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圖/盧俊杰
伊寧用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怯生生地打量著陌生的來訪者,,“你是哪個?”她用重慶話問道,。伊寧有些胖,,圓圓的臉龐配上蘑菇頭,本該很俏麗,,可是她沒有表情,,目光微微凝滯,讓她少了很多生氣,。
他們站在一間社區(qū)工作室外,,工作室門朝側(cè)面開,,隱蔽在幾桌嘩啦嘩啦打麻將的老年人后面,透過麻將桌往外看是車流不息,、商鋪林立的重慶江北區(qū)紅原路,。上午9點半,工作室大門緊閉,,只有一只流浪狗蜷縮在門口的座椅軟墊里,。
得知對方是新來的志愿者,伊寧放松了警惕,,她帶著來人繞過麻將桌,,從隔壁的老年活動中心拾級而上,穿過一道簾幕進入工作室,。
入眼是一間小小的畫室,,靠墻擺了三張桌子,伊寧熟練地走到最后一張桌前坐好,,然后看著桌上的畫紙發(fā)呆,,不一會兒其他座位上的人也來了,各自拿著畫筆畫畫,,墻上掛著他們的作品,,有的筆觸幼稚,像兒童簡筆畫,;有的十分抽象,,看不出畫的是什么。
坐在伊寧前面的燕平回頭問伊寧:“為什么打不通你電話了,?”伊寧說:“里面的芯片壞了,,剛拿去修?!边^了一會兒,,伊寧補充:“我爸爸說是因為把手機跟電視放太近了,應該距離60米,?!钡竭@里對話開始變得奇怪,接下來一個多小時,,相似的對話重復了三四遍,,她們困在這個循環(huán)里走不出來。
她們二人,,連同在畫室里的松松和周元,,都患有精神分裂癥,畫室的另一位??土蛀悇t患有雙相情感障礙,,此時她正處于抑郁期,,不愿意出門來畫畫。
這是一間為精神障礙患者開放的療愈畫室,,他們在這里畫畫,、表達自我,嘗試走出封閉和失序的生活,。
“一和”門前搭了一個木棚,,上面掛著畫室患者制作的手工裝飾 圖/本刊記者 聶陽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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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醫(yī)院
畫室從2020年開始進入他們的生活,成立者蘇令林原是四川美術學院雕塑系的研究生,,成立的緣由要追溯至2016年春天的一個午后,。
2016年4月27日,讀研一的蘇令林在重慶市大學城醫(yī)院就診時目睹了一名青年男子跳樓,,隨著一聲巨響,,距他幾米遠的空地上掉下一具人體,變形的胸腔夸張地上下起伏,,很快又松軟下來,。診室里的護士都上前抬人搶救,要扎針輸液的蘇令林被撂在原地,,他就陪家屬一起等,,從午后到傍晚,男子最終搶救無效死亡,。
在與家屬的交流中,,蘇令林得知,男子患有抑郁癥,,出現(xiàn)幻聽和幻視,,家人帶他來醫(yī)院看病,沒想到他從樓上跳了下去,。
這件事給蘇令林帶來很大的觸動,,連同那名男子母親的崩潰暈倒、父親的焦急跺腳,,都在他腦海里久久不散,。他想用雕塑作品把那天記錄下來,,還原場景也好,,宣泄情緒也好,但手稿怎么畫都不滿意,。他意識到,,這是因為他太不了解精神障礙患者。
他找來一些相關的書籍和電影,,看完覺得這些作品對精神病人的刻畫還是太片面了,,他想進精神病院體驗生活,。找學院開證明、聯(lián)系醫(yī)院,,被7家醫(yī)院拒絕后,,他得到重慶市精神衛(wèi)生中心的允許,可以在輕癥病房里和患者共同生活一周,。
之后他創(chuàng)作了一件名為《楚門的世界》的藝術作品,,一個人躺在空曠的地上,四周墻上在播放精神病院的監(jiān)控,,連接起了那個跳樓的男子和他在病房里的經(jīng)歷,。蘇令林看到病人們在醫(yī)院每天都被安排好,24小時被監(jiān)控攝像頭或人員看管,,看他們是否按時吃藥,、是否遵守了規(guī)則——如果違反規(guī)則、有傷人傾向,,就會進行保護性約束,。
病人們能察覺到自己“被監(jiān)視”了,“出去”成為大部分患者的愿望,?!翱墒撬麄兡艹鋈ツ膬耗兀可鐣彩且粋€籠子,,他們受困于一個狹小的范圍內(nèi),,不被其他人接受?!碧K令林在醫(yī)院認識一名五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兒子跳江自殺了,他一直在責怪自己——如果出院就好了,,如果一直陪著兒子就好了,,可實際上他已經(jīng)達到了出院標準,但他的家人不愿意接他回家,。
蘇令林發(fā)現(xiàn),,這個群體沒他想象的那么可怕、那么不可理喻,,但比他以為的更孤獨,、更無助,他想為他們做點什么,。
研究生畢業(yè)的那一年,,蘇令林找到重慶精神衛(wèi)生中心的院長,談了他對藝術療愈的構(gòu)想,,于是2018年7月,,他正式留在醫(yī)院康復科工作,。他想成立一個藝術療愈的空間,病人在醫(yī)院里除去治療,、吃藥,,其他時間可以繪畫、進行音樂治療,、參與藝術市集,,他最后只負責繪畫療愈。
繪畫療愈有多種定義和流派,,例如,,美國藝術心理治療資格認證委員會將之定義為“通過繪畫治療的過程展現(xiàn)患者的個人特質(zhì),如興趣愛好,、性格特征和內(nèi)心沖突”,,而英國藝術心理治療協(xié)會認為治療師并非簡單地對患者的繪畫作品予以評判,而應積極引導患者進行有序繪畫,,使其專注自身成長,。
蘇令林傾向于后者,他讓病人自由地創(chuàng)作,,通過他們的畫感知他們的狀態(tài),,慢慢引導他們從雜亂無序地畫線條,到有意識,、有構(gòu)圖地繪畫,。一些患者很喜歡畫畫,給蘇令林寫感謝信,,有一封信上寫著,,“我原本的世界是黑與白,畫畫讓我看到了色彩,?!?/p>
但醫(yī)院有明顯的局限性,“病人剛開始好轉(zhuǎn),,或者還沒等到藝術療愈對他起作用的時候,,他就出院了,而藝術療愈需要長期的過程,?!?020年10月,蘇令林從醫(yī)院辭職,,2021年初,,他的“一和療愈中心”(以下簡稱“一和”)在江北區(qū)大石壩街道成立了,掛靠在江北區(qū)殘疾人聯(lián)合會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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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畫
蘇令林詢問了在街道里住的上千名精神障礙患者“愿不愿意來畫畫”,,最開始來的有燕平和伊寧,后來是松松,,周元來得最晚,,2021年11月底才加入。林麗不住在大石壩街道,,她是蘇令林在醫(yī)院接觸過的患者,,出院后一直想畫畫,“一和”成立后就跟過來了,。
燕平今年47歲,,因為每天吃藥,身材微胖——藥物起抑制神經(jīng)的作用,,讓她變得易困,、嗜睡。剛來畫畫時,,她總想模仿其他的畫作,,蘇令林教她畫自己腦海里想到的畫面,她覺得很難,,就畫一些藝術加工的幾何圖案——其實她想畫花鳥,。為了畫畫,她留意電視和網(wǎng)頁里花鳥植物的圖像,,畫紙上的形象逐漸豐富起來,。有時候志愿者都看不出來她畫的是什么,但伊寧和松松懂她,,“你畫了個貓頭鷹,!”松松說。
每周一三五上午9:30到12:00是固定的畫畫時間,,燕平到時間會自己出門,,不需要母親催。父親去世早,,她和母親一起生活,。母親很支持她繪畫,覺得有地方可以去,,有人可以一起玩就很好,,不像從前一樣悶在家里,和其他人毫無來往,。燕平的病情也穩(wěn)定很多,,不再總是焦躁地走來走去,藥只需吃最低劑量。
每次畫完回家,,燕平都會跟母親念叨她又畫了什么,,母親覺得她的畫像孩子畫的,沒什么風格,,她會認真反駁,,“我覺得我的畫像地磚、窗簾,、桌布上的裝飾,,是溫馨的生活畫?!?/p>
伊寧是燕平最好的朋友,,今年35歲,她們倆在不畫畫的日子里會一起逛街,、去對方家做客,。燕平覺得伊寧最近的畫顏色太深了。伊寧剛來畫室的半年,,畫作顏色鮮亮豐富,,但她最新的一張畫紙上涂滿了深紅暗紫。伊寧自己也不喜歡這個色調(diào),,她一邊涂色一邊對燕平說:“我的顏色不好看,。”燕平用上揚的語氣夸她:“你這幅畫很有特點,,像少數(shù)民族衣服上的圖案,。”
自從去年10月發(fā)病后,,伊寧沒再畫過一幅完整的畫,,來到畫室大多數(shù)時間在發(fā)呆、聊天,,偶爾在畫紙上添上幾筆,,上午11點一過,她就著急回家,。她很不安,,一會兒覺得有壞人來家里害她,要用膠帶把所有的墻角門縫都封??;一會兒覺得有人來偷她的新床,她要守在房間里不出門,。伊寧的父母和蘇令林跟她講了很多次“沒有壞人”,,她有時候回答“知道了,沒有就沒有”。但情緒一旦激動,,還是會喊“有人要來害我,!”以至于蘇令林去找醫(yī)生商量,要不要給伊寧換一種藥,。
松松和周元的年紀與燕平相近,,松松喜歡畫綠色的植物,,尤其是竹子,,這些讓她內(nèi)心感到平靜。周元是他們之中唯一用尺子和鉛筆作畫的人,,風格偏寫實,。他筆下的高樓,每一扇窗戶都用尺子校準過,,為了顯出這棟樓很高,,他將周圍的一圈樹木畫得很小,樹枝上掛滿幾十片芝麻粒大小的樹葉,。他像是從高處俯視著這棟樓,,這是什么地方?“是我的想象,?!敝茉f。
蘇令林在“一和”的辦公室 圖/本刊記者 聶陽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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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歸社會
畫室里的幾位女性有時會聊買東西的話題,,價格是她們最關心的,。伊寧說她要去買饅頭;松松問:“你買的饅頭多少錢一個,?”聽到“一塊五”時,,她立刻說,“哎呀你不要去這家買,,有一家店賣一塊錢一個,。”燕平也問伊寧,,“下午的菜會賣便宜一點嗎,?”
在找便宜這件事上,伊寧很有經(jīng)驗,,為了便宜的烤紅薯,,靜不下來的她能忍受排長隊,在超市稱魚時,,為了等魚上的冰塊融化,,她能站40分鐘。
她們幾個家庭條件都不好。伊寧和父母住在一棟舊樓房里,,周邊的舊樓拆遷蓋起了新小區(qū),,這棟樓突兀地立在中間,他們一家都拿低保,。母親在2019年摔斷了腿,,從此閉門不出,伊寧從那時起喜歡上外出買菜,,“不買菜我不舒服,,遇到不開心的事,買了菜心情好一些,?!贝饲八膼酆檬侨ニ袌鰮鞝€水果吃。母親希望她別買菜了,,“她這個樣子,,別人不是缺斤少兩就是少找零錢?!?/p>
伊寧的父母年紀大,,有六七十歲了,夫妻倆中年無子,,在路邊撿回被遺棄的伊寧,,養(yǎng)到十三四歲發(fā)現(xiàn)她患有精神疾病。伊寧初中畢業(yè)后,,父母給她報了職業(yè)高中,,因為病情她沒能去上課。此后二十多年,,伊寧一直被小心地保護在家里,,連一件家務事也不會干,心性也停留在發(fā)病的年紀,。
伊寧羨慕周元有一份指揮交通的工作,,她對母親說她也想去工作,母親嗆她:“你連畫畫都不想去,,工作你能受得了,?”
燕平十年前第一次發(fā)病時,在渝北區(qū)一家單位做統(tǒng)計工作,,之后她沒有再上班,,單位每個月給她發(fā)五百多塊錢生活費,前不久她剛剛?cè)マk理了退休手續(xù),,退休工資也僅五百多元,。發(fā)病后的前幾年,,燕平很焦躁,有幾次跑出家門想找工作,,半夜也不回家,,母親著急地滿大街找,找到時,,她呆呆地靠在路邊,。
蘇令林在重慶精神衛(wèi)生中心工作時,經(jīng)常聽到“幫助患者回歸社會”的口號,。問過很多患者后他發(fā)現(xiàn),,情況并不樂觀,“回到原有的崗位,,大家都知道他生病了,,對他排斥,,領導因為他生病,,減少他的工作量和收入;去找一個新崗位,,但他們發(fā)病期間是沒辦法工作的,,哪家公司會要?除非招進來減稅,,但這樣其他人怎么可能正常對待他,?”
蘇令林的前同事、康復科護士長劉小林認為,,如果能有專業(yè)的治療師提供服務,,那么每個生命都不會被“遺棄”。她遇到過一個45歲的女患者,,在8歲時被診斷為精神分裂癥,,就像沒長大的小孩,見誰都喊嬢嬢(阿姨),,婚戀和工作的問題都無法解決,。但她其實很想有自己的家,有一份工作,。劉小林和同事從怎樣跟人打招呼開始教她,,先培養(yǎng)她人際交往的能力,再幫她找招聘信息,,教她面試,,在她工作以后不斷地提供支持。
“這對專業(yè)人員的需求量很大,,而國內(nèi)專業(yè)的治療師太少了,?!眲⑿×终f,現(xiàn)在普遍的做法是,,病人出院后回到社區(qū),,由社區(qū)去幫助她,然而,,“不同社區(qū)配置不一樣,,病人數(shù)量也不一樣?!?/p>
燕平的畫作,,她喜歡花鳥植物,色彩柔和明麗?圖/本刊記者 聶陽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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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要畫茶盒”
大石壩街道往常的做法是每年上門為精神障礙患者送幾次禮品,,蘇令林想更深入地改變他們的生活,,但除了偶爾來幫忙的社工和四川美術學院的學生志愿者,“一和”目前只有蘇令林一個人,,他沒辦法為來畫室的每一位患者提供回歸社會的服務,。蘇令林想出了一個“簡化”的辦法:患者來畫畫,產(chǎn)出畫作,,他用這些畫作與企業(yè)達成商業(yè)合作,,為患者帶來收入。
蘇令林認為,,“解決患者的經(jīng)濟壓力”是最根本的問題,,“如果他們僅僅是接受我們的服務,像上課一樣來畫畫,,保持心情愉悅,,那我們這個機構(gòu)沒有意義,我想讓機構(gòu)通過商業(yè)運轉(zhuǎn),,最終實現(xiàn)接管他們的目標,,讓他們在經(jīng)濟上獨立,也讓照顧他們的家屬得以喘息,?!?/p>
他想得很長遠,也很理想化,,先幫助有能力畫畫的患者取得收入,,之后再增加做手工的項目,與企業(yè)達成良好的合作后,,還可以為患者提供一些簡單,、易上手的崗位。然而“一和”成立一年來,,落地的商業(yè)項目寥寥無幾,,連機構(gòu)本身的生存都成問題,。
2021年蘇令林沒有經(jīng)驗,沒得到社區(qū)支持,,“一和”整年的支出都來自他以前做雕塑和輔導考研班的積蓄,。他今年31歲,已婚,,是兩歲孩子的父親,,卻把自己牢牢地與這個機構(gòu)和這里的患者捆綁在一起。
蘇令林找過很多企業(yè),,有的企業(yè)怕惹來“利用精神障礙患者”的負面輿論,,不愿意多談。目前他只達成了與本地一家茶廠的合作,,畫室的患者在重慶沱茶的六邊體茶盒上繪畫,,這批茶葉將作為一個特殊系列放在山城線下店鋪里銷售,所得利潤歸患者,。
茶廠對接這項合作的負責人畢業(yè)于清華美院,,她想通過合作讓更多年輕人知道重慶沱茶這一品類,“現(xiàn)在市面上包裝太多了,,沒法說好與不好,,但如果包裝有故事、溫度和情感,,就能與大家產(chǎn)生連接。茶葉本身也是講故事的產(chǎn)品,,加上故事性的包裝,,品牌會有更大的價值?!?/p>
畫室患者繪畫的茶盒?圖/本刊記者 聶陽欣
茶盒已經(jīng)畫好了一批,,每一個圖案都不一樣,將在春節(jié)后售賣,,茶廠和蘇令林依然在構(gòu)思怎樣講故事,,“解釋清楚這是誰畫的,為什么要畫,,能給他們帶來什么,,盡量避免剝削、炒作病人的風險,?!碧K令林說。
除了商業(yè)合作,,蘇令林也想做一些文創(chuàng)開發(fā),,目前唯一的產(chǎn)品是川美油畫系志愿者悅月設計的遮陽傘,,傘面圖案來源于幾個患者的畫作,用了伊寧的色彩,、燕平的花草等,,定價89元,線上售賣四個多月,,銷售量只有18,。悅月向周圍的同學推薦,有人說,,“這真的是精神病人畫的嗎,?是不是在裝病,?”也有人覺得,,“拿一把精神病人畫的傘,不吉利,?!?/p>
伊寧他們對于畫畫帶來收入這件事很期待,畫過幾次茶盒后,,悅月讓他們畫自己的作品,,他們說:“我們要畫茶盒,茶盒能賣錢,?!毖嗥竭€會考慮畫什么圖案能讓人喜歡、想買下來,。
接近年底,,蘇令林去幾位患者家里家訪,幾位家長的憂慮很相似,。燕平母親以前從不讓燕平做家務,,現(xiàn)在會慢慢教她做飯,為她將來一個人的生活做打算,。母親希望蘇令林真能在以后接管燕平,,但她明白,這項工作“任重道遠”,。
“是的,,道阻且長?!碧K令林接道,。
伊寧剛來畫室的畫作 圖/本刊記者 聶陽欣
(文中患者名字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