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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停鶴崗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 韓茹雪 日期: 2022-03-11

住在鶴崗近一個月,,我得以略過房子“白菜價”的噱頭,,邂逅許多有趣的靈魂。從這些留在鶴崗的人身上,,能感受到生活是斑駁的,,如同這座城市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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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崗夜景 圖/新華社

資源枯竭、低價樓市,、財政重整,,鶴崗可能有無數(shù)個理由讓人離開。但留在鶴崗的人也各有原因:有拖家?guī)Э诘?、有舍不得編制的,、有覺得這里安逸的。一位選擇留在鶴崗工作的年輕人對我說,,鶴崗的生活有一點好,,“不累。”

也有五十多歲,、在鶴崗打拼了數(shù)十年的人告訴我,,在這里他才能感受到真正的快樂。更多年齡與他相當?shù)娜顺两谶@座城市過去的榮光中,。雖然輝煌不再,,但一頓飯、一場酒,,打個牌,,相個親,跳跳舞,,吹吹牛,,就能為生活接骨續(xù)筋。

住在鶴崗近一個月,,我得以略過房子“白菜價”的噱頭,,邂逅許多有趣的靈魂。本文無法呈現(xiàn)這座城市的全貌,,但從這些留在鶴崗的人身上,,能感受到生活是斑駁的,如同這座城市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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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介所

我猜她不到40,,她擺擺手,“50了,,人家都說我年輕,,看起來三十七八?!崩畲壶P斜倚在桌上,,染成紫紅的頭發(fā)隨意在腦后一扎,圓臉,,皮膚白凈,。她墨綠色的寬大外套里是玫紅色的長袖。在鶴崗,,這樣穿著濃艷的中年女人很多,。

搜索本地的“婚介所”,第一個彈出來的就是李春鳳的“好媒婆”,。我打電話過去,,李春鳳一聽是女聲,語調(diào)立刻增添了幾分熱情,。她開了20年婚介所,。最近幾年,鶴崗年輕的單身姑娘少了,這是李春鳳直觀的感受,。

前幾年有個女孩來李春鳳這里登記,,她懷孕4個月、離異,。李春鳳建議她把孩子打掉,,趁年輕好找?!安坏?,我就留著?!迸⒉辉敢?。

李春鳳正給女孩和在場的一個男孩介紹見面,說到懷孕的情況,,再次勸女孩,。在場的另一個男孩直接說“我愿意跟她過”。兩個男孩當場打起來,,李春鳳一邊勸一邊感嘆,,“女人真吃香,帶著肚兒還有人想,?!?/p>

李春鳳是老板,也是唯一的員工,。這屋子外間有二三十平,,幾張凳子靠墻,一條長桌是她的主戰(zhàn)場,,兩側(cè)墻壁斑駁,,掛滿別人送的錦旗。

李春鳳從桌旁拿出兩摞厚厚的本子,,本子上登記了去年會員的信息,。一本記錄男人,一本登記女人,,前一本明顯厚于后一本。100元就能報名成為李春鳳的會員,,她會選擇合適的對象給會員介紹,,滿意后再交580元,不成的話繼續(xù)介紹不再收費,。

“有編制的愿意找有編制的”,,“男的就得有錢,女的就得漂亮?!?0年來,,李春鳳總結(jié)出不少規(guī)律。在她經(jīng)手的案例里,,凡是違背規(guī)律的基本都不好找,。有編比有錢更有優(yōu)勢。有個35歲的廈門男人在鶴崗花15萬買了套房,,請李春鳳給他介紹個教師,,要鶴崗本地人?!敖處熌芨阆嗵巻??‘干炒股’,今天暴富明天就跌,,不適合過日子,。”

開店就是什么人都能碰上,,“三教九流耍無賴的”,,李春鳳一筆帶過20年的風雨。最早她在銀行工作,,上世紀80年代買斷工齡后開歌廳,。正是煤礦鼎盛的時候,整個鶴崗都在膨脹,。李春鳳記得當時在銀行一個月最多能賺3000塊錢,,但開歌廳“一會兒就掙3000”。歌廳開在當時的市中心,,兩層高,,瓜子、花生各擺兩個盤子,,標價100塊,,一會兒就賣出去。后來媽媽患癌,,她賣掉歌廳,,開了這家婚介所。

進入21世紀,,很多歌廳漸漸消失,,有的改成游泳館、有的改成酒吧,。李春鳳食指再次扶上太陽穴,,看著窗外,,“原先橋下一條街,一宿一宿的,,燈火通明,,得好幾年沒見過了?!?/p>

那是屬于他們的青春時代,,大背頭、bb機,、霹靂舞,,五顏六色的燈球?!斑€是那時候快樂,,現(xiàn)在沒意思、壓抑,,吃完飯各回各家,,沒啥玩的?!崩畲壶P覺得乏味,,她終日守著這家店面,正盤算著在短視頻平臺開個直播,,做情感節(jié)目,。但自己又不會,準備雇個年輕人,。

她平靜地述說自己的計劃,,12點到了,關門,。這一天,,她跟朋友約了中午喝點兒。零下30度的冬日,,街上一片蕭瑟,,但不耽誤這頓約好的酒局。

李春鳳翻看登記會員的資料 圖/本刊記者 韓茹雪

街角隨處可見的租房賣房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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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wǎng)紅房

光明路114號經(jīng)常大門緊閉,,門上掛著招牌“鄭前房產(chǎn)”,。2019年10月,廣東小伙鄭前來到鶴崗,,用4萬多元買下61平方米的兩室一廳,,又用3萬元裝修。2020年,,他做起了房產(chǎn)經(jīng)紀人,。2022年2月底鄭前的抖音首頁置頂著兩個視頻:“鶴崗3.9萬一套的房子裝修好了”“寄往全國各地的房子”。

2019年,,界面新聞發(fā)布文章《流浪到鶴崗,,我五萬塊買了套房》,講述來自浙江舟山的船員李?;ㄙM5.8萬元買房定居鶴崗,。“白菜價”使鶴崗一夜成名,?!苞Q崗買房”甚至成為一種觀賞性活動,在短視頻平臺收獲大量擁躉,。

鶴崗的在售房子約90%是棚改回遷房,,這些棚改房恰恰是“網(wǎng)紅房”的來源。據(jù)《南方周末》記者2019年4月的調(diào)研,,鶴崗房價雖不高,,但遠稱不上是白菜價:當時,一手房市場鶴崗市在售的有5個,,都是帶電梯的高層洋房,,價格都在3000元/平方米以上;二手房市場,,58同城上鶴崗有41255套,,每套價格從1.5萬到80萬元不等,總價低于10萬元的多為非市中心的毛坯棚改回遷房——面積小,、格局差,、無電梯且位于平房的頂層,交易后也未必能立即拿到房產(chǎn)證,。

我聯(lián)系上置頂視頻里的網(wǎng)紅房主鄭前,,他在深圳做電商,線上工作不必通勤,,大城市高企的房價把他推向了鶴崗的頂樓,。在那個頂樓的屬于自己的房子里,他掛了個門簾,,寫著“留點時間給日落”,。當?shù)匾粋€做過建筑行業(yè)的師傅告訴我,北方冬冷夏熱,,一曬一凍,,讓頂樓更容易漏水,當?shù)厝硕疾毁I頂樓,。鄭前恰恰是靠賣頂樓火起來的,,房價本來總體就低,,頂樓更便宜,不愁出手,。

這位師傅解釋完說,,如果需要買房子可以找他。在鶴崗,,從出租車司機,、餐廳服務員到開超市的商販,我遇到的人不是說手里有房源,,就是說可以介紹房源,。

我聯(lián)系上房產(chǎn)中介趙玲玲,說我要看房,。這天趙玲玲正在帶人看房,。她開著寶馬mini來接我,搖下車窗,,叫我“妹兒”,。她涂著正紅色口紅,黃頭發(fā)綁成一個小辮子翹在頭頂,,熒光綠羽絨服里配粉紅色大衣,。李心舉著手機坐在后座。生于1987年的李心現(xiàn)在是房產(chǎn)公司的主播,,經(jīng)常發(fā)布鶴崗吃喝玩樂或看房的視頻,。

我們來到一個兩層的loft。賣房的阿姨穿著紫色的貂,,在一邊聽趙玲玲跟一個買家介紹,。買家來自廣東,四十多歲,,穿一身加拿大鵝,,自稱財務自由,目前的狀態(tài)是“溜達”,、買房,。他考察過附近的雞西、雙鴨山等地,,最后選定鶴崗,。

看完房子,他挺滿意,,詢問賣家能否留聯(lián)系方式,。賣家看了眼趙玲玲,趙飛快接過話,,“留我的就行,,我?guī)湍銣贤?。?/p>

“鶴崗靠礦發(fā)家,,資源枯竭了怎么辦,?”在室外馬路等車的間隙,廣東買家提出一個問題,。

“我們腳下踩的就是礦,”李心口若懸河,,“全都開采完了得180年,,鶴崗不光有礦,還有森林,,還有石墨烯……”2021年9月,,鶴崗市政府印發(fā)《鶴崗市石墨新材料產(chǎn)業(yè)三年目標計劃和五年發(fā)展規(guī)劃工作方案》,方案提到,,2025年要將鶴崗市打造成引領中國石墨新材料產(chǎn)業(yè)發(fā)展的集聚示范區(qū),。

“財政重整不就是政府破產(chǎn)了嗎?以后怎么辦,?”廣東買家拋出另一個問題,。這也是鶴崗最近常常被討論的話題。2021年12月底,,鶴崗市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發(fā)布通知,,“因鶴崗市政府實施財政重整計劃,財力情況發(fā)生重大變化,,決定取消公開招聘政府基層工作人員計劃,。”

“省里托管更好,,因為省里有錢,,生活肯定會越來越好?!崩钚暮苡行判?,覺得這里房價還要漲。事實上,,“托管”的說法并不準確,。財政重整依據(jù)的是2016年國務院印發(fā)的《地方政府性債務風險應急處置預案》,根據(jù)這一預案,,地方政府只有在采取拓寬財源渠道,、優(yōu)化支出結(jié)構(gòu)、處置政府資產(chǎn)等措施后,,風險地區(qū)財政收支仍難以平衡的,才可以向省級政府申請臨時救助,。而且財政重整計劃實施結(jié)束后,省級政府可自行決定是否收回相關資金,。

之后的一個周末,,趙玲玲帶我看了4套房子。我們看的都是棚改,、小戶型,,的確是幾萬塊錢一套。有的常年沒人住,,開門就是濃濃的下水管道味,。“住進去就都好了,,”趙玲玲希望我像她一樣不在意,。

她每天至少賣出一套房子,介紹起來也是果斷麻利,?!斑@里,不想要,,打掉,。”她指著一面承重墻,,劃出一個范圍,,在四處留一定尺寸,“3樓以下不能打,,以上沒問題,。”

我問趙玲玲,,是不是也有成串的鑰匙,,像宣傳網(wǎng)紅房的視頻里那樣。

“多的是,?!壁w玲玲回答,很多外地客戶從買房到裝修,,一趟都沒來過,,他們只需要交錢,就能在一個從未踏足過的城市成為有房一族,。

李心開著車去上班

開在居民區(qū)的養(yǎng)老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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爛尾樓

和房產(chǎn)中介看房之外,,我乘坐趙師傅的出租車,循著鶴崗網(wǎng)紅房的蹤跡開始了另一種漫游。

第一站是“二看”(因當?shù)氐诙词厮妹┬^(qū)群,,這是鶴崗最早炒起來的一批網(wǎng)紅房,,從一萬多元一套漸漸漲起來。停車在路邊,,小區(qū)靠街道的門面,,超市、理發(fā)店,、水果店大多只有招牌橫在門上,,白色的卷簾門緊閉,大半天無人進出,。

緊挨這里的是一個學校,。為了招徠房客,房產(chǎn)商曾在附近炒起“學區(qū)”的概念,。最初的規(guī)劃是17中搬過來,但學校不搬,。后來改為7中,,在搬遷過程中,由于人少,、合并等原因,,7中沒學生了。偌大的校園空空蕩蕩,,只留打更的人日夜值守,。

車繼續(xù)開了不遠,我們路過一座爛尾樓,。5層高的樓房沒有門窗,,陰冷的風從門洞穿過,旁邊雜草叢生,,路面高低不平,,石頭、瓦塊零星散落,,這是法院的樓,。多年前,法院要集資蓋家屬樓,,沒想到樓沒蓋完,,蓋樓的跑了。

這樣的爛尾樓,,我們在一天的漫游中至少經(jīng)過了5處,。甚至在城區(qū)中心位置也坐落著兩棟巨大的爛尾樓,一棟是因為“一房多賣”被查處;另一處干脆就沒蓋起來,,黑黢黢的樓房,,每層每戶都像眼睛在沉默地看著周遭。

出租車在環(huán)城線穿行,,曾經(jīng)的師專學校,、糧油廠、藥廠和其他工廠,,蕭條的不在少數(shù),。原先這里是最繁華的工業(yè)區(qū),如今廠房很多都空缺了,?!罢酶砦菟频模席}人了,,”趙師傅說,,有一年夏天夜里,他開車到這兒,,想進路邊公廁,,看見好多蜘蛛網(wǎng),“尋思到盤絲洞了”,,嚇得他在路邊解決,,“真是嚇尿了?!?/p>

趙師傅指著前方的金鶴啤酒廠,,嶄新的牌子,“沒有酒味兒了,,肯定不如老廠火,。”我們再去金鶴那家1962年投產(chǎn)的老廠,,破舊磚墻里是巨大的廢棄廠區(qū),,白雪反襯著鐵絲網(wǎng),“共享一杯好啤酒”印在二層玻璃,,褪色的標語無聲地宣告著一個時代的漫長與流逝,。

在他的記憶里,2008年前后礦務局年年放鞭炮,,兩三個小時不停,,五顏六色的禮花綻放在漆黑的夜空,正如彼時的生活那么“有勁兒”,。人們裹著厚衣服上街去看,,“大街上有人味兒,。”街上什么品牌的豪車都有,,賓利,、勞斯萊斯,8或6連號的車牌有時呼嘯而過,。礦務局于1945年成立,,2004年改制重組為龍煤集團所屬鶴崗分公司,2014年又改為黑龍江龍煤鶴崗礦業(yè)有限責任公司,。趙師傅仍習慣用礦務局稱呼它,。

如今是他駕駛著自己的出租車呼嘯而過,和朋友開著微信群,,路上聊兩句就是一天的消遣,。喝酒吹牛是這里人們的一大樂事?!霸躲?,搖搖晃晃的,就喝迷糊了,?!鼻皫滋焖袀€朋友拉醉漢,幾十塊的車費,,對方付了222元,下車時還對著司機迷糊地喊“老弟謝謝你”,。

“回家都他×不知道錢付給誰,,一腳油門,走,?!彼麄兝^續(xù)一天的穿梭。每到冬季,,零下三十幾度,,打麻將原本是最重要的消遣,但前幾年鶴崗禁止打麻將賭博,,發(fā)現(xiàn)就拘留,。

圍著這座城市的奔波日復一日。趙師傅今年35了,,單身,,和母親一起生活。他說自己年紀大了,,不想談戀愛,,怕累,這里年輕女孩太少,“能找到個帶小女孩的(單親媽媽)都算走運,?!?/p>

從一個路口到另一個路口,趙師傅喃喃自語,,“我現(xiàn)在抱有希望,,但不抱太大希望了?!?/p>

金鶴啤酒廠舊址 圖/本刊記者 韓茹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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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舞廳

找舞廳,,得跟當?shù)厝舜蚵牐詈檬巧狭四昙o的人,。

寬闊的主干道邊樓宇林立,。我來到其中兩棟樓的夾角處,一個不足兩米寬的臺階延伸向地下,,藍色卷簾門上掛著“東方舞會”的招牌,。門口的墻壁散落著手寫的信息,“求50歲左右的女友作(舞)伴,,月薪3000,。”

相隔不到50米是鶴崗的另一個舞廳“欣浪舞會”,,開在居民樓中,。從光線晦暗的樓洞進去,積雪在踩踏中變臟,,覆蓋整個樓洞,。兩個舞廳共同構(gòu)成鶴崗老年人消遣的一大去處。

李心的爸爸就是舞廳???。他每天早上不到7點就準時到舞會,跳一個小時再回家吃飯,。老頭老太太起得早,,舞會也開得早,冬天5點半開門,,夏天5點,。月票20元左右,進去一次門票3元,,過年時漲到5元,。里面很多是從煤礦退休的老人。

東方舞會,,當?shù)乩夏耆私?jīng)常光顧的舞廳之一

李爸爸從前在煤礦做事,,后來腰受傷提前退休,。最初走路都不靈便,“跳舞治好了癱瘓”,,他經(jīng)常這樣調(diào)侃,,“能跳個舞啥的就行,能有個樂子,,不是說只有一天三頓飯是吧,?”

他喜歡談論過去,那時候他不老,,城市也正年輕,。“全國第一座煤礦建在哪里,,知道嗎,?”他自問自答,“新一煤礦,,離咱們這15公里,。”李爸爸頓了頓腳,,腳下是他的小超市,。嚴格來說,新一煤礦并非全國第一座煤礦,。不過1955年9月在鶴崗建成的東山豎井,,是新中國成立后建成的第一座大型現(xiàn)代化豎井,因此被命名為“新一煤礦”,。

最近幾年,,李爸爸只是守著這個小超市過日子。中午喝一頓,,傍晚醒來,溜達一會兒,,吃飯,、睡覺,一天又過去了,。

欣浪舞會的對面是鶴居養(yǎng)老院,,這里有二十多個老人,全自理老人一個月收費1000元,,半自理2000元,,都有單間住。負責人是位32歲的女性,,“結(jié)婚有孩子了,,離不開這,,這兒養(yǎng)老的前景好?!?/p>

她向我介紹,,這里的老人很多都是空巢,孩子常年在外地,,“(但凡)家里有閑人,,也不會送來”,“照顧得了一時,,照顧不了一世,,早晚得送來?!?/p>

老齡化在這座城市緩慢發(fā)生,。養(yǎng)老院、保姆,、家政服務越來越多,,年輕人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大抵瞄準了這一點。有個1994年生的女孩從外地回來老家鶴崗,,開了家政服務中介平臺,,不到一年就收入可觀。

李心也是選擇留下的年輕人之一,。她早年去韓國留學,,在大城市待過,前幾年回到鶴崗,。在鶴崗,,她一個月工資兩千多元,偶爾做做代購,、炒炒股,,就是全部的收入。她住100平的全款房,,有車,,每個月油錢不過200元,兩臺手機每個月100元話費,,網(wǎng)費一年三百多元,,取暖、物業(yè)家里給交,,沒什么別的開銷,。剩下的錢吃喜歡吃的、穿喜歡穿的,。

2021年4月,,她和朋友去南京玩,。酒吧門口停滿豪車,很多只在電視上看過,,進去后旁邊桌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開了瓶酒,,8800元,“挺受刺激的,?!?/p>

回來后和朋友嘮嗑,選南京還是鶴崗,?李心說肯定選鶴崗,,“什么經(jīng)濟中心、文化中心,,再好那也不是我的家,。”走過很多城市的李心留在了鶴崗,,她概括這種生活——不累,。

王老五帶KTV的宴客餐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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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莊

“感受一下什么叫快樂!”王老五離席,,穿過半米高的T臺,,“啪”一聲打開音響。黃,、綠,、藍、紫變換的燈光立刻籠罩整個大廳,,大紅燈籠掛在兩側(cè)天花板,,內(nèi)場是垂下來的塑料假花。

“若有緣,,有緣就能期待明天,,你和我重逢在燦爛的季節(jié)……”50歲的王老五說他最喜歡唱張學友,沙啞的嗓子,、纏綿的聲線,、癡情的歌詞,又苦又難忘,。他微閉眼睛,,沉浸在自己重金打造出的音樂殿堂,?!巴顿Y了100萬,我一個麥克風就上千塊,?!蓖趵衔逭f,。

他在鶴崗經(jīng)營王老五食品廠。一層是加工間,,上面是自帶KTV的飯店,,還有巨幕投屏的影院。這是他的山莊,,也是他的快樂王國,。

王老五出生在山東,年輕時來鶴崗做礦工,。上世紀90年代,,沒手藝的他租了個鋪面,雇了個會維修電器修的師傅,,邊看人家修邊學,,后來自己獨當一面。

他還擺過地攤,、開過飯店,,做蒸餃、賣糕點,,一點點把食品廠做大,。“雖然沒生于鶴崗,,但真的想死于鶴崗,。”看網(wǎng)上有人說這里不好,,他馬上反駁,,“不好你別來,在這里生活就不能說不好,?!?/p>

吃飯是每人一個小火鍋,鎏金的缽體,,是王老五專門定制的,。“跟外面的火鍋店不一樣,,那些幾十塊,,這個貴?!崩钚狞c點頭,,她喝了口王老五拿出來的藍莓冰酒,下酒菜是羊肉片和蝦,。兩人是疫情期間認識的,。李心當時在當?shù)仉娨暸_做抗疫報道,,王老五是愛心企業(yè)家,給志愿者免費送食品,,看到李心她們,,直接給了箱吃的?!拔甯缛颂貏e好,,大方、敞亮,?!泵看卫钚倪^來,王老五都好吃好喝招待,。

臨近年關,,王老五正在籌備親朋好友的聚會,他準備殺一頭豬招待親朋,,邀請我一定等吃完再走,。

吃完飯看電影后,王老五開車送我回去,,黑色的紅旗車行駛在寂靜的夜,。他點開音樂,孟庭葦?shù)母杪暳鞒?,“風中有朵雨做的云,,有朵雨做的云……”他斷斷續(xù)續(xù)跟著唱。在無數(shù)個白天或黑夜,,開一輛車,,播著音樂,是王老五最愜意的時光,。

最后一站永遠是他的山莊,。正在建的是洗浴中心,“你下次再來,,就能住在這邊,,賓館、健身房,、洗浴中心都能弄好,。”王國還在擴張,,王老五又說回那句,,“來感受一下什么叫快樂!”

鶴崗街頭超市門前的攤位 圖/本刊記者 韓茹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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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城

一摞睡衣橫在門口,最醒目的位置掛著手寫的紅字“甩賣”,。不大的鋪面被分割成三塊,一側(cè)賣保健養(yǎng)生品,,中間賣睡衣,,另一側(cè)角落是美甲店。這個鋪面位于鶴崗一座名為“金廣大廈”的地下商城,。這一帶是婚介所的李春鳳年輕時的CBD,,是李心不太來逛的“沒落區(qū)”。

賣睡衣的是牛愛華,,五十來歲的年紀,。她的睫毛又長又卷,是前不久在美甲店小妹麗麗那里做的,,麗麗買牛愛華的圍巾,,互相照顧生意。

牛愛華一身長裙,,脖子,、手上戴滿裝飾品。隆重裝扮是因為兒子的女朋友第二天到鶴崗,。兒子在濰坊工作,,以后不準備回鶴崗。未過門的兒媳婦在北京念博士,,“一定不回來,,不然浪費了?!迸廴A盤算著以后賣掉房子補貼給兒子,,全家一道離開鶴崗。

她在這里做小本生意二十來年,,先賣手機,,后來賣服裝。她不懂經(jīng)濟形勢,,只知道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了,,“非常不好,就這么告訴你一句:非常不好,?!睆臉巧系降叵拢硗鈨蓚€小老板拼一個店面,,只想趕緊把貨甩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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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麗是“00后”,鶴崗人。在牡丹江念完大學,,趕上疫情被困在家里,,她在網(wǎng)上跟著視頻自學美甲美睫,便暫時先做起來,。最初跟著老板做,,被約束著不順意,她索性出來單干,,這塊鋪面一年租金不到一萬塊,。

她每天自己定上下班時間,在店里煮一壺養(yǎng)生茶,。在大學的時候,,她還會跟阿姨們一起跳廣場舞。她不喜歡快節(jié)奏,,身邊好幾個朋友回到鶴崗,,做什么工作的都有,“外面都在卷,,那工作是為啥,,就這么喜歡工作嗎?不就是掙錢,,干完就拉倒了,。”

聊天的間隙,,我找麗麗做了假睫毛,,她粘睫毛的手法并不熟練。膠料感很重的睫毛在這里粘一對要80塊,。我問她學了多久,,她說看著視頻學了一禮拜。

生意不忙,,兩個人常常嘮嗑,。有個鄰居的姨家的兒子娶媳婦,媳婦是大學生,,媳婦家要彩禮,,“你猜咋算的?”牛愛華盯著麗麗說,,“鑲牙多少錢,、兔唇手術多少錢、上高中多少錢,、上大學多少錢……姑娘從小到大花20萬,,那得給20萬,。”兩人唏噓一下,,話鋒又轉(zhuǎn)向新的零碎,。

牛愛華正在發(fā)愁給未來兒媳送什么見面禮,問麗麗送哪套睡衣好看,。她換了兩次睡衣讓麗麗看,。剛試完衣服,隔壁傳來叫罵聲,。牛愛華跑過去看了會兒,回來講給麗麗,,哪家攤位和顧客因為幾塊錢起了沖突,。這些零碎就是這里的日常生活。

終于挨到傍晚,,麗麗第一個走,。她麻利地拔掉電源,裹上長羽絨服,,消失在地下城的朦朧中,。

市民在鶴崗街頭等公交車,積雪被掃到路邊等待清運 圖/新華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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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礦

靠近露天煤礦,,連雪都會變黑,。

市內(nèi)布滿長短不一的軌道,像南方水鄉(xiāng)的河道一樣密集,,將分散的大小礦區(qū)連接起來,。這里每一個大礦都建有自己的商業(yè)中心,很少有家庭與礦上無關,。上世紀90年代初,,在鶴崗街頭隨便拉個人一問,不是礦務局職工就是職工家屬,。

1914年,,人們在鶴崗發(fā)現(xiàn)大量煤炭(現(xiàn)已探明煤炭地質(zhì)儲量32億噸)。此后,,鶴崗的命運與“煤礦”的興衰緊密相連,。新中國成立后,在計劃經(jīng)濟體制下,,煤炭由國家統(tǒng)一調(diào)配,,在鶴崗迎來輝煌。大量工人涌入鶴崗,,“北大荒精神”和“知識青年下鄉(xiāng)”兩大主題曲在此交織,。這里的退休工人至今還被稱為“榮工”,。

光榮屬于過去,張長平深有感觸,。他是鶴崗市政府的一名退休官員,。他還沒退休時,碰到個鶴崗籍企業(yè)家想為家鄉(xiāng)做貢獻,,回鄉(xiāng)投資機器人制造行業(yè),,政府也給了優(yōu)惠政策,但就是招不到人,?!白詈玫膶W校就是一個師范專科,,怎么招高科技人才,?”張長平說。

張長平撓著稀疏的白發(fā)回憶過去:上世紀80年代鶴崗煤炭很景氣,,企業(yè)工人都拼了命想往礦務局調(diào),,許多外地人千里迢迢過來務工,“很多浙江人在鶴崗幫人打家具,,我們都叫他們‘老浙’,。”

如今的窘境是顯而易見的,,尤其在曾經(jīng)格外輝煌的事物面前,。鶴崗市煤炭生產(chǎn)安全管理局 (以下簡稱“煤管局”)灰色的大樓立在路邊,沒有門崗,。十幾輛轎車散亂地停在門口,。一條馬路之隔是鶴崗火車站,仍有一車車煤炭從這里晝夜不停地運往外地,,辦公樓里都能清晰聽到火車鳴笛聲,。這座城市最活躍的對外交通樞紐是火車站,只有普通列車,,高鐵站正在建設中,。這個在建的高鐵站成為當?shù)匦麄鞒鞘谢盍Φ闹匾翱冢瑢覍以诜慨a(chǎn)中介的視頻中作為“亮點”出現(xiàn),。

王安在煤管局任職多年,,他辦公室的墻上,部分石灰已經(jīng)脫落下來,。他曾親見鶴崗發(fā)生的幾次重大礦難,。為了防范事故,煤管局每年都組織專家檢查地方煤礦安全,。2020年,,煤管局請了一批專家來檢查,,一人一天補助300元,加起來一共幾萬元,,市財政到2022年初還沒給這筆錢,,“以前都是當年就結(jié)?!?021年,,煤管局沒有邀請專家來煤礦進行安全檢查。

下午4點,,辦公室外天已經(jīng)黑了,。王安看向窗外,只有微黃的路燈在街邊值守,。他搖搖頭,,作為土生土長的鶴崗人,他覺得鶴崗地理位置偏僻,,離消費中心遠,;天氣寒冷,,地基得打到凍土層,,每年還有一筆不小的供暖費,“企業(yè)是不是都得考慮成本,?”王安說,。

幾年前,王安的兒子大學畢業(yè)留在外地工作,。背對著窗外的夜色,,王安無奈地攤開手說,兒子高三班上五十多人,,只有一個回來鶴崗,,“接手家里生意,人家里是開礦的,?!?/p>

露天礦區(qū) 圖/本刊記者 韓茹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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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huán)城

夜幕降臨,林松從龍煤鶴崗礦業(yè)公司(下稱“龍煤”)的大樓走出,,鉆進一輛出租車的駕駛座,,開著他的另一份“家用”穿梭在鶴崗的大街小巷。

林松1994年出生于鶴崗,,畢業(yè)后進入龍煤工作,。這是鶴崗當?shù)刈畲蟮钠髽I(yè)。不下礦的話,,林松每個月收入不過3000元,。為了結(jié)婚,、養(yǎng)娃,他選擇在晚上成為一名出租車司機,。跑出來的錢有一部分給車主交“份子錢”,,白天一天70元,晚上50,。

雪花飄在半空,,林松載著我在環(huán)城路上、在城內(nèi)縱橫的馬路上飛馳,。我們路過了他的家,。這個商品房的價錢比鄭前、趙玲玲所推銷的高許多,,是中國一個三線城市的普遍價錢,。我們路過了李春鳳的婚介所,林松并不知道有這個地方,。我們路過了東方舞會和欣浪舞會,,林松同樣一無所知。我們路過了煤管局,,在黑夜中那里很不起眼,,但林松記得小時候在那里見過的煙花。

林松本沒打算離開鶴崗,,他在這里有房子,、車子,生活安逸,。隨著身邊朋友越走越多,,他動搖了,正在盤算著年后去大連投奔哥哥,。他給我講了很多離開的故事,,小學同學、中學同學,、大學同學,、現(xiàn)今的同事、身邊的親人,,“混得不錯”是那些模糊面龐的共同點,,似乎多講一個故事,他的出走能多一分信心,。

李春鳳的口中沒有“離開”,,她更喜歡提“當年”。趙玲玲作為房產(chǎn)中介也不會跟前來買房的客戶聊“離開”,。她的丈夫和林松一樣是龍煤的員工,,前幾年開始倒騰二手車,,龍煤每個月仍給他發(fā)最低工資800元,繳納相應的社會保險,。

李心說自己愛折騰,,覺得現(xiàn)在做主播、找選題很好玩,。她說,,未來結(jié)婚之后可能會離開鶴崗,“倆人一塊走,,不然一個人多難過”,,她受不了大城市的孤獨,“但鶴崗一定留套房,,不賣,,這是家?!?/p>

牛愛華準備好離開,,衣服盡快甩賣完、跟兒媳婦處好,,以后就可以跟著兒子去外地了,。她在這座商場賣了幾十年東西,從地上到地下,,“不能再下了,?!?/p>

林松的車停在一個電影院門前,。那天,電影《東北虎》上映,,導演耿軍是鶴崗人,,故事原型在鶴崗。晚上8點,,我特意買了一張情侶座的電影票,,想從側(cè)面驗證下李春鳳口中的城市愛情。偌大的電影院,,只有一對情侶來看電影,。放映到一半,他們離場了,。

影片在鶴崗取景拍攝,。其中有個片段,是一只19歲的東北虎在動物園的深坑里躺著,、趴著,、走著,,偶爾抬頭看看路過的游客。

離開電影院,,我打了輛車,。師傅是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我問他怎么電影院沒什么人,?!罢l看那個,一張票50,,不如吃肉呢,。”他說,。

電影院外的街道餐廳林立,。他們在玻璃門內(nèi)喝酒、吸煙,、吃串,、海侃。透過車窗遠望,,像是某個戲劇里賣力的群演,。雪快要停了,月亮高高升起,。

(文中人物趙玲玲,、李心、牛愛華,、麗麗,、張長平、王安,、林松為化名,,感謝隗延章對本文提供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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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5 第836期 總第836期
出版時間:2025年06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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