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王佳薇 ?發(fā)自長沙 ?實習記者 ?景婷婷 ?編輯 ?黃劍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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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不會離開”

在袁隆平身邊工作十余年,，李建武總有種錯覺，“覺得袁老師好像永遠不會離開,?！?/p>

2020年12月20日，兩人一起在三亞南繁開會時，“袁老師精神狀態(tài)還特別好,?！蹦菆鰢@著“超級雜交水稻畝產(chǎn)1200公斤”的研究會議由袁隆平親自主持，他召集來全國各地的專家,，共同討論如何達成“超級稻”畝產(chǎn)1200公斤的目標,。

袁隆平在會議上布置了兩個任務，一是單季稻畝產(chǎn)1200公斤,；另一項則是,，雙季稻畝產(chǎn)3000斤。袁隆平傾聽二十多個基地的實際情況并部署完成后,，兩個小時過去了,。老人依然神采奕奕，為即將實現(xiàn)的目標而興奮,。

“高產(chǎn),、高產(chǎn)、再高產(chǎn)”的目標幾乎貫穿于袁隆平一生,，也是湖南省雜交水稻研究中心（以下簡稱“水稻中心”）的年輕人為之努力的方向,。

創(chuàng)立水稻中心時，袁隆平54歲,。往后的三十余年,，無數(shù)研究項目在此落地成形，這里也見證了超級雜交水稻從設想到實現(xiàn)“畝產(chǎn)700公斤,、800公斤,、1000公斤……”的目標。

1982年,，袁隆平培育出來的“南優(yōu)1號”投入推廣與生產(chǎn)不到十年時,，胡忠孝出生于湖南郴州一位農(nóng)戶家中。彼時,，他們家種植的仍是常規(guī)水稻,，一家九口，僅有4畝田地,。產(chǎn)量低不說,，還要留出一部分作為來年的種子，“再餓都不能吃,?！币惨虼耍倚ω毟F的記憶深刻,，發(fā)誓要通過讀書,，擺脫種田的命運,。

“但最后還是種了地?！睆闹袊r(nóng)業(yè)大學農(nóng)學專業(yè)畢業(yè)后，胡忠孝進入水稻中心,，擔任《雜交水稻》的期刊編輯,。他一邊做研究，一邊下田,，“以前雖然在家里種了這么多年水稻,，但對科學知識并不了解?！?/p>

下田的人沒一個是皮膚白皙的,，在田里待得久了，胡忠孝曬得皮膚黝黑,，頭頂一圈頭發(fā)略顯稀疏,，“那是日照的作用?！彼嬖V《南方人物周刊》,，在水稻中心，區(qū)分一個人研究方向的方法之一是看“膚色”,。工作十余年,，他從未有過發(fā)福的煩惱，一年365天,，“我們有360天都在田里”,，這樣一來，反倒更像農(nóng)民,。他記得2005年初入水稻中心時,，在電梯間里碰到袁隆平，袁說,，“小伙子精瘦精瘦的,。”胡忠孝絲毫不怯場,，回應道：“短小精悍,。”

真正入行后,，下田成為胡忠孝最快樂的時刻,。做育種工作，是“累并快樂著”,?！拔业膬鹤游铱梢砸粋€星期不管他,，但我一天不看我的田，我整個人都不舒服,?！碧锢锏那闆r每天都不一樣，如同新生兒,，變化以日為計量單位,。

對胡忠孝而言，科研最迷人的部分在于可以按照自己的目標去組織材料,。水稻的雜交沒有固定套路,，每位研究者的思路都不盡相同。百分之九十的情況是,，雜交出來的水稻并未按設想生長,，那在他看來是很正常的?！八栽蠋煵皇钦f嘛,，‘知識、汗水,、靈感,、機遇’?！庇袝r,，他也會想，1964年7月5日那天,，“袁老師如果在家里睡覺,，歷史不就改變了嗎？”

“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

胡忠孝最近忙著播種,，四千多份種子,，其中有一千多份的材料他還沒顧得上記錄。做雜交,、觀察,，并寫下每個品種的性狀、抽穗與分裂時間,，他的工作手記攢了厚厚一沓,，整齊碼放在辦公室書架上。

多數(shù)時間,，胡忠孝都待在田里,。隨著長沙市的城市化發(fā)展，位于芙蓉區(qū)遠大路的水稻中心周邊環(huán)境已不再適合水稻種植,。三年前,，水稻基地搬去了長沙縣春華鎮(zhèn),，他的工作地點也轉移過去。占地四百多畝的基地,，他在那兒有二十多畝田,。

自由散漫慣了，胡忠孝很少打卡上班,。有時醒得早,，他習慣看會兒稿子，趁天色微亮,，便動身去田里。近40公里的路程,，開車要花一個小時,。他幾乎沒有休息時間，工作日下田,，周末審稿,，像陀螺一樣，無休無止,。

采訪當日,，胡忠孝剛參加完湖南省委宣傳部的出版培訓會。他匆匆趕回水稻中心后,，沒寒暄幾句,，便開始滔滔不絕講自己的農(nóng)學研究之路。辦公桌腳下幾袋種子隨意堆著,，那是他這周準備播的種子,。

和李建武一樣，胡忠孝最后一次見袁隆平是在三亞南繁,。對育種科研人員而言,，不同生長周期的水稻（早稻、中稻,、晚稻）都要觀察記錄,，如此一來，在時間平衡的基礎上,，“只能長沙種一季,，三亞種一季?！泵磕甑?1月到來年4月,，水稻中心的一大半人員都要到南繁基地做研究，自上世紀60年代起,，袁隆平每年都會在此過冬,。3月,，袁老沒摔傷之前，胡忠孝幾乎天天能見到他,。91歲高齡的袁老不再和他們一起打氣排球,，年紀愈大，“他的肺部問題愈發(fā)嚴重”,，但坐在輪椅上的老人談起水稻時仍精神矍鑠,。

后來的情況雖大致可以預料，但這些年輕人未想過老人的病情急轉直下得如此迅疾,。5月22日,，袁隆平逝世的假消息釋出后，胡忠孝立刻哭了,，“心里很難接受,。”下午1點,，消息證實后,，他帶著一對兒女趕往水稻中心，去見袁老師最后一面,。

“為什么會帶小孩,？”

“我想等他們長大，一定會記得這一天,?！?/p>

袁隆平與胡忠孝 圖/受訪者提供

如父如子

這一天，長沙小雨,。

袁隆平去世消息得到確認3小時后,，載著他靈柩的車隊自湘雅醫(yī)院出發(fā)，經(jīng)遠大路,，筆直駛入水稻中心,。

一起送行的，還有許多聞訊趕來的市民,，細密的雨落在圍觀者嚴肅的臉上,。靈車繞水稻中心一圈，“沉痛悼念袁隆平院士”的黑色條幅連綿至道路盡頭,。

吳朝暉顧不上去見袁老師最后一面,。作為水稻中心后勤處處長，他忙著安排安保,、車隊和現(xiàn)場管理,，“沒有心思哀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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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件事,，吳朝暉一直記在心里,。年初在三亞開高產(chǎn)攻關會時，袁隆平反復對他說,，“你要認真搞科研,。”后來回過頭再琢磨這句話,，吳朝暉估計,，袁老是不想自己因為行政后勤工作而把科研放下。

“他一直都要我多搞科研,?！?016年，吳朝暉掛任龍山縣主管科技的副縣長兩年后,，組織部找他談話,，有意繼續(xù)留任他。他私下和袁老講這事,，老人說，我都不懂政治,。吳朝暉決定放棄,，回到水稻中心一邊管理后勤，一邊繼續(xù)水稻栽培方向的科研,。

2013年,，吳朝暉被袁隆平派到山東負責“超級稻”的高產(chǎn)攻關，隨后,，在青島市委的提議下,，“海水稻”（耐鹽堿水稻）的概念成形。

這一概念引發(fā)爭議,，不看好者稱,，“良田老百姓還不愿意種，還搞什么海水稻,?！碑?shù)剞r(nóng)田拋荒嚴重，谷賤傷農(nóng),，農(nóng)民不愿種水稻,。“這種情況全國各地都有,，所以袁老師一直提出要補貼糧食,。”吳朝暉介紹,。

吳朝暉覺得,，袁隆平有一顆寬容的心,。無論是不是他的學生、是不是水稻中心的人,，只要從事雜交水稻事業(yè)的,，他都高興、支持,。2020年10月,，山東耐鹽堿水稻實現(xiàn)5%的鹽度突破且畝產(chǎn)量超450公斤，這距離袁隆平“億畝荒灘變良田”的愿望更近了一步,?！拔覀兯龅囊磺卸际且栽囼灲Y果來檢閱分析的，不是誰靠吹嘴皮子就能獲得工作的認同,?！?/p>

其他時候，對于吳朝暉來說 ,，袁隆平是近乎父親的存在,。袁隆平喜歡叫吳朝暉“吳司令”，覺得他“做事雷厲風行,，交代的事情都能辦好”,。吳朝暉每次在袁老家做客，老人見到他,，總會說：吳司令來了,，找我什么事？

吳朝暉是袁隆平的第一屆博士生,，入學時已經(jīng)31歲,。除了科研，袁隆平還關心他怎么不結婚,，私下詢問他的碩士導師,。

袁隆平找吳朝暉到辦公室談話，聊找女朋友的事,?！八恢苯訂枺侵v自己的經(jīng)歷,。叮囑我碰到好的就找,，碰到談戀愛然后又分手，也不要太悲傷,?！眳浅瘯熣f。“其他人都沒有這個待遇,?！币淮尾稍L，袁隆平對記者說,，你們電視臺女生多,，給我的學生宣傳宣傳，看有沒有合適的對象,。于是,，那陣子吳朝暉的手機被打“爆”了。他對袁隆平說,，“嗲嗲,，你害慘我了嘞”，語氣里帶著撒嬌,。后來遇到現(xiàn)任妻子,，吳朝暉帶她一起去見袁老，袁老很滿意,，催著他們當年就結婚,。

“嗲嗲”是湖南話中對親昵長輩的稱呼。對整個水稻中心來說,，袁隆平是大家長,，“像父輩一樣”。生前,，水稻中心的人、財,、事他都管,，小到3萬元以上的經(jīng)費開支，大到科研方向的規(guī)劃與任務安排,，事無巨細,，一一經(jīng)手、主持,。

在袁隆平身邊工作了16年的胡忠孝早已熟稔老師的風格,，“他安排好任務后，我們就自己去做,，不用早晚匯報,。他完全放手讓你去干?！彼麑Y果當然很關心,。“成功了,，他很高興,，像個孩子一樣,。沒有成功，他感覺有些悶悶不樂,，鼓勵大家明天繼續(xù)搞,。”

大家的“袁嗲嗲”走了,。幾天來,，水稻中心籠罩在悲傷的陰影下。胡忠孝說,，“沒關系的,，過幾天我們就好了，照樣下田,?！?月24日，接回袁老的骨灰后,，胡忠孝就下田去了,，“科研還得繼續(xù)?！?/p>

因為常常在田里寫觀察筆記,，胡忠孝的本子總是沾有泥點

圖/本刊記者 王佳薇

在南繁基地，呂啟明 （左二） 與他的同事們 圖/受訪者提供

“在地”性

袁隆平曾說過,，“分子技術與常規(guī)育種相結合如虎添翼,。”這句話后來被完整印刷到了水稻中心綜合實驗樓一層的墻壁上,。

實驗樓是2012年建好的,，一共8層，呂啟明的實驗室在一層,。博士畢業(yè)后,，他在導師的推薦下加入水稻中心，那是大樓建好后的第三年,?！拔覀兌贾离s交水稻的產(chǎn)量比常規(guī)稻要高，我們想把它的內(nèi)在影響基因挖出來,?！彼难芯科蚧A研究，圍繞雜交水稻的遺傳規(guī)律展開,。

讀博時,，呂啟明很少下田，多數(shù)時間悶在實驗室里做基礎研究。水稻中心講究“在地”性,，研究人員也要下田,，到全國各地的基地取樣、觀察,。問題總是不斷涌現(xiàn),，他們直接面對水稻生長中的問題，一一研究,，尋找解決之道,，比如耐鹽堿水稻這一品種的應用。

呂啟明喜歡下田,。他讀博時的多數(shù)同學進了研究所,，有些留在高校。時間久了,，與他們交流時,，他發(fā)現(xiàn)，對方在他們自己的研究方向上非常地深入,、精細,，“但是離生產(chǎn)遠了點”。習慣了實驗室和基地兩頭跑之后,，他覺得“多接點地氣好一點”,。

這點與唐麗不謀而合。她小時候在安江農(nóng)校長大,，1984年袁隆平從農(nóng)校離開時,，唐麗一家搬進了袁隆平住過的水塔下的房子。那年唐麗才兩歲,，對袁隆平印象不深,。父親也是做育種的，唐麗童年時很少見到他,，覺得他像候鳥，辛苦,，但“很有奔頭”,。

唐麗的第一份工作是做老師，后來加入了水稻中心,。她記得剛來那會兒,，實驗樓還沒蓋起來?！澳莻€時候分子技術平臺還是很弱,，每年經(jīng)費可能就是三四萬，不像現(xiàn)在，每年國家會撥款幾百萬支持,?！?/p>

呂啟明入職的同年，唐麗由行政崗位轉到了研究崗,，研究低鎘水稻,。“袁老師一生都在為糧食安全做貢獻,，他追求產(chǎn)量,，我們追求糧食質(zhì)量安全?！碧汽愓f,。在袁隆平追求產(chǎn)量的前提下，水稻中心的這批年輕人在背后研究抗稻瘟病,、鎘低積累水稻分子育種,、雜交水稻親本遺傳規(guī)律等。

年輕一代研究者可能面臨的窘境,，邢俊杰都碰到過,。2013年，從美國留學歸來后,，他決意投入抗稻瘟病的研究,。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抗稻瘟病研究當時在國內(nèi)頗為小眾,，光是籌集資金組建實驗室和團隊便尤為困難,。后來袁隆平親自撥款，研究才得以進行下去,。

類似的故事,，時常在水稻中心上演。如果有足夠耐心追問,，每個人都能講出些自己與袁老師的聯(lián)結,。

似乎沒人能否認，“有袁老師這棵大樹在,，只要你做出什么東西來,，基本上全國都能夠看見?！?/p>

過去三十余年,，袁隆平的聲望護佑著湖南雜交水稻研究中心。而占地不大,、位于長沙馬坡嶺一隅的研究院有著數(shù)個國家級平臺,、水稻國家工程實驗室,。

袁隆平去世后，對于研究中心的年輕人來說,，接下來便是如何走的問題,。“一下子感覺失去很多,，以前很多事情都是袁老師為我們操心,，親力親為?！苯邮堋赌戏饺宋镏芸凡稍L的當天下午,，李建武計劃要去參加水稻中心舉行的科研會，后來因為人不齊,，會議延期了,。“慢慢地,，我們肯定要把這個思路理清楚——把袁老師的精神延續(xù)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