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王佳薇 ?編輯 ?黃劍 [email protected]
?
新冠疫情暴發(fā)以來，機長秦亮經(jīng)歷了多次隔離,。有兩回印象最深：一次是2020年6月在深圳隔離持續(xù)了21天,，“已經(jīng)隔離到忘乎所以了”；另外就是最近這次,，結束了北京飛多倫多航班的一個月,，他大部分時間都在隔離，最后只能回家待6天,，就得繼續(xù)執(zhí)飛一架國際航班,。
然后，又是漫長的隔離期,。
2020年11月25日,，民航局修訂發(fā)布《運輸航空公司、機場疫情防控技術指南（第六版）》,，規(guī)定國際/地區(qū)客運航班中,，對于未在境外過夜的客艙機組人員，入境核酸檢呈測陰性后,，執(zhí)行集中隔離,，不具備條件的可采取居家隔離醫(yī)學觀察，期間可繼續(xù)執(zhí)勤（國際/地區(qū)航班），除執(zhí)勤外不得隨意外出,，執(zhí)勤結束后需集中或居家隔離14天,，隔離期滿且復測核酸呈陰性后結束隔離。針對未在境外過夜,，和執(zhí)行國際/地區(qū)貨運航班的飛行機組人員,，《指南》有不同的規(guī)定。過去幾個月里,，由于疫情形勢持續(xù)變化,，這項《指南》不斷地被修改與完善。
而每個地方防疫政策的不同,，也會影響到飛行員的隔離時間,。“各航空公司是沒有資格制定的,，只能配合三部委和地方政府的要求,。”秦亮介紹,。有時,，“各地方政府在執(zhí)行三部委文件的時候也會自己加碼?！?/p>
秦亮沒具體計算過自己在2020年的全部隔離天數(shù),，“肯定超過一百天了?！彼掷镉袀€數(shù)據(jù),，來自他所屬航空公司的787機隊。機隊一共450名飛行員,，“去年全年一共隔離了20655天”。
把這個數(shù)字平均到每個人頭上,，是45.9天,，而這個統(tǒng)計數(shù)字只是從2000年3月開始計算。秦亮說,，全公司“隔離100天以上的人挺多的”,。
頻繁取消航班
2020年春運始于1月10日。這是秦亮一年中最忙碌的時間段之一,。
當時,，關于新冠肺炎的消息沸沸揚揚。秦亮起初在網(wǎng)上看到零星討論,，印象不深,，但在一趟飛往美國的航班上，第一次認識到情況的嚴重性。那次飛行途中,，機組人員收到目的地官方通知：抵達后,，機上所有人不能下飛機，要讓機上一位武漢旅客先下去,?！八俏怀丝停┍幻绹?shù)氐臋z疫機構帶走檢查后，我們才能下去,?！鼻亓粱貞洝?/p>
自那之后,，他看到身邊同事陸續(xù)開始戴口罩,、護目鏡。
飛行員對疫情最直觀的感受就是航班銳減,，秦亮說,，“（疫情）最嚴重時，我們的航班量削減了幾乎100%,?！眹H航線在疫情暴發(fā)后很快停了。3月,、4月,，他基本處于停飛狀態(tài)?！昂桨嗔肯氯チ?，用不著什么通知，大家都很默契,?！?/p>
公司一周排一次班，往常沒什么特殊情況,，一周至少要飛一趟航班,。但疫情出現(xiàn)不久，他的飛行時間表接二連三被取消,?！罢麄€行業(yè)已經(jīng)停擺了?！?/p>
同為飛行員的翟浩天稱之為民航業(yè)的寒冬,。在他近十年的飛行生涯中，這還是頭一回,。
2月伊始,，他頻繁接到航班被取消的通知,。最后，他“已經(jīng)公布的航班被取消殆盡”,。 公司發(fā)布通知：安排飛行人員休息半個月,，飛行半個月，每個月的飛行小時也由此減少到20到30小時不等,。翟浩天意識到自己正在經(jīng)歷民航業(yè)的寒冬,，“而這一切發(fā)生在一個春天?！?/p>
2010年,，翟浩天正式成為一名飛行員。隨后十年,，他目睹了國內(nèi)民航業(yè)的飛速發(fā)展,。乘客增多，與國際交流愈發(fā)密切,，引進的飛機也越來越多,，“沒有曲折，一直在增長”,。
過去幾年里,，翟浩天和身邊的機長同事們都是滿負荷運行，大部分人一年可以飛到900小時,，甚至950小時以上,。根據(jù)《大型飛機公共航空運輸承運人運行合格審定規(guī)則》(又簡稱“CCAR-121”)，飛行員一年內(nèi)飛行小時數(shù)不得超過1000小時,。
2020年,，交通運輸部對CCAR-121作出修改，將飛行員的年總飛行時間縮短至900小時,。受疫情影響,，翟浩天去年只飛了約600小時，是原來飛行時間的七成左右,。秦亮所在航空公司的航班恢復情況稍差些,，他2020年只飛了400小時不到。
民航飛行員的薪水與飛行時間直接掛鉤,。秦亮去年僅拿到相當于疫情前30%的薪水。他過去的工資除了負擔房貸和生活花銷,，還能存下一些,，“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燒存款了”。
停飛后,，秦亮一開始對能夠多陪陪家人感到滿意,。他醉心于家庭生活，與太太一起做飯、畫畫,?！昂髞黹L時間不飛，好像失業(yè)了一樣”,?？只诺那榫w滋生，其中摻雜著迷茫,。他開始更關注疫情新聞,，“沒人知道未來怎么樣?！?/p>
翟浩天對停飛倒是無感,，在家待得久了，“反倒顯得生活比較雜亂”,。偶爾,，他會聽到同事討論那段日子，常出現(xiàn)“遺憾”的字眼,，或者抱怨“好像沒學到什么技能和成長,，時間就過去了”。
隔離困境
2020年5月,，疫情得到控制,，各個行業(yè)復工復產(chǎn)。學生返校,，打工人回到工作崗位上,，貨運包機增多，民航業(yè)也復蘇了,。秦亮開始飛少量國內(nèi)航線,，曾將滿載著口罩的飛機送抵大洋彼岸。
不過,，每次飛行結束之后,，接踵而至的，是漫長而又有些無可奈何的隔離,。
翟浩天的隔離酒店窗外
隔離時,，酒店每天都會發(fā)一瓶飲料。翟浩天沒有喝飲料的習慣,，他就把這些都攢了起來
為了打發(fā)隔離時間,，翟浩天帶了六本書到酒店 圖/受訪者提供
隔離時，人對時間的感知會變得模糊,。翟浩天試過晚上9點就睡覺,，也試過12點睡覺,。有時午睡，有時干脆不睡,?！霸谀莻€隔離的房間里，感覺時間對我來說沒有太多意義,。無論幾點睡,，幾點起，醒來都是無事可做,?！?/p>
他只經(jīng)歷過這么一次隔離。2020年11月10日,，執(zhí)飛上海至香港的航班后,，他與同機組人員被公司安排的接駁車接走，送到一家遠離城市中心的酒店隔離,。他過去常飛這趟航班,，最多時，一個月要往返兩地八次,。令他沒想到的是,，這是他過去一年唯一一次出境飛行。
飛行員們平時打發(fā)時間的方法大同小異,，無外乎看書,、運動、打游戲等幾種方式,。隔離期間,，睡覺、刷手機,、看書成為翟浩天每天的日常,。他趁此機會讀了龍榆生的《詞學十講》，“由于學識有限,，只能粗粗領略一點,，有會意處便覺十分開心?！?/p>
除了讀詩詞,，他也寫詩。這是他閑暇時的愛好,，斷斷續(xù)續(xù)地寫,，堅持了好些年。四年前,，他寫過一組詩,，名為《我們生活在一個巨大的運動中》。詩中有四個主人公,，甲,、乙、丙是三名年齡各異的飛行員,，丁則是一位生活于農(nóng)村的老者,，從未出過遠門，所在村莊即將被拆建成新的飛機場,。
甲贊嘆：“通過乘風就可以抵達云的國度/偶爾能看到巨大的肋骨/像是我們的祖國在鏡中/它特有的強壯和溫柔邀請我/我見云頭林立/懷揣一種禮貌,，云見飛機/如此生動，有興致的時候/甚至會在夏日午后比一次摸高/這勢必要給心靈烙印”
乙回應這位新入職的飛行員道：“我們都會因歲月而起伏/年輕人,，不要介意小麻煩/你看那云輕盈而耀眼/具有令人難忘的自由”,。
四年前寫下的“自由”，卻成為翟浩天和他這個職業(yè)群體在2020年感慨最多的字眼,。以至于,，他的同行李夕會說：“隔離出來，像解放了一樣,?！?/p>
過去一年，李夕累計隔離了142天,。他覺得漫長的隔離期最大的癥結是不能和外界有情感的交流,。
去年最久的一次，李夕有43天沒回過家,。一個多月的時間內(nèi),，他先后飛去了芝加哥、紐約和悉尼,。飛行間隙,，他就在隔離酒店待著?！耙勒彰窈娇偩址酪咧改?，飛一個芝加哥客機回來，核酸檢測呈陰性的,，4天后可以繼續(xù)執(zhí)行國際航班,。”李夕告訴本刊記者,，“最終在國內(nèi)集中隔離時間,，則是按照飛行員最后一個航班的進關時間計算”，客機和貨機的隔離時長略有不同,，貨機飛行員只要核酸檢測是陰性,，不用滿14天,。
離家太久，李夕也錯過了一些重要時刻,。陪伴家里多年的金毛相繼離世,，李夕因為隔離沒能見到它們的最后一面。他的太太陳玥特別遺憾,，“難過呀,，當時和他視頻時，隔著屏幕挺辛酸的,?！彼荒芸刂葡虑榫w，趕緊處理之后狗狗的殯葬事務,。
他們是“雙飛家庭”,。結婚后的頭幾年，兩人各自服務于不同航空公司,，聚少離多,。“有了寶寶后的生活是顛覆性的”,，小孩出生后不久,，陳玥實在難以兼顧。2019年底,，夫妻二人商量后,，她辭去空姐工作。
李夕每逢航修（航班與航班之間的調(diào)整期）都會飛回家,，兩人有時四五天見一次面,，有時一周。疫情到來后,，他們有時一個多月都見不著面,。
“肯定和一般的三口之家不一樣，別的家庭每天下班后都能見到,。作為家屬,，我心里有準備，但還是希望丈夫在身邊幫忙分擔一些事情,?！标惈h有些失落地說道。
李夕家后面的鳳山被女兒稱作“ 秘密基地”,，這次休假,，她興奮地帶著爸爸一起去秘密基地玩耍 圖/受訪者提供
在李夕的眼中，過去一年，情緒最低落的一次發(fā)生在9,、10月間,。“隔離看不到希望,，也不知道何時能結束,。”他沒告訴家人,，“怕說了她們更加擔心”，只好獨自消化,。他也無法向同事傾訴,，“大家彼此情況都差不多，你痛苦他也痛苦,，湊到一起,，會更難受?！?/p>
李夕所在的航空公司設了一個心理工作室,，主要通過線上聊天為員工提供心理方面的咨詢和幫助。由于方法,、條件受限,，這對李夕來說不太奏效。他說,，“許多外人都說想隔離,，覺得那就意味著什么都不用干，其實是很痛苦的,?！睓C組之外的人常常對他們產(chǎn)生誤解。
2020年12月15日,，四川航空一名國際貨運航班飛行員被確診為新冠肺炎境外輸入病例,。這一事件很快登上微博熱搜。一些網(wǎng)友指責飛行員,，甚至要求延長后者的隔離期,。
輿論討論的焦點是，被確診的飛行員是否按照規(guī)定時間隔離,?！八裁炊紱]做，卻遭到了如此強的網(wǎng)絡暴力,?！鼻亓琳J為這名飛行員并無違規(guī)行為。針對這一事件,，他特意拍了一期視頻,，上傳在自己的頻道中,，向大家科普“飛行員隔離期間是否能執(zhí)飛”的問題。
實際上,，按照民航局公布的最新版《指南》規(guī)定,，“對于任務期間嚴格按照指南防控要求做好個人防護，且未在境外過夜的機組人員,，免于集中或居家隔離,，可繼續(xù)執(zhí)勤”。
焦慮
秦亮踏入這一行有些巧合,。他入行11年,，飛國際航線3年有余。
3年里,，他遇到過極光,，也目睹了流星雨。在飛行途中,，甚至可能在一天之內(nèi)看到兩次日出,，兩次日落。他飛躍過太平洋,，也橫跨過大西洋,，在駕駛艙內(nèi)飽覽各種各樣的冰蓋，“飛國內(nèi)航班是看不到的,?！薄斑@是每一個飛行員的夢想，作為飛行員,，一定要飛過洲際航線的,。”他說,。
飛行員的職業(yè)發(fā)展路徑明晰,。秦亮成為高級副駕駛已有三年。正常情況下,，他兩年內(nèi)可以升為機長——這也是他之前職業(yè)規(guī)劃中重要的一步,，可是現(xiàn)在，他不知道了,?！爸灰咔椴贿^去，這一步就很難邁過去,?！痹谝咔橹校臅x升之路被無限期拉長。
比晉升不明確更讓人焦慮的,，是漫長的停飛,。
莉莎和曼婷都是空乘人員，供職于國外不同的航空公司,，去年2月,，受疫情影響斷航后，她們都滯留國內(nèi),，一年沒飛過,。“目前,，在外航（基地在國內(nèi)）的基本沒有在飛了,。”曼婷說,。麗莎的泰國同事和她一樣，也已經(jīng)在家休息一年了,。
2020年7月31日,，上海浦東機場的地面保障人員迎接一架航班的抵達 圖/人民視覺
曼婷和公司的交流多數(shù)通過郵件。每月,，她都會收到公司發(fā)來的月報,。她所在的乘務部門每周則會發(fā)兩三封郵件，將公司面臨的問題,、采取的措施第一時間更新給員工,。
莉莎有些飛貨機的朋友依然很忙碌，但民航客運不比貨運,，各家民航公司已經(jīng)展開了自救之路,。近幾年來，雖然國內(nèi)航空業(yè)一直呈飛速發(fā)展的態(tài)勢,，但對國外航空公司來說,，情況卻不樂觀。疫情暴發(fā)以來,，曼婷所在公司裁減了七百多人,。裁員的具體標準她并不是很清楚，“好像是售后的多一些,，空乘這一塊沒有,。”減薪則是普遍遭遇,，兩人雖然在不同公司,，但都向本刊記者表示，每個月只能拿到“很基礎的工資”。
曼婷不得不擔憂,，一直在內(nèi)心暗示自己其實是待業(yè),，不算是潛在的“被下崗”，等疫情好了,，就能再飛,。
過去一年，曼婷最大的變化是領證了,，本來打算在國外的某個海島舉辦婚禮,，但這一計劃不得不暫時擱置。麗莎則樂得在家休息,，調(diào)養(yǎng)身體,，順便旅游了一圈?！耙郧皼]什么機會,，現(xiàn)在剛好有機會看看祖國的大好河山?！?/p>
沒人知道她們什么時候能重返天空,，就像是無人知曉，這場疫情何時會結束,。
2020年11月,，天氣轉冷，原本被遏制的疫情卷土重來,。翟浩天飛完上海到香港的航班后,，遇到上海疫情告急，在隔離酒店里聽說不少航班都被取消了,。他最初并不特別關心疫情的發(fā)展態(tài)勢,，但如今這種關心已經(jīng)成為日常。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本文所有人均為化名,。感謝楊陽、Joe對本文的幫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