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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池樂隊 我不拒絕踏進這條河流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盧琳綿 日期: 2021-06-21

“‘工廠’‘東莞’并不是他們真正的特質(zhì),,能借‘他人他事’轉(zhuǎn)達真實的憂傷與吶喊才是蛙池最牛的地方”

特約撰稿 ?盧琳綿 ?發(fā)自珠海

編輯 ?周建平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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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池雖然誕生在東莞,、觀察東莞,、寫東莞女工“出道”,,但唱得更多的是當(dāng)代年輕人的故事,,既紓解自身的苦悶,,又給年輕人的迷茫找到一個出口,,“持續(xù)在娛樂大潮中鳴出‘刺耳’的蛙叫”,。

初夏,,蛙池在珠海參與錄制樂隊類綜藝《草莓星球來的人》,,我跟訪了這支年輕的樂隊四天三夜,他們排練,、點滑蛋飯,、喝咸檸七,排練,、吃泡面,、睡覺,很枯燥也很規(guī)律,,更像大學(xué)社團——他們上臺前有個小習(xí)慣,,四個人拳頭對拳頭碰一下,,仿佛要去打一場球賽,同仇敵愾似的,。寫歌時往往有一個環(huán)節(jié),,大家圍坐在一起交換“秘密”,彼此激發(fā),。

一練就是六七個小時,。出來時天邊暗了,熱熱的海風(fēng)一刮來,,上游馬戲團的糞便氣味格外濃郁,。累了一下午的主唱金依依背著樂器,依舊很有能量,,她指著遠處棉花糖狀的云,,跟長隆酒店的城堡塔尖搭配得很,“假裝在加州”——開心程度不亞于前一晚穿著一件沙皮狗T恤,,蹲在垃圾桶上啃炸雞,。

壞蛋調(diào)頻主理人王碩跟了他們幾期綜藝的錄制。他發(fā)微博說,,“他們是我認識的所有樂隊里,,最有凝聚力的一個,每個人在樂隊里都起到了樂器之外的關(guān)鍵作用,?!痹跇逢牻?jīng)紀人健崔看來,,這是某一種基于信賴的親密關(guān)系,,仿佛是多續(xù)了好幾年的大學(xué)生活,“樂隊里每個人都在跟彼此‘戀愛’,?!?/p>

主唱 金依依

鼓手 浩仔

貝斯手 三豐

吉他手 迪生

流水線與孔雀

2018年,貝斯手三豐給依依發(fā)了一個demo,,“色彩很陰冷很詭異”,,一下就讓她想起工業(yè)區(qū)的粗糲、流水線的壓抑,,“沒有任何生活氣息,,日復(fù)一日?!币淮尾稍L中,,他們回憶起這種“試圖在沒畫斑馬線的路口過馬路的感覺”,“80邁的大貨車一輛接一輛從面前碾過,,沒有任何空隙和機會,,有一種生活撲面而來的陣仗,。”鼓手浩仔說,,速度可以再快一點,,鼓點加快,像是在疾走,,“就像那種流水線上的工人,,手很快,不停,?!?/p>

金依依六歲時,父母從湖南來到深圳打工,。在龍華工業(yè)園區(qū)成長的她常常百無聊賴,,每日盯著樓下準時路過的工人。

這種第三視角的觀察,,在她畢業(yè)后進入一家大型食品公司時更為逼近,。她做市場營銷,跟車間工人同住在一個宿舍區(qū),。樓對面,,工人在陽臺的日常于金依依眼前上演,“那些剛洗完頭發(fā)的,、赤膊的,、抽煙的、剪指甲的,、刷快手的,、看抗日劇的男男女女的日常?!彼龑β曇裘舾?,形容工人們使用手機的習(xí)慣為“超級大聲”,“外放超大聲,,對手機那頭的人也喊超大聲,。”金依依和他們在同一棟樓上班,,下層是車間,,上層是辦公區(qū),“宿舍和辦公室中間有一條幾百米的通道,,上下班時段,,小白領(lǐng)們就被打散在烏泱烏泱的車間工人中間,往同一個方向行進,兩種平行的生活在這個時候有了交點,,你鼻子里聞到的是那種濃度很高的人味,,看到的是滿眼的廠服形狀的人?!?/p>

工位上整齊劃一,,人們以工號相稱?!拔?,245!”2001年,,從四川南充來到東莞打工的鄭小瓊,,編號是245號。后來她寫下《女工記》:

身體的峭壁崩潰 泥土與碎石/時間的碎片 塞滿女性體內(nèi)洶涌的河流/混亂的潮水不跟隨季節(jié)漲落 她坐于卡座/流動的制品與時間交錯 吞噬……她揉了揉紅腫的眼窩 將自己/插在某個流動的制品間,。

黑魆魆的人流中,,金依依偶然能瞥見一兩雙高跟鞋,即使進入廠房馬上要換成笨重的工作鞋,,“就穿一兩分鐘,,她們也會有這個心思?!币淮?,她遇到一個中年阿姨,穿著鮮紅的襪子,,張揚閃亮的裝扮,,旁若無人?!澳鞘撬齻兊目兹笗r刻,。一種樸素的審美觀,都愛美,,都花枝招展的”——她被擊中,,想到在工廠人流中帶閃鉆的頭飾,、溢出工服領(lǐng)子的粉色內(nèi)襯,。那些違背秩序、生生地冒出來的,、帶有人味的精致,,讓她想寫點什么。

松糕鞋 松糕鞋/踩上女人街 女人街/漆皮包 漆皮包/裝著充電線 ?牛軋?zhí)??和女兒送的peppa piggy/遙遠的家 麥子黃/短視頻里邊 賣竹纖維內(nèi)褲 by balenciaka/為月經(jīng)初潮的女兒下單/寄北方城市 許昌中學(xué)/排隊 吃飯 下班卡空隙間/總結(jié)庸碌的日常經(jīng)驗/這黃昏總按時來臨/狗屎之中打撈星辰/你佩戴著閃亮的項鏈/像一只盛開的孔雀/行走著 在烏泱的大街/同樣的劇情為我們編寫——《孔雀》誕生了,?!袄锩嬗泻芏辔覌寢尩挠白樱缰窭w維內(nèi)褲,我媽到現(xiàn)在還很愛給我買內(nèi)褲,?!币酪澜忉專屠枋兰褺alenciaga化身盜版Balenciaka,,許昌中學(xué)來自河南,,源自工廠每年都會從河南輸入大量工人?!霸S昌中學(xué)”原本是“河南駐馬店”,,為了給歌詞中的“女兒”身份進一步界定,她突發(fā)奇想搜到了這座北方城市中的一所中學(xué),,唱到這里聲線總會“蕩”起來,,仿佛遙望著與工廠相異的另一重生活。

2016年,,金依依大學(xué)畢業(yè),。找完工作,臨入職前空了兩三個月,,她閑不住,,琢磨著去西班牙采訪女工拍攝紀錄片。許是來自最喜歡的西班牙導(dǎo)演阿莫多瓦的影響,,她想知道,,在異國熱情開放的色調(diào)下,女工的生活是怎么樣的,,是不是沒那么壓抑,,“我超幼稚,當(dāng)時我也沒有任何文化研究的基礎(chǔ),,單純覺得這種對照會很有意思,。”

簽證辦不下來,。依依找了個家附近的公益機構(gòu)了解女工,。初次見面,她帶負責(zé)人去大浪商業(yè)中心(地處深圳龍華工業(yè)區(qū)),。對方震驚,,感慨原來工人們聚集在此。她一時覺得諷刺,,本來機構(gòu)辦公就在工業(yè)區(qū)密集的地方,,“怎么會連這個都不知道呢?!遍T口來來往往的人,,認不出誰是白領(lǐng)、誰是工人,差異被商圈在某種層面上抹平了,。

靠別人不妥,。她發(fā)現(xiàn)從自家門口經(jīng)過的輪滑隊里,一大半是附近的“打工仔”,。少男少女沿著華旺路成群結(jié)隊地刷街,,盡頭是羊臺山森林公園與落日,空氣里都是荷爾蒙的味道,。她跟他們一起學(xué)輪滑,、吃盒飯,聽她們談戀愛,、聊八卦,、打架、墮胎的故事……她曾鎖定三位“廠妹”,,把她們想象為某種資源不公的受害者,,需要被拯救被啟蒙,但現(xiàn)實并非如此,?!爱?dāng)時給我沖擊很大,生活得很真切,,她們比我酷多了,,敢愛敢恨,有自己的一套邏輯,?!?/p>

再沒有俯視的角度。在工業(yè)區(qū)生活兩年后,,她意識到,,一廂情愿地對照是傲慢的,“我只是想要看到這種沖擊,,這種強行制造的沖突,,她們被呈現(xiàn)、觀看,。其實對女工來說,,她們也看不懂?!本透?dāng)時勉強能看懂公益機構(gòu)的推文一樣,,“其實他們寫的那些,初高中文憑的人真的看得懂嗎,,這太割裂了,甚至是自我感動?!?/p>

“我們之間唯一的區(qū)別,,可能就是生產(chǎn)所需要的工具不一樣,女工們用自己的雙手在流水線上日復(fù)一日勞作,,我的工具就是電腦鍵盤和顯示器,。”透過對生產(chǎn)線的觀望,,她發(fā)現(xiàn)彼此同樣得對抗不可逆的時間和身體的衰弱,。往后,她在《孔雀》的demo介紹中認真地寫下,,“流水線上流轉(zhuǎn)著的歲月,,豐滿有時,干癟有時,。她們,,我們,在平行的生活軌跡里,,各自加總庸常的情節(jié)與情節(jié),,搭建出人生?!甭牨娭杏腥嗽诘罔F里聽到那首《孔雀》后評價,,“首都社畜和東莞女工本就血脈相通,不是嗎,?”

“他們都是我的景色”

2015年,,浩仔高中畢業(yè)。他在東莞虎門四處打散工,,去沙拉店也去茶餐廳,,偶爾在培訓(xùn)班當(dāng)助教。媽媽覺得還是得有一份正式的工作,,拜托人讓他去廠子里做設(shè)計,。微商興起,工廠在做女士內(nèi)褲,,浩仔每天上午量產(chǎn)上百張圖,,準時發(fā)給代理,再發(fā)朋友圈,。這對他來說輕而易舉,,上網(wǎng)站下模板,改一下信息,。

日子無聊,,下午他就摸魚看漫畫,,“不能翹班,工廠是打卡的”,,他搖搖頭,。唯一的樂趣是一個人騎死飛(Fixed Gear,一種沒有單向自由輪的自行車,,車輪與腳踏板永遠處于聯(lián)動狀態(tài)),。他特別喜歡周末騎車過虎門鎮(zhèn)遠大橋。傍晚堵車,,“我是動的,,車是靜的,他們都是我的景色,?!彬T到大橋最高的拱點時,太陽也要下去了,,他前后望望,,“都是車,一瞬間就很想沖下去,,一輛輛越過他們,。”車常被他放在房間窗臺上,,睡覺只隔一米,。浩仔珍愛得很,自己組裝,,一遍遍擦拭,。

后面攢了點錢,浩仔想著去大城市看看,,去了廣州,,再坐22小時的火車到北京去。在北京,,他會早早地出門轉(zhuǎn)悠,,去唱片店。小時候,,浩仔家里開的小賣部同時是一個客運大巴售賣點,。浩仔爸爸是司機,大巴偶爾會載著他從虎門出發(fā),,到深圳,、到廣州,到一切新奇的地方,,帶他去吃沒見過的麥當(dāng)勞,。他喜歡一切流動的東西,,“帶有不確定性”,會在樂隊排練房畫下一整墻的《神奈川沖浪里》,,因為海浪的每一個起伏都不同,。

父母拼搏換生存,,他被送到寄宿學(xué)校,,沉悶慣了。2012年,,三豐與初三的他在琴行相識,,看到他打鼓,“瘦瘦的,,小小的,,不怎么講話?!?/p>

2016年,,三豐從英國留學(xué)回來?!拔野l(fā)消息,,要不要一起玩樂隊,他騎個死飛來見我,。嚇我一跳,,一躥,比我高半個頭了,?!?/p>

在國外學(xué)了四年的聲音技術(shù)制作,三豐回來在廣州跟劇組,,忙的時候沒日沒夜地收音錄音,,閑的時候開車回虎門玩樂器。初期,,他們的排練房在一個廢棄的別墅里,。大廳已經(jīng)發(fā)霉,外面的院子長滿雜草和藤條,,一樓潮濕,,頂樓被白蟻侵占。三豐跟浩仔收拾了二樓的一個小房間,,貼上吸音棉,,搬來樂器跟沙發(fā),“相當(dāng)滋潤,,相當(dāng)烏托邦,?!?/p>

吉他手迪生此時正在馬路邊的培訓(xùn)機構(gòu)教小朋友,穩(wěn)定且平淡,。某天,,他在三豐女朋友的朋友圈看到了別墅里的排練視頻,“哇,,虎門還有這樣的人在玩音樂,,還挺懂的”,加入進來,。

兩個月后,,別墅被賣。聊到這,,浩仔覺得悵然——那個別墅很大,,有一天他還在柜子里翻到一個舊掛歷,花花綠綠的山水畫,,很復(fù)古,,上面還有兩只大老虎,“賊酷”,。浩仔把它們裁下來,,貼在大門口。次日,,房子被夷為平地,。

由于日常大部分時間都在劇組的酒店中,蛙池樂隊也會在酒店房間里臨時搭起簡易的排練房 圖/健崔

樂隊每次排練基本都會去吃的“定番”餐廳,,永發(fā)的燒鵝瀨粉 圖/咖小西

社畜

2017年,,他們四人碰到一起,給初露雛形的樂隊取名The Great Day for Freedom,,那源自平克·弗洛伊德(Pink Floyd)的一首歌,。但時間總湊不到一塊——三豐在廣州;依依還當(dāng)著管培生,;浩仔找了一份更正式的工作,,到深圳給一家音樂公司做設(shè)計;虎門多是寄宿學(xué)校,,能拿來排練的周末,,往往是迪生教小朋友最忙的時候。

時間不對,,名字也不對,。浩仔想起別墅排練房外的小池塘。春雷涌動,,暴雨過后,,蝌蚪一夜間變成青蛙,,都往外跳,生命力蓬勃,,要不就叫“蛙池”吧,。三豐覺得不錯,“其實我們四個人就像蝌蚪一樣慢慢長大,?!?/p>

他們搬到了新的排練房,在一個物流中心里,,跟其他兩支東莞樂隊平攤房租,,每人每月交兩百塊,。浩仔在墻上畫了大幅的吉米·亨德里克斯(Jimi Hendrix)肖像,,又從音樂雜志的海報中裁出各種搖滾明星貼在墻上。排練總算有個去處,。此時歌攢了一些,,正式的錄音得等到2020年三四月,“疫情那會大家都在家,,不上班,,有整段的時間拿來排練和倒騰錄音,逼自己一把,?!?/p>

同樣在家無聊的還有音樂電臺主播健崔。他在給網(wǎng)易云音樂的硬地原創(chuàng)音樂榜做評委,,從一些原創(chuàng)無名音樂中挖掘好東西,。他從2020年1月開始聽,一個月一百多首歌,,一首一首聽完,。聽到4月,《孔雀》是唯一一首他想再聽一遍的歌——“你知道嗎,,我已經(jīng)吃了快三個月的‘屎’,,突然讓我聽到這個,我就想換換口味多聽幾遍”——他將《孔雀》循壞了四遍,、《河流》六遍,,再打電話給王碩,“我說,,王碩,,這個歌單你聽了嗎?他說,,我知道你要問我什么,,是不是蛙池,?對!”

“搖滾樂回來了,?!彼u價好的搖滾樂有三個標準:想表達什么東西,想給你不完美,,想告訴你我是誰,。蛙池做到了。健崔覺得,,盡管《孔雀》最后鼓棒扔在鼓上的小設(shè)計“很土”——他指的是音樂性上的稚嫩,,“沒有一個人幫他們做得變高級變厲害,沒有很成熟,,但好喜歡,,如果完美就沒那味兒了?!?/p>

“我們這幾年聽的很多是假音樂,,所有的音色、歌詞,,都跟這個時代沒有關(guān)系,。什么我在公園喝著啤酒,女孩拿瓶橘子汽水,,穿什么牌子的衣服,,又背什么logo的帆布包。她很美,,我在ins上給她點了個贊,。這些生活描述,是消費社會帶來的虛假現(xiàn)象,。它已經(jīng)夠虛假了,,你還把這個虛假提煉出來了,變成了虛假循環(huán)的一部分,,拿來賺錢,,對我來說是音樂作惡?!苯〈拚f,,“音樂不觸碰真實的問題,不感觸,、不思考,,但現(xiàn)實問題會在瞬間打破很多這樣的精神空廈。所以當(dāng)我聽到蛙池,我就驚呆了,?!?/p>

他搜不到這個樂隊,太青澀了,,“全網(wǎng)唯一一篇文章是他們給自己做的假采訪,,一看就知道是假的?!眱尚r內(nèi),,他在樂隊微博底下留言:“蛙池你好,我想給你當(dāng)經(jīng)紀人,!”健崔年近四十,,不再毛躁,但是一股“雞媽媽”般的保護沖動涌出:“樂隊的綜藝火了,,這是一個多么泡沫的時代,,無數(shù)人盯著獨立音樂,我擔(dān)心有別人把他們簽了之后,,把他們變成了門票賣得很貴的樂隊,,割韭菜,要么被資本吞噬,、要么迷失自己、要么被騙走版權(quán),,想幫他們擋住資本這只‘老鷹’,。”

健崔見到他們,,發(fā)覺自己多慮了——四個小孩雖然年輕,,但身上很有廣東人的特點:清醒、務(wù)實,,不玩浮夸的——就連他們樂隊放在網(wǎng)站上的封面照,,“無造型無化妝,也沒有打光的人,。沒有錢給攝影師,,請他吃了一碗燒鵝瀨粉、一頓牛肉火鍋,?!闭掌镆酪啦逯澏嫡驹谂啪毷议T前,拽拽的,,很冷漠,。三個男孩坐在物流中心隔壁加工車間的“臺鈴”送貨車上,周圍堆滿了材料。

排練時,,旁邊車間開工,,噪音互不相讓。物流分發(fā),,青年人的情緒與生命力也從虎門飄散到更遠的地方,。別人介紹他們,就說這是一東莞樂隊,。依依雖然不喜歡這種音樂與地域的綁定,,但她也承認,蛙池有著工業(yè)區(qū)色彩,,“像東莞還有龍華的工業(yè)區(qū)有個很特別的東西,,跟一線的城市特別近,它離香港很近,,離深圳的南山福田很近,,離廣州也很近,但是它有不同的東西,,它有生命力,,很粗獷。你一邊看明珠臺翡翠臺,,但是你一出門就是工業(yè)區(qū),,可能你自己就是個開工廠的小老板,面臨的也不是電視里‘律政佳人’那一套,,不是特有契約精神,,出門還是爾虞我詐了,也是跟人家不簽合同,,是那種有一點荒謬,,但是又很現(xiàn)實、很有生命力的色彩,?!?/p>

提到東莞,浩仔會想到之前在廠里做設(shè)計時認識的一個上司,,那是虎門版的“如此生活三十年”,。上司不是東莞人,和妻子住在八人雙層鐵架床宿舍改造成的小房間里,,宿舍連著工廠,,逢年過節(jié)才回老家,36年皆如此,。幾十年的悲歡離合,,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濃縮著上演,。

做完《孔雀》后,迪生的腦子里都是“圈”,?!巴瑯拥膭∏闉槲覀兙帉懀彼X得每個人的生活都是一個圈,,無論圈大圈小,、繞著小宿舍還是繞著培訓(xùn)機構(gòu),都會面臨相似的問題,。

樂隊Carsick Cars的主唱張守望成了他們新EP的制作人,,察覺到蛙池相比一些年輕樂隊,源于“社畜”的底色讓他們沒有陷入應(yīng)激式的宣泄——“他們其實是很普通的人,,都是上班族,,都需要朝九晚五,不管是去工廠還是別的地方,,非常深度地參與平常人的社會生活,。肯定會遇到各種事情讓你產(chǎn)生懷疑或批判,,通過音樂出口來表達……‘工廠’‘東莞’并不是他們真正的特質(zhì),,能借‘他人他事’轉(zhuǎn)達真實的憂傷與吶喊才是最牛的地方?!?/p>

他們暫時沒有成為全職音樂人的打算,,演出的錢攢著給下次錄音,收采訪郵件也是輪崗的,,親力親為,,一年只分過一次錢——“一千六?!比ツ?月,在廣州的演出結(jié)束,,底下一個勁地喊“牛逼,,encore(返場),encore”,。健崔想著樂隊得上去謝幕,,一時半會找不到金依依,最后發(fā)現(xiàn)她在后臺,,手機沒電了,,就蹲在墻邊,那有個插座,?!拔覀冋f,依依,你出來,,樂迷想找你合影,。結(jié)果她說,‘剛剛演出沒回微信,,客戶把我刪了,,我得給他道歉,重新發(fā)配件什么的,?!煌砩隙荚谀侵匦陆o人做Excel表格、發(fā)訂單,?!苯鹨酪朗冀K覺得,搖滾的內(nèi)核得來自生活,,“你得有輸入才能有輸出,,有生活的磨難才能寫得出東西?!?/p>

“你看清楚了嗎”

剛組樂隊那會,,金依依初入職場。不靠譜的上司,、做不完的PPT,、搞不懂的數(shù)據(jù),她一個人負責(zé)一整個品類,,輪崗,,去臨時建的項目組,開始整晚整晚地睡不著覺,。

“一開始是新鮮,,你能看到,什么樣的話術(shù)會讓更多人覺得有吸引力,,更愿意在你的廣告屏幕前停留,,直觀的數(shù)據(jù)調(diào)動是很興奮的。但是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里面有太多謊言,,‘擦邊球’以及玩弄人性的事情……整套市場營銷的話語,,脫離消費社會(她酒店房間放一本鮑德里亞《消費社會》)的語境,就失效了,?!?/p>

她開始覺得矛盾。從小到大,,她是一個很“標準”的小孩,。秋招時梳理了一套面試的話語,,找到了心儀的工作,去了所謂的大廠,,看似有著完美的職業(yè)規(guī)劃——“我不拒絕踏進這條河流,,我應(yīng)該做的全都做了,”但總是患得患失,,體驗不好,。

那段時間,她寫下了《河流》和《夜長夢多》,。有歌迷說,,“前兩年有一次出差完回家,從東莞回惠州,。7點多,,聽到那句‘你看清楚了嗎(《夜長夢多》里的歌詞)’,高速路上是漆黑的,。那年出差回來到現(xiàn)在,,路上一直都是漆黑的,到現(xiàn)在,,我還是什么都沒看清楚,。”

成長的陣痛說來就來,。浩仔的“死飛”被迫下了窗臺,,遺失在車棚里。他考了駕照,,成為在鎮(zhèn)遠大橋上堵車的人了,。2021年初,三豐結(jié)婚,,彩排時,,浩仔在一旁想哭,“新人敬酒的酒壺里,,已經(jīng)被友軍換成了檸檬茶,。”迪生今年26歲,,周圍已經(jīng)有朋友離開,“在浴室里觸電就走了”,,還有玩樂隊的朋友,,“之前他還笑嘻嘻的”,下一次他不再出現(xiàn)在排練廳,。他感到錯愕,,感到一種危機感,,又不善表達,只能在玩樂隊時暫時與這些危機錯位,。

每天看社會新聞,,里面有很多金依依不理解的地方。她想不通,,但沒有渠道可以說,,甚至沒有朋友能說得上話,去社交網(wǎng)站又是大量雷同的,、充滿戾氣的聲音,。“因為無法討論,,因為聽不見別人說的東西,,你也不表達你的想法,沒有討論的場域,,導(dǎo)致你只能一直看一些很表象的東西,,”現(xiàn)實生活中周圍的沉默、不爭辯鑄成《啞?!贰澳愕巧纤奶一◢u/不聽不說不掙扎,。”

在珠海錄制《草莓星球來的人》時,,他們第一次見到港珠澳大橋,。“魚肉躍龍門/通關(guān)象牙塔/啞牛開荒田/架設(shè)通天橋”,,“歌里的通天橋就在面前,,每個人都從胸口吼出了一聲‘哇’?!?/p>

橋很長,,也很美。海風(fēng)很大,,司機熱情地向他們科普兩地的房價,,此時,平日鬧騰的大家直直地望著無盡的海,,一言不發(fā),。

(參考資料:《在東莞的蛙池,遇見一只穿松糕鞋的孔雀》《東莞樂隊和流水線上的孔雀們》,,感謝鄧郁,、加二盒、鄭相濯,、綠毛在采訪中提供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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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5 第836期 總第836期
出版時間:2025年06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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