從5畝荒山到今日的665畝森林,他守了一輩子,。

像40年前的那個青壯年一般,,已逾古稀的王華文還會日復一日地帶上彎鐮巡視他的山林。松針鋪就的林地“比地毯還柔軟”,,王華文曾在省會貴陽的干女兒家坐過一次地毯,,不如這森林,;遇見雨雪天氣,他不怕,,躲進森林就好,,“冰雹打不贏我這樹葉子?!?/p>

幾十年的往事,,初講起來輕描淡寫:和偷樹的人打架打贏,讓其寫保證書,;在半山腰和孩子們分食一個饅頭,。他的話越說越多——熱鬧的人們、鮮活的場景,,還有如今的茫茫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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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上彎鐮,又出發(fā)了

一柄長長的重約5斤的彎鐮,,王華文扛起就出門,。這把彎鐮在山里用處大得很,不僅能修樹枝,,還能砍出一條路來,。彎鐮扛在肩頭,他像個指揮官,,腰板挺得直直的,。上下?lián)]舞一番,幾棵樹之間又是一派新天地,。

跟在王華文后面的,,通常是兩只土狗,沒有名字,。山里不需要名字加以區(qū)分,,這里沒有別的人,也沒有別的狗,。隨口吆喝一聲,,它們就知曉主人的號令。

從早上8點到下午4點,,是王華文的“巡山時間”。早些年,,他一般選擇從山下繞著走,,轉(zhuǎn)一圈要20公里左右,每天都沿“S”形路線轉(zhuǎn)山,、巡山,。那時候偷樹的多,,小樹苗沒長成、需要精心養(yǎng)護,,他也正年富力強,。

現(xiàn)在走的路沒那么多了,他已經(jīng)71歲了,。常年的山上勞作,,在他身上顯出一種黝黑的健康,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稀疏,,皺紋刻在眼角,,但手腳麻利,大步流星穿行在山林間,。

屋內(nèi)是他的妻子姚正先,。她最近在侍弄羊肚菌,是她漫山遍野尋來的,,已經(jīng)栽滿一個臉盤,。屋后有她小小的“花園”,看起來是一片荒地,。沿著半米高的斜坡滑下去,,姚正先一一介紹,這里有黃秧,,可以做盆栽,,10元一盆;七片葉子的剛冒出地面的植物是重樓,,一種中藥材,,10元一棵;還有生著硬幣大小的黃色花朵的枝條,,是木姜花,,一束幾毛錢——這里一切都能變現(xiàn),是一個母親在漫長的山居歲月中尋找到的滋養(yǎng)家庭的重要來源,。

夫妻倆居住的房子由土墻壘砌,,箭竹做頂,薄薄落了一層松針,。相隔幾十米遠,、遙遙相對的另一個看起來更新的“瓦房”也是他們家的,但老兩口不愛住,,又大又空,,孩子們有時候到山上來會過去住。兩個房子之間,,有塊籃球場大小的魚塘,,引一汪山泉過來作水源,,屋旁種棵紅色的一人高的山茶花。這便是山居數(shù)十年后的全景,。

和夫妻倆一同生活在山上的,,還有位“看山老人”,今年77歲,,是個孤寡老人,。大約40年前,王華文一個人“看不贏山”(“贏”,,當?shù)胤窖?,達到、做好的意思),,雇看山老人一起巡山護林,。不在山林的日子,看山老人就在山下看誰家需要幫忙,,幫一天忙對方管一頓飯,。

久而久之,看山老人長居山上,??瓷讲蝗菀祝缧┠曜o林的時候,,王華文曾見兩三個偷樹的人一起打看山老人,。原先,一個月給看山老人60元工錢,,后來漲到300元,,直到看山老人60歲,王華文一家承擔照顧他的責任,,不再給錢,,做好飯就叫他來吃。

看山老人原本住在王華文夫妻住的土屋后面,,去年農(nóng)歷臘月二十七,,因為用火炕燒柴火取暖,看山老人居住的屋子著火,,他什么都沒帶就跑了出來,,從此搬到對面瓦房旁的一間小屋住。

一個黃色塑料袋系在頭頂(他習慣這樣,,也許是為了防曬避雨),,佝僂著身子,看山老人有時坐在屋前的木墩上,,幾只雞在他身前走來走去,,他一動不動,安靜得像一株植物,。

山下的敬老院來接他3次,,他都不肯走。最后一次,,帶他到了敬老院門口,,要給他照相,他拿個棍子,,“你要搶我,?我打110?!边€抱著大石頭要砸人家,。“你們不曉得,,他就這個脾氣,,不要和他一樣?!蓖跞A文一家對敬老院解釋,。

看山老人和王華文、姚正先夫妻一道,,留在了山上,,一住就是40年。

巡山開始不久,,路過一片低矮的小樹枝,。這是王華文今年春天育的苗,再有半個月,,它們將漸次發(fā)芽,。旁邊有幾米寬的“毛路”,是幾年前修的森林防火通道,,上面只有樹葉覆蓋著,。

“以后啊,10年,、20年過去,,這些就是行道樹”——王華文在腦海中組合著小樹枝和毛路, 它們以后的樣子,,高大的行道樹立在寬闊的道路旁,。種樹讓他篤信時間的力量,他指著對面的茂密樹林,回憶種下去的時候只有膝蓋高,,如今那邊郁郁蔥蔥,,樹木挺拔,大約有三層樓高,。

巡山難免遇到意外,。有次,因為下雨路滑,,王華文摔到左邊的腿,,半年走不了路,還請了當?shù)氐耐玲t(yī)生揉筋,。

能不能不巡山了呢,?孩子們都擔心老父親的身體。

王華文不聽,,帶上彎鐮,,又出發(fā)了。

途中,,我們路過一株木姜花,。王華文放下彎鐮,取一朵木姜花來吃,,黃色的花瓣被他放入口中,,邊吃邊咂嘴,“香得很”,,一朵接一朵,,他像山林中以木姜花為食的小動物。

巡山還在繼續(xù),,王華文帶著我拐到一高處,,說這里以前樹很高,“飛機都要繞著樹走”,;扒拉開一條鋪滿落葉的小徑,,“那是紅軍走過的路?!?/p>

王華文點上一袋煙,,陷入回憶。

王華文的妻子姚正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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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下去,,搬上來

王姓在當?shù)厥谴笮?,幾百年前遷居此處。原先很多人家住在山上,,1958年,,山上的人全都搬下去了;在下面待了整整20年后,1978年,,王華文家重新搬了上來,。

王華文解釋,搬上來的原因是家里老人嫌山下路濕,,那時山上多發(fā)洪水,,把泥石流沖到山下,。石漠化嚴重,,他搬到山上后就開始種樹、護林,,直到今天,。

在王永軍的回憶里,當?shù)赜兄鼮樨S富的歷史脈絡(luò),。他原是穿巖社區(qū)黨總支書記,,上世紀90年代就在村委會工作,直到2021年11月退休,。王永軍介紹,,最早的時候,穿巖一帶生態(tài)非常好,。但1958年開始大躍進,,大煉鋼鐵,需要砍樹作為燒鋼的燃料,,在1958到1960兩年左右的時間里,,當?shù)卮罅繕淠颈豢撤ァ?960年,出現(xiàn)“伙食團”,,開始開荒,,也就是當?shù)氐娜嗣窆缁\動。再往后,,文化大革命的十年,,山林無人看顧。

直到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土地承包到戶,,為了提高產(chǎn)量,人們紛紛想方設(shè)法擴大耕地面積,。當時有順口溜,,“種地種到天,開荒開到邊,,春種一偏坡,,秋收一籮筐,老鼠跪著啃,喜鵲夠不著,?!闭f的是糧食產(chǎn)量低、收成不好,。當?shù)囟嗌?,地無三里平。

毀林開荒陷入惡性循環(huán),,越窮越墾,、越墾越窮。老支書坐在對面,,吸一口煙,,一雙眼睛閉上,繼續(xù)回憶,。1987年,,坡頭發(fā)生山體滑坡,某時任大方縣副縣長去貴陽開會,,回來被堵在路上,。那條路是原來的“321國道”,現(xiàn)在的“004縣道”,,同時是當?shù)剡M入四川,、貴陽的必經(jīng)之路。

同時期,,由于水土流失嚴重,,泥石流滑坡導致房倒屋塌,曾壓死母子二人,,母親名叫韓守芬,,兒子尚在哺乳期。時隔多年,,王永軍還能真切記得名字和細節(jié),,襁褓中的嬰兒從土墻中挖出來的時候仍是吸奶的姿態(tài)。

洪水同樣讓王華文記憶猶新,。他記得母親結(jié)婚時陪嫁的木柜子被洪水沖走,,有戶人家房子里都進了水,用瓢往外舀才行,。

1978年,,王華文搬到山上,目睹洪災(zāi)慘劇,,他決定種樹,。王永軍證實,,早在承包荒山之前,王華文就自發(fā)在山上種樹,、育樹,。

最初,王華文可不會種樹,。當時他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畢業(yè)生,,屬于“最高學歷”的人。高中畢業(yè)第三天,,學區(qū)和生產(chǎn)隊找來,,讓王華文在當?shù)亻_民辦學校。那時候,,公辦學校少而且路遠,,考慮到照顧家中母親等因素,1973年開始,,王華文回鄉(xiāng)做起了民辦教師。

一開始,,在生產(chǎn)隊教書算工分,,屬于上等勞動力,一天算10個工分,,種田的話一天只能算5-8個工分,。1977年開始,王華文領(lǐng)到第一份工資,,當月拿到6元薪水,。

1978年搬到山上之后,王華文一邊做民辦教師,,一邊學習種樹,。一個人是種不完的,課后他請學生家長一起種樹,,多的時候有十幾個人來,。當時王華文一個人教課,多的時候教六七十個學生,,幾個年級混在一起,,講完這個班再講另一個班,全科都要教,。

也是那個時期,,他一個人看管不過來,請了看山老人,。

承包山林前,,還有一個小插曲,。1984年,王華文和姚正先育有一兒一女,,當時沒有像樣的房子住,,王華文砍了十幾棵樹做木頭頂梁,被罰款1600元,。為這筆錢,,他們找遍了親戚朋友借,賣了家里的牛,、馬,、雞等各種牲畜,后來還了兩三年才把債還清,。民辦教師被罰款,,王華文覺得丟了面子,也因此暗下決心,,“非得把這片森林搞好,。”,。

從此王華文開始更大量地義務(wù)種樹,,并在1990年簽訂為期30年的承包合同。不成想,,這份白紙黑字的協(xié)議卻成為日后難以解決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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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槍、保證書與金錢

一個人看管一片森林,,這并不容易,。由于附近一帶木材缺乏,時不時有亂砍濫伐的人混入山林,,王華文回憶起和偷樹者斗智斗勇的往昔,,從屋內(nèi)拿出一卷“保證書”。

黃色的橡皮筋拴著紙片,。年代久遠,,很多紙張已經(jīng)泛黃。有的寫在抽煙用的銀色錫紙上,。王華文給我看上面依稀可辨的字跡,,寫著人名和偷樹被發(fā)現(xiàn)的事情,底下是簽字或手印,。

幾十張保證書,,都是王華文看山的勛章,卻也是他和一些村民交惡的緣由,。村里誰家要燒個柴火,、用點木材,,這是常事,王華文不許,,一來二去,,街坊鄰居都覺得他不好相處。平時下山去,,也沒什么人和他說話,。

“包了這片山,簡直和哪家關(guān)系都不好,?!币φ雀袊@。更有甚者,,編了一首歌謠諷刺王華文,,“王華文,包了一片毛栗林,,大的樹被人偷,,小的樹臟污人?!?/p>

不滿的情緒蔓延到孩童,,王華文的小兒子安松渠回憶,小時候去放牛,,遇見其他小孩,有時候會因為父親護林得罪人的事跟他約架,?!澳銈兊戎胰ソ形腋鐏碓俅??!卑菜汕覀€借口趕緊跑掉。

面對三五成群的偷樹人,,我問王華文如何應(yīng)對,。他不答話,走到身后的土屋,,爬上竹梯,,飛快取了個什么東西下來。

拿近一看,,是獵槍,。黑色的木制槍桿足有1米5長,扳機處早就生銹壞掉,。

“這瞄得準嗎,?”我問,。

“看個人眼力?!彼?。

“您的眼力呢?”

“無話可講,?!?/p>

“非常厲害嗎?”

“??!”王華文一下子咧大嘴笑,他拿著槍比劃著,,扎好馬步,,一只眼睛微閉,向著遠方做出瞄準的姿態(tài),,同時介紹,,子彈打出去是個拋物線,要比所見目標打得高一點,,步槍發(fā)子彈有標尺,,這個沒有,但熟能生巧,,“子彈會慢慢飛,。”

端起這桿老去的獵槍,,王華文像長途跋涉后的戰(zhàn)士獲得補給,,一下子生出力氣。他回憶初中上化學課時為了研究火藥的配比,,到山坡上自己做實驗,,有次把臉和手都燒傷,當天下午無法去上課,。

王華文拿著自己收藏的獵槍比劃著,,扎好馬步,向著遠方做出瞄準的姿態(tài)

“硫磺,、硝酸鉀,、木炭……”我問他火藥的配方,他對答入流,。早已生銹的槍曾經(jīng)捕獲兔子,、野羊、野雞,,還嚇唬過一撥撥的偷樹人,,但沒對著人開過槍,。

這槍還能打豹子,王華文興奮地說,。在他年輕的時候,,有野生的豹子會吃生產(chǎn)隊的馬。那時候生產(chǎn)隊有兩匹馬,,他和另外一個人各照看一匹,,另外一人的馬一不注意就被豹子吃了。

“眼睛圓溜溜的,,亮得很,。”王華文回憶那時見到的豹子,,有人的膝蓋那么高,,他又端起獵槍,向著空曠的遠方,,擺出射擊的動作,,“啪!”

一桿槍,,一個人,,眼看樹林一天天越長越盛,隨之而來的是誘惑,。曾有個住大方縣城的保險公司的人來這里玩,,看中這片樹林,找王華文談了兩天,,希望用自己居住的樓房和每個月4000元來換這片樹林,。“舍不得,。”王華文只有這三個字作答,。

還有一次,,羊場鎮(zhèn)信用社的工作人員帶著一個貴陽的人到這片山來,提出更豐厚的條件,。一是從1990年承包日算起,,按每人每月2000元給王華文和姚正先折算人工費;二是再算山上的樹木,,按不同的大小種類折合不同的價錢,。王華文還是拒絕了。

“我不喜歡賣,,離開這片山林我就不舒服了,?!彼f不出什么熱愛生態(tài)的話,只說自己的山上“好玩得很”,,坐在松針鋪成的林地,,比地毯還舒服,“賣了以后沒得了,,不好玩,。”

王華文用彎鐮修整杉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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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5畝值多少

正式的合同簽訂于1990年,,這份《荒山造林承包合同》規(guī)定,,穿巖村委會將500畝地交由王華文承包,承包期限為30年,,王華文需完成造林任務(wù),,新造林二八分、幼材林四六分,、成材林五五分(前者為村委會,,后者為王華文)。

合同中注明,,承包時僅有雜木幼林5畝,。如今樹林有665畝,王華文守在樹林一輩子,,他自己也不知如何計算價值,。

王華文和姚正先生育了6個孩子,作為家庭中的成年男性勞動力,、作為父親,,王華文似乎有所缺席,他總是埋頭在自己的樹林里,?!肮苌讲还芎⒆印,!币φ日f,,年輕的時候,因為看護樹林的事情,,夫妻經(jīng)常吵架甚至動手,。但沒用,王華文還是扛上彎鐮,,照常上山,。

幾十年里,姚正先經(jīng)常到街上賣菜,一大早去趕集,,賣些蘑菇,、蜂蜜和山貨,補貼家用,。安松渠出生于1991年,,他記得自己初中時,一個月生活費5元,,用作買菜和零花,。當時他在鎮(zhèn)上念書,要在校外租房子,,是由廠房宿舍改造的,,一年一兩百塊?!拔覀儾粫ヅ时?。”他告訴我,,那時候已經(jīng)麻木了,,心里知道不可能、比不起,,就不會去想了,。

安松渠堅持到讀完大學;他的大姐讀完高中,,沒錢了,,就沒繼續(xù)念。小時候他總是想,,“趕快長大,,幫父母分擔點?!?/p>

現(xiàn)在,,姚正先還是會去縣城賣東西。沿著陡峭的小路下山,,籃子里提著黃秧或者別的草藥,、盆栽,去縣城5塊錢車費,,回來要6塊錢車費,一天基本能賣30元左右,。

老支書王永軍介紹當?shù)氐耐烁€林政策,,在2000到2007年間,每年補助每畝地50元撫育費和300斤原糧(150斤玉米和150斤稻谷)。三次退耕還林的政策紅利,,落在王華文身上,,上述費用占了絕大部分。還有最近幾年他靠近馬路的樹林拿到過兩筆錢,,具體是什么他說不上來,,只知道是“公益林”的補貼,從鎮(zhèn)上拿的,,一共3000元左右,;不靠近馬路的,屬于“生態(tài)林”,,沒錢拿,。

最后一筆是因為植樹造林,2018年王華文拿過一家媒體發(fā)的獎金,,有1萬元,,至今他還留著一個獎杯,印著“平凡之光”,。那次,,有人來拍了宣傳照片,現(xiàn)在居住的土屋在“宣傳”中被稱為“看管房”,,當時村上特意來囑咐王華文,,怕他說不好的話,怕這個房子被宣傳出去顯得一家人居住條件不好,。

2020年承包到期后,,他拿著合同找到村委會,按照合同,,村委會應(yīng)該按比例分成給他,,“我們沒有那么大的家底,包不起這個山,?!贝逦瘯母刹恐毖浴?/p>

665畝森林,,村委會沒給王華文錢,,沒說要不要續(xù)簽合同,只讓他繼續(xù)看著森林,,有新的政策再說,。從村上到鎮(zhèn)上甚至縣里的林業(yè)局,王華文都找過,,沒有得到確定的答復,。

近幾年,國家的扶貧政策落到大方地區(qū),當?shù)卦O(shè)“護林員”,,一個月800元,。在穿巖村,有二十多位護林員,,全來自貧困戶,。2021年,王華文去找過林業(yè)局,,問能不能分一個護林員名額給自己,,被拒絕,理由是他年紀大了,,不能做護林員,,而且要精準扶貧,只能給貧困戶,。

護林員一個月來不了幾次,,王華文卻天天義務(wù)巡山。姚正先有些抱怨,,老兩口現(xiàn)在的固定收入,,只有每人每月一百多元的養(yǎng)老金。

姚正先抱怨的時候,,王華文就坐在一邊,,雙手交叉放在膝上,眼神愣愣看著前方,,一句話也不說,,沒有一絲獵槍在手的神采。

問到承包到期分成和護林員的問題,,村委會沒有人答得上來,。老支書王永軍拉過旁邊一個村干部,說,,“問他,,他是了解但不理解?!?/p>

對方慌忙作答,,“我是不了解也不理解?!?/p>

王華文倒是想得開,,他不覺得樹是自己的,“(我)在不了幾年了,,看國家怎么安排吧,,樹就在這里,。”

王華文一時興起,,爬到樹上倒掛,小兒子安松渠忙勸說老人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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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消失在森林

60歲以前,,王華文一直覺得時間走得很慢,。進入70歲,他覺得一天快過一天,。

“以前覺得怕死,,現(xiàn)在不怕了,死都不怕了,,那就沒得怕,。”他帶著彎鐮,,穿行在自己的茫茫樹林,,聊到身后事。在這個年紀,,可能也不遠了,。當?shù)剡x墳?zāi)挂达L水,他算過,,這片樹林和自己不合,,以后埋不到守了一輩子的樹林。

自從進了這片樹林,,時間仿佛消失了,。家里沒有鐘表,早先的數(shù)十年沒有計時的設(shè)備,,最近幾年有了手機,,但王華文依然沒有看時間的習慣。

桌上有本破舊的紅色封皮的老黃歷,,王華文戴上老花鏡,,翻著它,“能管百年,?!?/p>

這些年里,沒什么外人踏足過這座土屋,。除了幾十年前來的計生干部,,因為王華文家違反了計劃生育政策,也正因此,,他失去了民辦教師身份,。

王華文1973年開始做民辦教師,,最初用“道班房”(本地土話,公路養(yǎng)護的值班人用的房子)作教室,,就在坡頭的山腳下,,辦了七八年。房子漏雨不能繼續(xù)用了,,他又轉(zhuǎn)到另一個生產(chǎn)隊去教書,,還是“道班房”,孩子們也跟著過去,。

1994年,,當?shù)孛褶k教師轉(zhuǎn)公辦,擁有高中畢業(yè)學歷的可以免試,,但要走申請程序,,王華文不知道這個消息,錯過了,。后來,,他為此事多方奔走,但因為違反計劃生育政策,,轉(zhuǎn)不了,。最后他只能徹底離開教師崗位,專心在山里種樹,。

他記得自己小時候就喜歡爬樹,,又快又兇。王華文指著土屋前,,說這里原來有棵樹,,別人爬不上去,只有他能爬,。曾有戶人家生病了,,請算命先生看,先生說治好病需要喜鵲窩里的靈芝草,。兩抱粗,、二十來米高的樹,十一二歲的王華文噌噌地往上爬,,拿下鳥窩里的東西,,他也不知道是什么。

現(xiàn)在屋前的位置上,,是他四十多年前第一批栽下的樹,。高高的水杉,兩個人都抱不過來,。王華文一身黑色,,緊緊抱住一棵大樹,,貼近、再貼近,,做出把它抱起的姿勢,。樹太粗了,他也老了,,顯出徒勞,,他笑了。

他在前面帶路,,巡視這片森林,彎鐮把黃色的落葉撥開,,露出一條路,。王華文指著說這是以前紅軍挖的戰(zhàn)壕,他們曾經(jīng)在這里和國民黨交鋒,。他祖祖輩輩在這里,,幾百年了。

沒走幾步,,一棵樹歪斜到眼前,,王華文放下彎鐮,掏出煙斗擺放在一側(cè),,在手上啐了口唾沫,,一下子翻身上樹。他抱著枝干,,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一會又倒掛在樹上,,兩只腳像猴子的尾巴牢牢纏住樹梢,,嘴里嘟囔著“好好玩”。

林木密布,,有些地方光線透不進,,顯得有些昏暗。王華文告訴我們,,下雨的時候,,土屋會漏雨,如果正好趕上在巡山,,那就太好了,,因為樹葉可以擋雨,站在葉子底下,,干嗖嗖的,,“冰雹也打不贏我這樹葉子,。”

再走幾步,,就是半山腰的位置,。早些年,家里孩子們都小,,經(jīng)濟條件不好,,姚正先在集市賺了點錢會買饅頭給孩子們吃。王華文巡山?jīng)]回來,,孩子們?nèi)ソ铀?,走到半山腰,遇見了,,一家人就在這兒把背簍里的饅頭分來吃了,。

夜深了,一家人在院里生柴燒火,,圍成一圈,。樹影斑駁落下,星星掛在夜空,,偶爾傳來兩只狗的吠叫,。

對著篝火,王華文拉起了二胡,,也許是不常用的緣故,,弦不太好,聲音斷續(xù),,伴著燒柴的“畢畢剝剝”聲,。他凝望著天際,那是山頂和一直伸向遠處的看不到盡頭的樹木,。在這片他如此熱愛的廣闊森林里,,他總是一個人。

夜晚,,王華文在篝火旁拉起了二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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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5 第836期 總第836期
出版時間:2025年06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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