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排鎮(zhèn)
招工啟事隨處可見,。剛出火車站的電線桿上,路邊小店的招牌邊,,汽車擋風玻璃的雨刷下,。
白天的東莞石排鎮(zhèn),時間仿佛靜止了,。盛夏的陽光灼熱,,店門開著,,店里沒有人。馬路上也沒有人,。李一凡覺得怪異,,人都到哪里去了?
那是2017年,,為了拍殺馬特的紀錄片,,李一凡第一次來到石排。這一趟目的很明確:見見傳說中的“殺馬特教父”羅福興,。
后來他反復講述那段“歷史性”的會面:白天,開鐘點房,,空調(diào)壞了,,滿頭大汗,一個多小時,,羅福興有些戒備,,不怎么說話,兩人雞同鴨講,,啥也沒聊清楚,。李一凡一行三人,羅福興一見面就把另兩個趕走了,,說你們兩個走開,,我只跟一個人談。
那時的羅福興已剪去夸張的殺馬特長發(fā),,只用發(fā)膠噴了一個挺高的背頭,,也沒染五彩斑斕的發(fā)色,一頭規(guī)矩的黑,,個子不高,,除了胳膊手背上露出的文身外,看起來只是一個普通而瘦削的青年,。剪掉殺馬特頭發(fā)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大概2016年之后,在媒體的報道里,,羅福興被描述為一個已經(jīng)“洗心革面”的“殺馬特教父”,,一個從歧途回歸正軌、剪去夸張發(fā)型,、決定開個理發(fā)店謀生的正經(jīng)人,。
洗不洗心革面,羅福興是無所謂的,,殺不殺馬特,,他其實也無所謂,。他唯一有所謂的是怎樣能更好地活下去。2013年以后,,殺馬特成了反三俗,、網(wǎng)絡清洗的標靶,網(wǎng)上嘲諷一片,,他頂著“殺馬特教父”的帽子,,站在被嘲諷的前線,一度宣布退出公眾視野,,等再出現(xiàn)在公眾面前時,,就成了“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而眼前這個老頭子,,他想干什么呢,?
羅福興抱臂打量對面的李一凡。這個自稱來自重慶,、想拍片子的老頭兒,,短不溜秋的寸頭已經(jīng)花白了一半,臉和身子都有點圓乎乎的,,顯得和善又隨便的樣子,,甚至要請他吃石排公園邊的麥當勞。
只是羅福興不得不戒備,。他接受過太多大大小小主流,、非主流的記者采訪,有些記者見面時和他稱兄道弟,,轉(zhuǎn)頭就寫稀奇古怪的文章嘲諷他,。最初他氣得半死,但還是來者不拒,,反正有人請吃飯,,“管他誰,吃了再說,?!辈煌氖峭炅瞬煌嵝眩拔腋阏f你別搞我啊,?!?/p>
李一凡那天自始至終沒掏出攝像機。在麥當勞,,一杯冰激凌下肚,,兩人總算是把事情聊通了。
羅福興問:你到底是想干嘛,?要拍什么,?
那會兒的他有點不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是殺馬特了,。幾年前他在理發(fā)店當學徒,有顧客公然嫌棄他的殺馬特發(fā)型,,點名換人,。他大概就是在那之后把頭發(fā)剪掉的。
李一凡說:我想讓你們殺馬特自己說自己的故事,,我想給你們“平反”,。
抽煙的羅福興 圖/本刊記者 邱苑婷
五華縣
大概跟著李一凡拍了一段時間后,羅福興才模模糊糊意識到,,幾乎大部分殺馬特的故事,,都是從“我是幾歲出來打工”開始的。
對生于1995年的羅福興來說,,這個答案是11歲或者13歲,。
11歲,廣東梅州五華縣,,初一的羅福興被退學。他自認從不主動挑事欺凌人,,但愛頂撞老師,,因為“對抗權(quán)威很爽”。爸媽在外打工,,他跟著外公外婆生活,,家里沒人管得了他。吵架,、逃課去網(wǎng)吧,,叛逆期的羅福興成了學校老師眼里的小混混、不服管的囂張學生,。
退學后他開始在老家梅州的工業(yè)園打工,,在生產(chǎn)微波爐的流水線上。羅福興年紀小力氣小,,被安排在最簡單的第一環(huán)節(jié)倒模成型,,有人專門倒料,他只需負責開門,、拿出成型的模具,、關(guān)門,如此機械重復12個小時,,兩班倒,。
沒做兩天羅福興就跑了?!八麐尩氖懿涣诉@個苦,。兩班倒怎么做,。”
那是2006到2008年左右,,QQ空間的非主流,、火星文在90后中已成潮流。羅福興是被裹挾在這潮流中的一個,。他從六年級開始就去網(wǎng)吧,,和大部分90后一樣,無非是聊QQ,、玩小游戲,、踩QQ空間、逛貼吧,,流行的頭像都是非主流的染色長發(fā)長劉海,,配上一抹“明媚的憂傷”。網(wǎng)上玩非主流的年輕人流行建家族群,,比如廣為人知的“葬愛”,。羅福興也建了一個QQ群,為了蹭大家族的熱度,,他最初管它叫“葬愛·殺馬特”,。
沒人說得清誰是始作俑者,后來被媒體稱為“殺馬特教父”的羅福興同樣說不清——
他只是建了一個叫“殺馬特”的QQ群,,之后又在百度百科新建了一個叫“羅福興”的詞條,。
那還是百度百科可以自己創(chuàng)建、修改,、編輯的時代,。羅福興給自己的詞條里寫;網(wǎng)絡紅人,、殺馬特創(chuàng)始人,。
2009年微博上線,羅福興在微博簡介上寫,,“殺馬特偶像教父”,。
“我不會寫自己是群主啊,太low了,?!?/p>
“殺馬特”是英文單詞Smart的諧音。羅福興百度過Smart的意思,,被一個詞抓住了眼球——“時髦”,。
“時髦是吧,好,就它了,?!?/p>
研究網(wǎng)絡搜索引擎規(guī)則、研究怎么才能成為網(wǎng)絡紅人,,那些過往,,都被羅福興歸為“小時候”的事。但某種程度上,,他成功了:后來,,記者確實通過微博私信找到了“教父”羅福興,從此以后,,他被媒體推成了殺馬特的代表,,發(fā)言人一般的存在。
剛興起的網(wǎng)絡空間,,是一片野蠻的荒原,,羅福興在那里找到了未曾有過的自由。那時候他給在深圳做包工頭的爸爸打電話,,永遠是要錢,。去網(wǎng)吧要錢,染頭發(fā)要錢,,以至于那兩年他爸看到兒子打來的電話就掛斷,。有村里人說他父親在外有不止一個情人和家庭,從小就不忌諱地在他面前說長道短,,真真假假分辨不清。有老人跟他說:你爸爸在外面還有好多小孩,,沒活下來的那些可能會變成鬼,。
羅福興經(jīng)常夢到嬰兒。有一個噩夢做過兩次:一個嬰兒在出生,,在哭叫,,不知道是人是鬼。他特別害怕,,夢的最后他跳下了懸崖,。
沒錢還得回工廠?;貋砹擞峙?,三天兩頭地干。一兩年后家里親戚托關(guān)系讓羅福興重回學校,,但他已經(jīng)讀不下去了:
“這個教育有問題,,我本身基礎(chǔ)也沒打好。它太快你知道吧?有時候你稍微停一下,,鏈子斷了一下就很難連上去了,,沒有太多喘息的機會,九年義務教育很快的你知道吧,?”
13歲,,羅福興再次輟學,這次是主動的,。他離開梅州,,去父母所在的深圳,去過各種工廠,、發(fā)廊,,找不到活的時候,也跟著父母在工地造過磚,。兒子出來闖,,父親開始接他電話,因為通常不再是要錢,,而是真的遇上事,,比如工廠老板欠薪賴賬,得替兒子出面要錢,。模仿日本視覺系樂隊X Japan的發(fā)型,,羅福興的頭發(fā)也桀驁不馴地立了起來——
他不知道的是,許多年后,,立起來的頭發(fā),,將成為一個60后判斷“殺馬特”與否的標志。
李一凡和躺在床上的羅福興講話,。沒事的時候,,羅福興喜歡躺在床上抱著手機滾來滾去 圖/受訪者提供
黃桷坪
這個“60后”自然是李一凡。
作為羅福興的上一代,,生于1966年的李一凡看起來有著截然不同的人生:
四川美術(shù)學院的職工子女,,土生土長在重慶黃桷坪,學油畫,、上川美附中,,1986年考進中央戲劇學院綜合班。同樣的年紀,,羅福興在一個又一個工廠,、一個再一個發(fā)廊間三天兩頭地辭工游蕩時,李一凡騎著單車在中戲,、北電,、中傳、北大、清華,、北師大等各大高校之間穿梭,,晃蕩著聽課,聽朋友們辯論,、高談哲學與藝術(shù),。
但李一凡好像沒有哪里要去。
1990年,,整整八九個月時間,,李一凡都在四川瞎逛。有時坐長途汽車,,有時搭順風車,,有時徒步翻山越嶺,說是畢業(yè)創(chuàng)作體驗生活,,結(jié)果連畫板都沒掏出來,。在川西,一個人背著書包從重慶走到康定,,翻二郎山從天光爬到夜黑,。看到破廟就進去看看,,遇到采藥人也跟著滿山找蟲草,,爬高到雪線邊上。遇到滑坡塌方也不怕,,他搭車的司機曾快準狠地一輪盤踩油門,,從僅剩的半條路邊壓過去,旁邊就是懸崖下的大渡河,,底下全是掉下去的車,。完了司機還得意:“我要是開慢一點……”沒有目的地,像自我放逐,。
他想這大概全得追溯到黃桷坪。在黃桷坪他也是這么長大的——上川美附中時,,學校里有一群川北鄉(xiāng)土畫派的老師,,動不動就拉著他們這幫十多歲的初中生在窮鄉(xiāng)僻壤亂逛,美其名曰體驗生活,。全是最窮最偏遠閉塞的地方,,大涼山、黔西北,、阿壩,、甘南,幾人一組在鄉(xiāng)民家里吃飯借宿,一住就是幾禮拜一個月,,帶點感冒藥,、抗生素之類的和村民們交換。
老師也不像老師,,總之沒個老師樣子,。有次把他們拉到貴州,沒錢了,,老師還想去看黃果樹瀑布,,就打開地圖:同學們啊你們看,這地圖上從這兒到這兒只有這么遠,,我們看大家就走過去吧,。我們幫大家押行李,我們坐車過去,,你們自己走過去吧,。
李一凡和男同學們算走得快的,早上七八點走到下午5點,。有走得慢的女生,,晚上就借宿在山區(qū)農(nóng)民的谷堆上、酒窖里,,第二天中午才走到,。女孩剛到,老師說嗨等你們好久才到,,好大家可以走了,。
“哇這個女孩一頓大哭,給老師一頓亂罵,?!茫裉觳蛔吡嗽俅惶?!’”李一凡模仿完大笑,,“老師挺有意思?!?/p>
“平等”是李一凡經(jīng)常用來形容師生關(guān)系及其他各種關(guān)系的詞,。這種平等還延續(xù)在今天的黃桷坪,也還流轉(zhuǎn)在李一凡和他的藝術(shù)家朋友們身上——比如永遠是老師請學生吃飯,,比如學生從不叫李一凡“老師”而叫“凡哥”,,比如吃飯不假客套、最近賣畫賣得最好的那個買單……
大約在2012年左右,,年近50的李一凡第一次看到殺馬特的照片,。
對于怪異和夸張,,一個藝術(shù)家的包容度遠高于常人。那時候李一凡已是川美油畫系的老師,,盡管說來也是誤打誤撞——他這輩子幾乎就沒正經(jīng)上過朝九晚五的班,,先是被分到廣州某文藝單位的閑職,后來做廣告,,兩年間錢賺了不少,,突然意識到自己不可能餓死,此后便獲得了自由,。離穗歸渝,,后來當上報紙主編,偶然來到奉節(jié),,看到因三峽建設(shè)而搬遷的村落城鎮(zhèn),,站在碼頭上一個電話便辭了職,幾年后拍出了《淹沒》,。
總之生活自由,,全憑興致。再后來川美的老同學請他去教課,,不坐班,、課時少、待遇好,,教著教著便轉(zhuǎn)了正,。“四五十歲有了鐵飯碗,,哈,,也行吧?!?/p>
他帶的學生里,,也有好幾個小時候玩過非主流的。憑著一個藝術(shù)家和知識分子的直覺,,看到殺馬特那些五彩斑斕,、高高聳起刺向天空的頭發(fā)時,李一凡的第一反應是:
“不錯,,中國終于有朋克,、有嬉皮了!”
李一凡在黃桷坪 圖/本刊記者 大食
避難所
直到見到羅福興,,李一凡才發(fā)現(xiàn),他那些從審美角度出發(fā)的知識分子解讀——一種對消費社會,、流行審美的自覺抵抗,,對所謂“視覺盛宴”的自黑——統(tǒng)統(tǒng)是誤讀,。
有個小孩,來石排找工的第一天,,在公園手機被搶了,。他轉(zhuǎn)頭去名流理發(fā)店做了一個殺馬特發(fā)型,把頭發(fā)立起來,,立馬有膽了——然后去石排公園搶了另一個人的手機,。
四川大涼山的彝族女孩安暁蕙到廣東打工時才12歲,還扎著兩個小鬏鬏,。每天打幾千上萬個螺絲到凌晨一兩點,,趕工時要做到第二天早上5點,趴著睡五分鐘再繼續(xù)做,,不久卻發(fā)現(xiàn)那個把她們從家鄉(xiāng)帶到廣東,、所謂介紹工作的遠方親戚每個月從他們的工資中抽成。她拿那些被克扣剩下的微薄工資把頭發(fā)染色,、做了殺馬特發(fā)型,,從第一家工廠逃了出來,投靠在另一家廠里做工的堂姐,,兩人一起玩起了殺馬特,。
有男孩被分手,女孩找的新男友就是殺馬特發(fā)型,。男孩恨不過,,自己也去理發(fā)店把頭發(fā)立了起來,自認加入“葬愛”家族,,此后八年不談戀愛,。他割腕,把“那么愛你為什么離開我”之類的句子刻在手臂,,皮膚上滲出血來,。他們覺得在女孩眼里,做殺馬特發(fā)型的人更酷,、更帥氣,、更有個性,這樣更容易得到女孩子的青睞,。
有人背井離鄉(xiāng)來打工,,人生地不熟,沒有朋友沒有親人,,在工廠流水線上每天做著日復一日的工作,,一天說不上一句話。做了殺馬特發(fā)型后,,“走在路上人家總會多看你幾眼,,哪怕罵你,、跟你吵架,那也是有人跟你說話了,?!闭f這話時,本來盯著鏡頭的眼睛看向天花板的另一側(cè),,男孩微仰起了頭,。
有個在工廠得抑郁癥的女孩,夢想是辦一個殺馬特婚禮,。她的父母也是從農(nóng)村進城務工的打工者,,無法理解女兒為何不能忍受流水線的重復和枯燥。他們當年,、乃至現(xiàn)在,,都能毫無怨言地承受這一切,而他們的下一代,,顯然過分“矯情”和“嬌氣”了,。女孩常和父母在電話里吵架,看著工廠宿舍窗外的鐵絲網(wǎng),,時常想到死,。某種意義上,玩殺馬特救了她,。
在跟著李一凡拍片之前,,羅福興從沒意識到,殺馬特可以被看成一個群體性的故事——
而這些故事里竟然不只有夸張的發(fā)型和溜冰場,,不只有群嘲和被異樣眼光注視與諷刺,,不只有改過自新重新做人,更有這么多他先前從未看到過的困境,。
“本來就很累的,,誰他媽有時間去想這些?!?/p>
在李一凡的敘述邏輯中,,殺馬特中的大多數(shù),和羅福興有著類似的軌跡:
農(nóng)村或小縣城的留守兒童,,農(nóng)民工二代,,早早輟學進城打工,青春期與中國互聯(lián)網(wǎng)逐漸興起普及的時期重合,。
羅福興跟了大多數(shù)采訪,,雖然多數(shù)時候他只是把人帶到、然后睡覺——他的主要工作是聯(lián)系愿意接受采訪的殺馬特,,牽線,、引薦,。李一凡用三四千的月薪換來了羅福興的加入,后來去云貴川拍攝時,,三千漲成了八千:那時候臨近春節(jié),羅福興要求雙薪,,理由是春節(jié)前后是他們理發(fā)行業(yè)的旺季——盡管那時他那家僅維持半年不到的理發(fā)店已經(jīng)關(guān)了,。
“你聽他們講述自己的經(jīng)歷,會心酸嗎,?”后來我問羅福興,。
“肯定有的。最后到我這邊采訪的時候都是沉默的,,都不說話了你知道嗎,?我壓根就消化不完,因為看到太多殺馬特包括這些東西是吧,?”他吐出一口煙,,“沒有一年半載我消化不了。怎么說嘛我×,?!?/p>
甚至此前,他在現(xiàn)實生活里就不認識幾個殺馬特,。
李一凡發(fā)現(xiàn)這一點的時候有些許絕望——他本以為找到“教父”之后,,找到更多殺馬特的目標就能水到渠成。在那個傳播甚廣的一席演講里,,羅福興被李一凡形容為“宅男”(盡管看到演講后羅福興用“老宅男”對李一凡進行了反擊),,長期處于無業(yè)游民的狀態(tài),偶爾去發(fā)廊給別人吹頭發(fā)賺點錢,,沒事的時候,,抱著手機在床上滾來滾去能躺一整天,刷抖音,、玩游戲,、聊天。就算聊天,,聊的也無非是做什么發(fā)型,、去哪里溜冰。
殺馬特家族,,似乎更真實地活在QQ群上,、活在貼吧里。從機械無聊的流水線上下來,,一天里短暫的由機器零部件變成“人”的時刻,,他們打開手機,,對著網(wǎng)線那頭的“家族成員們”說上幾句,哪怕虛幻也是溫暖,。
羅福興想得更實際:“至少可以互相介紹工作,。”
李一凡,、啃甘蔗的羅福興和他們采訪的殺馬特 圖/受訪者提供
理發(fā)店
在石排,,做個殺馬特發(fā)型只需要三五十塊錢。殺馬特常去的名流理發(fā)店就開在工業(yè)園門口,,老板劉哥回憶,,殺馬特鼎盛時期大概在2008到2013年左右,那會兒一個周日他從早到晚能吹一兩百個殺馬特頭發(fā)——工廠的殺馬特小哥小妹通常只有周日放假,。
殺馬特是劉哥眼中的優(yōu)質(zhì)客戶,,事少、穩(wěn)定,,一個月少說來四次,,每次來一群。尤其是云南來的打工男孩,,不大說話但性格溫和,。當年,殺馬特客人的地域,,幾乎就是打工者的家鄉(xiāng)地圖——最開始來自廣東周邊鄉(xiāng)鎮(zhèn),、客家村落,之后以云貴川為主,,再后來湖北,、湖南、江西等中部省份的也多了起來,。
為了琢磨怎么把頭發(fā)立起來,,劉哥上網(wǎng)查視頻、問有經(jīng)驗的客人別家店是怎么做的,,總結(jié)了每個店不同做法的好處,,仔細研究了一套殺馬特發(fā)型的制作方法:打毛發(fā)根、把頭發(fā)分層分縷立起,、噴發(fā)膠,、烘吹定型,劉海遮半邊臉,,最后用染發(fā)劑上色,,在立起的頭發(fā)上噴出彩虹或者愛心形狀。
“最懷念那時候賺的錢,一天最少4000塊,。干活我不懷念,,太累了,真的太累了,?!?/p>
名流理發(fā)店老板給殺馬特小陸噴染發(fā)劑,因為味道太大,,他們來到后門外的長椅上 圖/本刊記者 邱苑婷
發(fā)膠味道刺鼻,,噴殺馬特發(fā)型時,劉哥通常要戴兩層口罩,,到了夏天幾乎沒法呼吸。發(fā)膠難免噴到殺馬特臉上,,他們也只是皺緊眉頭閉緊眼睛,。劉哥覺得他們都是打工仔里比較注重個性的人——他傾向于只把殺馬特當作那個時期的一種潮流,就像現(xiàn)在00后打工者開始流行的鍋蓋頭——但他還是不理解,,為什么有人會連飯錢都不剩了,,還要來吹發(fā)型。
他是絕對不允許賒賬的,。
李一凡和助理烏鴉都收到過不少殺馬特的借錢信息,。總是幾十塊幾十塊地借,,最多不超過一百,,理由細致到讓人無法拒絕:老板拖工資了沒錢吃飯,借10塊,;騎車去隔壁鎮(zhèn)看小姐姐被騙了,,借個油費20塊……
烏鴉前前后后給同一個殺馬特借出近兩百塊后,終于拒絕了對方,,并友情提醒他先還再借,,對方二話不說把她拉黑了。
還錢的只有一個在家具廠做木工活兒的“副總裁”,。第一次接受采訪時結(jié)結(jié)巴巴,,第二次普通話說清楚了、人也自信了,,一問原來是漲了工資——以前在石排每小時拿十三四塊,,那會兒漲到了每小時18到20塊的“高工資”。
混久了,,李一凡明白過來,,不少殺馬特的財務狀況都是一筆借東補西的爛賬,而他們說沒錢的時候,可能是真正意義上的一塊錢都沒有,。工廠有個規(guī)矩叫一押一結(jié),,工人第一個月的工資要當作押金,也就是說有兩個月完全沒有收入,,借小額網(wǎng)貸,、提前支取花唄額度是許多人的應對方案。要是頻繁辭職換工,,確實有可能身無分文,。
“不交社保”因此在石排招工啟事上變成了一個吸引人的選項——大多數(shù)工人不知道社保是什么,,不知道勞保局也不知道《勞動法》,,只知道交社保會扣去一部分他們的賬面工資,因此堅決拒絕,。
至于吃飯錢都沒了也要借錢搞頭發(fā),,劉哥只能形容為“瀟灑”,就像他打趣形容羅福興一樣:“你們教主呢,,他每天瀟灑得要死嘛,。不上班?!?/p>
“一個星期只有一天的時間,,或者一個月可能就那么兩天的時間,這兩天時間不瀟灑一點,,下次是什么時候,?”羅福興替那些還被困在工廠里的打工仔說。
羅福興和他的殺馬特朋友 圖/受訪者提供
逃出工廠
安暁蕙就屬于“沒錢也要搞頭發(fā)”的那種人,。在東莞,,逃出第一家工廠、投奔堂姐一起玩殺馬特之后,,她們徹底解放自我,,過上了一種“不開心就辭職”的任性人生。一群殺馬特姐妹在街邊蹲成一排,,頂著顏色各異的爆炸頭,,口袋里一分錢沒有,有一次整整餓了一禮拜,,頭暈腳軟,。
餓了倒也有對策,可以撿地上別人啃過的甘蔗,、可以騙網(wǎng)戀男生請吃飯,、可以博得陌生的小男孩同情讓他請姐妹們吃幾個饅頭,,但為了進工廠剪掉殺馬特頭發(fā)?
“不可能的,,這輩子都不可能的,。”
這個瘦小的女孩大笑——盡管李一凡帶我在重慶郭家沱見到她時,,她已經(jīng)因為當了媽媽,、要照顧孩子而不得不把頭發(fā)梳成規(guī)矩的麻花辮,因為“殺馬特頭發(fā)會扎著小孩”——不過黑麻花辮中還有一縷清晰的紫發(fā),。說起來,,她的丈夫韓暁琳當年也是個殺馬特,兩人一個在廣東,、一個在重慶,,通過網(wǎng)戀相識,最初互相吸引完全是因為QQ頭像的發(fā)型:“沒見過這么大的頭發(fā),,真的,,全宇宙最大!”安暁蕙這樣形容韓暁琳的發(fā)型,,用發(fā)膠垂直固定住的齊臀長發(fā)從頭頂直指天空。
大廠對工人的頭發(fā)是有要求的,,尤其在2013年以后,,隨著輿論的惡化,不能奇裝異服,、不能染發(fā)燙發(fā)是明面上的規(guī)定,。不愿放棄發(fā)型的殺馬特們,基本只剩下幾條出路:規(guī)矩少的小廠,、發(fā)廊,、酒吧舞廳、快手抖音,,或者回農(nóng)村種地,。
安暁蕙餓到不行時,也試過去找工作,。頂著紅色的爆炸頭,,她一家家問工廠門口的保安。大部分保安態(tài)度惡劣,,直言“你們這種人還想進廠”,,她直接開懟:“我們哪種人?你覺得我丑我還覺得你土呢,!”
最后她找到一家態(tài)度還算友善的小廠,,保安說,,把頭發(fā)染黑就行了。
安暁蕙和韓暁琳至今還是真心實意地熱愛著殺馬特的發(fā)型,。第一次見安暁蕙時,,韓暁琳是管安暁蕙要的路費,他身無長物,,但依舊隨身帶了一把吹風機,,以保證自己的發(fā)型挺立。為了保住頭發(fā),,他選擇在發(fā)廊干活,,從學徒開始學剪發(fā)燙發(fā)——雖然也常常干不了多久就辭職,理由多種多樣,,幾乎呆遍了重慶所有的發(fā)廊,。
當然,韓暁琳最愛的永遠是給人吹殺馬特發(fā)型,??山迥辏麕缀踉贈]有接到要求做殺馬特發(fā)型的客人,。
兩個殺馬特,,曾在彼此的城市交替著供養(yǎng)彼此。他們也刷快手,、加入殺馬特的家族群,,知道殺馬特內(nèi)部當時最知名的“圈子明星”是安子軒、李東旭,,知道快手上最火的殺馬特是安小劍——至于羅福興的名字,,韓暁琳知道,安暁蕙卻不曾聽說,。
韓暁琳和安暁蕙正在做殺馬特發(fā)型 圖/本刊記者 邱苑婷
快手最火的那段時間,,他們一度羨慕安小劍和他的殺馬特朋友們。不用在工廠打工,,回農(nóng)村拍短視頻,、開直播,沒人管,、生活成本低,,最好的時候團隊每個人月收入一萬以上——比在工廠流水線當個沒感情的工具累死累活、月薪幾千塊,、動不動被克扣要好太多,。
而要做的,不過是“裝瘋賣傻”,、“扮小丑”,,一群頭發(fā)五顏六色的人一起跳進泥坑魚塘,,在水泥灰里打托馬斯旋轉(zhuǎn)。
“城里人就愛看這些嘛,?!睂Υ肆_福興相當鄙夷,“搞得別人以為我們的青春都是一幫土狗我×,?!?/p>
但不得不承認,通過快手抖音,,安小劍們似乎獲得了殺馬特最欣羨的自由,。
包括韓暁琳在內(nèi),許多殺馬特都開了自己的快手號,,但絕大多數(shù)都是小打小鬧,,粉絲幾百是正常水平,少有上萬的大號,。更何況,,輿論形勢突然急轉(zhuǎn)直下——2013年,安小劍和其他一大批殺馬特突然被封殺,,“為了凈化網(wǎng)絡空間”,。
殺馬特們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知道一夜之間,,那些賬號就消失了,。慕名來石排投奔“教父”的殺馬特小陸曾經(jīng)養(yǎng)過一個粉絲幾萬的大號,被封之后,,他甚至特意為此去過一趟北京,,站在快手的總部樓下,,想從官方討一個說法,,得到一個電話人工客服無法給到的申訴結(jié)果。
沒有結(jié)果,,只有北京冬天的冷風,。
還能怎么辦,從頭再來唄,。只不過,,他們把快手抖音的簡介,由之前的QQ號聯(lián)系方式改成了:“感謝××平臺給我機會,?!?/p>
“教父”的改變
后來羅福興開始跟李一凡說,他覺得殺馬特也挺好的,,“玩殺馬特至少不會自殺,?!?/p>
曾經(jīng)和媒體說要退隱的他今年開了抖音號。
在一條全網(wǎng)播放量過千萬的短視頻里,,羅福興頭頂紅色卷發(fā),,身后跟著一小群發(fā)色造型各異的殺馬特,臉上掛著一抹不易察覺的笑容,,單手插口袋,,自信帥氣地從石排公園的拱橋上走下來,走近時舉起剪刀手比耶,。
羅福興和他的殺馬特朋友們在石排公園,,那天李一凡剛給他們拍了條短視頻,之后他們編輯為“殺馬特創(chuàng)始人羅福興正式回歸”,,快手抖音播放量上千萬 圖/受訪者提供
短短十秒的視頻,,配上背景音樂和文字:“殺馬特創(chuàng)始人羅福興正式回歸,尋找曾經(jīng)的族人歸隊,?!?/p>
李一凡和烏鴉都覺得羅福興變了,而且“變了好多”,。
剛拍片時,,他們帶羅福興在深圳找發(fā)廊。那會正是媒體報道羅福興“洗心革面”“留起寸頭回歸主流”的時候,,連一些央媒都在轉(zhuǎn)關(guān)于羅福興開發(fā)廊的新聞,,他還上了浙江臺的一檔節(jié)目《中國夢想秀》(但后來關(guān)于羅福興的內(nèi)容并未播出),說自己的夢想是開家發(fā)廊,。羅福興找了個朋友各貸了一兩萬塊錢,,李一凡跟著他在深圳找合適的店面。在路上,,李一凡想拍一段,,羅福興一下子變得很緊張,“生怕被人聽見他是個殺馬特,,走也不會走了,,慌里慌張的樣子?!?/p>
羅福興在深圳市區(qū)很少抬頭看,,在他概念里,那些高樓和自己沒什么關(guān)系,。在蔡屋圍,,深圳最熱鬧的商圈之一,他們找到一家費用不太高的發(fā)廊,,但羅福興沒看上,,偏要選在龍崗坪地工廠區(qū)附近,,一個在李一凡看來“根本沒人的地方”。三四個月后,,發(fā)廊關(guān)了,,李一凡想,果不其然,。
李一凡只能把這解釋為羅福興對另一種階層生活的不自在,。有時候李一凡會帶羅福興見自己的藝術(shù)家朋友,或者一起參加藝術(shù)圈的飯局,、參加深圳雙年展,,只要藝術(shù)家們開始用知識分子那套話語談些羅福興聽不懂的東西,他會起身就走,。
還有些不知從何而來的“莫名其妙的別扭”,。每當羅福興突然情緒低落時,李一凡和烏鴉就會面面相覷,,惶恐地自我檢討:今天我們又做錯什么了,?哪里又惹到羅福興不開心了?
然而羅福興確實幫了他們大忙,。67個接受采訪的殺馬特,,只有兩三個是李一凡和烏鴉自己搞定的,剩下的全是羅福興通過QQ,、快手一個個問來的,,還沒算上被拒絕的那些。為了征集工廠內(nèi)部視頻片段,,他們寫了老長一段,,被羅福興鄙夷地一秒否決,“你就寫:不要押金,!日賺千元不是夢,!”視頻果然如雪片飛來。
他們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和殺馬特之間的語言方式隔著鴻溝,。最初找上殺馬特時,,烏鴉說“想拍紀錄片”,,幾乎沒有幾個能聽懂她到底要干嘛;后來她改說“想拍長視頻”,,效果立竿見影,。
實際上,羅福興自己也不知道那些情緒是因為什么,。
烏鴉記得有一次,,羅福興突然不愿意拍了,,說“你們拍這些有什么意義”“你們以為拍了就能改變什么嗎”。大概是在云貴川期間,,羅福興跟著他們聽過,、看過了更多和自己境遇類似、或許更糟糕的殺馬特,,去過最窮的一家,,房子是破爛的稻草和黃泥,墻上都是裂縫豁口,,家里老人生著重病癱瘓在床,。殺馬特講述的工廠史、所有的心酸,,也正是他自己所經(jīng)歷過的一切,。
那次烏鴉苦口婆心和他談:“至少讓更多人看到,改變才有可能發(fā)生,?!?/p>
羅福興被暫時安撫住了。但情況依舊反復,,直到有一次他再次發(fā)話“我要回去不拍了”,,李一凡動真格地發(fā)了火:“你要走就走吧哎呀!”
罵了一頓之后,,羅福興反而好了,,此后再沒提過類似的話。
在李一凡眼里,,羅福興其實是一個聰明而善于學習的人,,他把羅福興的大腦比喻成一個能重裝系統(tǒng)升級的硬盤,能從4G一直升級到8G,、16G,、64G。羅福興粗讀過不少社會學寫殺馬特的論文,,一開始只是出于好奇點進去,,后來發(fā)現(xiàn)搜索引擎會給他推送越來越多的類似內(nèi)容,“他媽的以為我是一個知識分子,?!睘榱伺钠钜环苍谑沛?zhèn)租房住過一個月,,羅福興作為工作人員也同住,。剛搬來的第一天,羅福興提了個行李箱,打開后所有人嚇了一跳:那里面一半都是書——資本論,、社會學……
“都是之前采訪他的記者留給他的,,”李一凡說,“也不知道他看了多少,,反正目錄是翻了翻的,。”
當我把這個問題轉(zhuǎn)述給羅福興時,,他坦誠地回答:“不多,,太厚了?!?,嚇都嚇死了?!?/p>
但他隨身背的白色布包上有五個歪扭的大字,,“革命的一天”。
那是他自己用黑色水筆寫的,,包已經(jīng)有些蹭灰了,。問他是什么意思,他先用“隨便寫的”糊弄一番,,然后又說:
“就是說,,一個人,只要他自己在今天做出了改變,、有變化是吧,,它就是一場個體的革命?!?/p>
李雪松,,接受拍攝采訪的其中一位殺馬特,他在云南洱源開了一家發(fā)廊,,是受訪者中唯一一個單純覺得殺馬特時尚而玩的,。李一凡稱他為“見過的最健康的一個殺馬特小孩” 圖/受訪者提供
被裹挾的命運
不過對于發(fā)廊選址的問題,羅福興有自己的解釋,。
我一開始就不想開,。這個東西我本身就很無所謂的,你知道吧,?無所謂,。店沒開的時候我就想清楚了,老子才不陪你們玩,,我他媽自己玩,,自己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你們怎么寫之類的,,我才不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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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完理發(fā)店之后休息了一段時間,那一年還挺莫名其妙的,。東困西困媽的搞不清楚,。太被動了你知道吧?全程被動,。有時候,,整個氛圍是這么回事的時候,你好像看到一條路子,,這么走對不對其實也不清楚,,但整個氛圍都告訴你這條是光明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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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方說你來寫羅福興是吧,?你寫他稍微壞一點,,他就稍微壞一點;你寫他稍微好一點點,,他又好一點點,,然后可能會更好了。你一筆他一筆的,,你鋪墊一下他鋪墊一下,,一人一塊磚一樣,他媽的一下變成條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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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心革面也好,,什么也好,你心想這么大的一條路,,肯定不會迷路,,跟著這條路走肯定安全一點。安全過頭了是吧,?安全得我自己都害怕,。走著走著,這也是個懸崖,。好好你們騙我,,我就走回自己的什么獨木橋,自己想干嘛干嘛,,又回到了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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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怕啥?太安全了嘛,,安全了就是娶老婆生孩子的是吧,?這么一輩子過去,就是平平穩(wěn)穩(wěn)地這么過去了。平庸就是安全的,。
小時候在工廠時,,羅福興下班后會幻想自己以后會怎么死去??隙ú粫纤篮筒∷?,因為“老死病死本身就意味著平庸”。他寧愿自己是在戰(zhàn)場上戰(zhàn)死,,這都算“他媽的轟轟烈烈”,。幾年前,父親生重病,,在他的懷里掙扎著死去,。“我看著他掙扎死的,。你肯定會反省×這么死去什么的,。這一生就這么完了,自己都看著害怕,?!?/p>
他和父親的關(guān)系一直復雜,說恨又是“假恨”,,說愛又好像更是利益,。羅福興傾向于把世間的一切關(guān)系都認為是某種利益的交換,比如采訪者與被訪者,,也比如父母和子女,,因為“連家庭都挺像一個謊言”。
純粹的善意存不存在,?李一凡在重慶認識一名最早為農(nóng)民工打工傷官司的律師周立太,,兩人關(guān)系甚好。好些年前,,李一凡想拍個和勞動法有關(guān)的片子,,花了兩三年時間跟拍周立太和他周邊的農(nóng)民工,但片子最終夭折,。我把這位律師的故事告訴羅福興,,問,這算不算純粹的善意,?
羅福興想了想反問我:“律師他有啥利益嗎,?還搞這些。沒有完全義務的,,這里面有些東西你看不到,。佛陀也是很自私的……但這已經(jīng)是對工人的一個善意了,,這個東西已經(jīng)很牛逼了是吧?他要是義務幫工人打官司,,他媽就是善意啊,。”
“你有被這樣的善意打動過嗎,?發(fā)生在你身上的,?”
“沒有啊我×,,我的善意都被狗吃了,。”他答得半真半假,,接著講了一個小時候的故事:
上小學一年級時,,因為外來務工人員子女沒有深圳學籍,他離開在深圳打工的父母,,轉(zhuǎn)學回到梅州五華縣的村子,。那時他還不太會講客家話。有一次放學,,看到河邊有一大捆零票,,大概有一兩百塊錢。人來人往,,小小年紀的他站在河邊不敢撿——他還記得自己之前在深圳受到的教育是,,撿到一分錢也要交給警察叔叔。他就站在那用蹩腳的客家話混著普通話喊:這是誰的錢,?誰的錢掉了,?
他以為這樣喊,在附近的失主聽到就會過來認領(lǐng),。喊了十多聲,,終于有一個騎鳳凰牌單車的老人看到,腳一踢就跳車了,,單車翻了好幾個圈,,鏈子也掉了,老人也不管,,一把把錢摟走,,稍微掛一下鏈子就騎車走了。
羅福興以為自己做了件好事,,媽媽卻說他被人騙了,。他一直不信,直到稍微大些,、他進了社會,,有一天突然想起這個場景:“一句謝謝也沒有,,又慌慌張張地拿了錢就跑。媽的就是騙我,?!?/p>
羅福興后來會被記者問到諸如此類的問題:如果你的人生可以重來,在哪一個節(jié)點發(fā)生改變,,可能會讓故事的走向截然不同,?
比如,一年級時沒有因為外地打工子弟學籍問題離開深圳,;比如,,初中遇到了更包容他的老師;又或者,,有一個更負責任,、沒有在年少時拋下妻兒的父親……
羅福興從來不去想這些假設(shè),因為毫無意義,,思考的結(jié)果只能是“我怎么還在這個鬼地方呢,,我怎么還沒去MOMA(現(xiàn)代藝術(shù)博物館)呢?”
何況就算一切順遂“老老實實讀完一個普通大學”,,他想自己大概只能“選擇一個往死里干”,,比如成為來采訪他的無數(shù)記者的同行,或者坐在城市的某個格子間里,,為了高昂的房價焦慮,,996加班加點地敲無盡的代碼。
又有多少差別呢,?如今他至少是自由的,,哪怕也許只是一種脆弱的、及時行樂的自由,。
《殺馬特我愛你》劇照 圖/受訪者提供
自由與規(guī)訓
今年10月,,羅福興組織的國慶節(jié)殺馬特聚會突然被取消了。
9月27日,,他在自己名為“羅福興”的公眾號里發(fā)了篇簡短的聚會取消公告,,署名為“殺馬特官方”,表示“當?shù)匕l(fā)生了一些我們無法對抗的因素,,已經(jīng)被強制性取消”,。
“小腿扭不過大腿”,他在里面這樣寫道,。公眾號里,,這場聚會的報名通知就發(fā)在三天前,地點在東莞石排公園,,口吻輕松而友善地寫著“只要你是殺馬特,、或者喜歡殺馬特,,都可以參加我們的聚會”,“活動結(jié)束后大家一起喝酒唱歌”,。
他事后想,,今年的聚會聲勢弄得太大了。其實每年石排公園都有殺馬特的聚會,,無非是拍照聊天瞎玩,,也沒什么組織性,多半最后就變成了一個個小團體,,關(guān)系好的朋友們自行聚會,。但今年,重振旗鼓的他在各種網(wǎng)絡平臺上發(fā)布了聚會消息,,微博,、微信公眾號,、抖音,、快手……以至于生生把它變成了一個引起特別關(guān)注的事件。
最后羅福興的家門被敲響了,。一輪警告又一輪勸告:“你們這個也可以搞,,不要出現(xiàn)在公共場合嘛,公園這些地方就不要去了,。你們可以去農(nóng)家樂,,自己吃隨你們便嘛?!?/p>
羅福興吃軟不吃硬,,總之好言好語溝通一番后,就出了那份公告,。并不新鮮,,他在抖音上的直播也常常面臨類似的困境——播著播著就突然斷播,顯示“不符合規(guī)范”,。
有時他把斷播的截圖發(fā)給李一凡,。每天和抖音斗智斗勇,他原以為自己已經(jīng)盡量規(guī)避一些會觸發(fā)禁播的關(guān)鍵詞了,,很多時候他直播也只是聊天,,或者和其他殺馬特朋友連線玩游戲。哪里不符合規(guī)范呢,?不知道,。
這次重新復出,他曾和媒體說,,目的很明確,,就是想賺錢,。11月,他把上個月直播打賞的收入截圖曬給李一凡,,7900多,,以在石排月租600塊的生活成本而言,相當可觀,。李一凡采訪過的殺馬特中也有給羅福興直播刷禮物的,,說“因為他在做復興家族的事情”。
“教父”月租六百的房子在石排鎮(zhèn)的舊街上,,幾乎已被廢棄和遺忘的一片地方,,有過去的老糧倉、窄街巷,,晚上黑黢黢的沒有路燈,,只有一塊“成人用品”的霓虹燈標牌在黑暗中一閃一閃。
用羅福興的話說,,晚上一個人走在那里很可能被人從背后蒙頭打一棍,。
在他租的那個陽臺透風、只有鐵欄桿沒有窗玻璃,、仿佛馬上就要被廢棄的破房子里,,客廳茶幾上疊放了一小摞書,最頂上是一本《拿破侖傳》,?!安缓每矗彼u價,,“我也看書的好吧,?”
就在這間房子里,他收容了從云南來的殺馬特小陸,,還產(chǎn)生過一個挺妙的想法,,辦一個“殺馬特駐留計劃”或者殺馬特藝術(shù)展。
在名流剛做完殺馬特發(fā)型合影留念的小陸和他的朋友們 圖/受訪者提供
這個“駐留計劃”的靈感大概來源于李一凡和藝術(shù)家朋友們曾經(jīng)在川美做的“青年藝術(shù)家駐留計劃”,,為青年藝術(shù)家提供免費或便宜的工作室,,每月提供一兩千元資助,好讓一些有才華卻囊中羞澀的藝術(shù)家得以度過最初的蟄伏積累期,。羅福興如法炮制,,只不過計劃里,他的資助對象是殺馬特,,而出資人可以是藝術(shù)家,,也可以是絡繹不絕來采訪他的記者們。
“哪個記者要來,,100塊門票,,進不進,?欸,逮著了,!帶了個兄弟,,兩個,200,!”
他擅長漫無邊際的幻想,,而且往往細節(jié)豐富?!斑@是殺馬特用過的臉盆,,這是殺馬特喝剩的啤酒瓶……走到里面一看,發(fā)現(xiàn)殺馬特在賣東西,,買水嗎買水嗎,?中間再撒兩把水泥,你們跳著玩吧哈哈哈哈,?!?/p>
話雖是說著玩,但這想法和他先前在微信拉殺馬特復興群,、每人收十元入群費如出一轍,。他倒沒覺得有什么:“管理群也很耗精力的好不好,?!蹦莻€群大概有兩百多人加入,真玩殺馬特的,、好奇的,、看熱鬧的什么都有,但很快被微信官方停了,。如此種種,,羅福興早已習慣。
殺馬特駐留計劃的事情,,他也和李一凡說過,,自然是想要些資助。但他也早已發(fā)現(xiàn),,藝術(shù)家“他們挺窮的,,跟我差不多,蘋果都是分期的”,。
李一凡倒愿意拿幾千塊支持,,但國慶的聚會被取消后,羅福興一下子沒勁兒了,。他突然意識到類似想法可能帶來的各種風險:打架了怎么辦,?出事了怎么辦,?連他們以前常去的金豐溜冰場今年都被關(guān)了,因為治安不可控,。
“能活著我就不容易,,你知道吧?”羅福興因此不愿去觸碰那些真實的和工人現(xiàn)狀相關(guān)的事情,,比如工傷,。有一個曾接受采訪的殺馬特小孩,后來被機器砸斷了根手指,,把血淋淋的手指照片發(fā)給烏鴉,,說不知道該怎么辦,說老板到醫(yī)院把他所有的入院記錄和繳費單都拿走了,。他找勞動局,,勞動局說需要資料;他找老板,,老板說這東西我不可能給你的,,你要么拿半個月工資現(xiàn)在給我走,要么你就自己去告吧,。
類似的事情,,光是烏鴉在自己的朋友圈里就看到了三個。羅福興也偶遇過一個,,在石排公園,,對方主動和他打招呼,說當初拍片時給他們帶過路,。再一看對方的手指,,兩根骨頭都被夾碎了。
“我現(xiàn)在怎么看殺馬特,?”羅福興嘗試重新整理他曾在李一凡的鏡頭前說不出的話,,“挺了不起的,但也挺悲哀的,?!?/p>
石排公園,殺馬特和一個漢服女孩的合影 圖/受訪者提供
后殺馬特時代
李一凡后來想,,殺馬特就是年輕工人中的文藝青年,,脆弱又敏感的文藝青年。
有個女孩說要來深圳找他們,,只為了想看看海,。
有個T恤上寫著“何以解憂,唯有暴富”的男孩和他們說了很多關(guān)于畫畫、考古的事情,,提到打算和表哥去緬甸原始森林里挖寶藏時眉飛色舞充滿細節(jié),,說自己常常在工廠里累到什么都不想說,只有一天結(jié)束后,,他會跑上房頂,,站在深夜的房頂上吹風,想象自己如果掉下去的感覺,,“肯定特別爽”,。
有個男孩真的去了一趟想象中的大城市深圳,印象最深的是“那個水往上,,有光”——烏鴉想了想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噴泉,。但是“太貴了”,那趟旅行花了他一千多塊錢,,男孩說,,以后再不去了。
大多數(shù)時候,,就算在深圳打工,,他們的活動范圍也局限于廠區(qū)。在富士康拍片尾最后的旋轉(zhuǎn)鏡頭時,,羅福興的殺馬特朋友抬頭看員工宿舍大樓,,和羅聊天說,你看深圳的樓,,沒有貴陽的高,。
2019年12月底,《殺馬特我愛你》在深圳雙年展上展映,,李一凡和烏鴉把消息告訴他們拍過的殺馬特,,結(jié)果只有兩個來了,其他的無一例外告訴他們,,廠里請不到假。羅福興自然來了,,但堅決不看成片,,覺得尷尬;另一個男孩請假來了,,進去看了一半又出來,,和烏鴉說,太心酸了,,“這就是我平常的生活,。”
哪怕在李一凡剛開始拍片的三年前,正在進行時的殺馬特也已經(jīng)不多了,。
結(jié)婚成家的,,為了進入主流而剪成短發(fā)的,甚至“前殺馬特”退出后反過來嘲笑殺馬特的,,羅福興看過太多,。他因此覺得悲哀:
“審美可能是需要站隊的。普通人都在這個宏觀,、洪流之中是吧,?他沒得選擇。當十個人覺得殺馬特都是精神病的時候……你之前可能很喜歡殺馬特,,但當你站在中間,、你從殺馬特已經(jīng)出來了,你想進這個(主流的)圈子那怎么辦呢,?你只能跟著大家嘲諷他,。就相當于否定了自己是吧?當然大家也認可了,,你知道嗎,?就是這么殘酷,你必須這么做,?!?/p>
曾經(jīng)不管去哪都要帶上一把吹風機的韓暁琳,幾個月前剛把頭發(fā)剪短,。為此他糾結(jié)了很久——殺馬特曾經(jīng)是他的精神支柱,,直到今天依舊是他最熱愛的東西?!皻ⅠR特對很多人來說只是一個青春期的過渡嘛,。但我們一直就停在這個過渡里了。那時候人家把妹有錢有車有房,,我有什么,?我什么都沒有,只有這頭頭發(fā),?!?/p>
但一年多前,他當了爸爸,,思來想去還是隱約覺得,,自己該“融入社會”了。
他和安暁蕙命運的改變不是因為打工,,而是農(nóng)村征地拆遷,。韓暁琳家里分得了兩套重慶城郊的回遷房,不出一年,兩人有車有房還有了娃,。韓暁琳還是在給人剪頭吹頭,,營生沒變,只不過場地變成了自家的發(fā)廊,。
或許他和安暁蕙,,都不再需要那頭夸張的發(fā)型來支撐他們的自我。孩子出生后,,他們發(fā)現(xiàn)這個娃頭頂有三個“旋”,,奇怪的三角排列方式讓中間一溜頭發(fā)倔強地豎了起來,兩人都笑:“這家伙以后怕不是個小殺馬特,?!?/p>
孩子長大后,還讓他玩殺馬特嗎,?
“看他自己嘛,。他想玩就讓他玩,我們不也是這么過來的嘛,。不過他們那個時候,,殺馬特可能早就不流行了喔。每一代年輕人都有自己的玩法,,是吧,?”
然而韓暁琳依舊對任何一句可能貶低殺馬特審美的話都極其敏感,比如當我問:“你現(xiàn)在還覺得殺馬特發(fā)型是好看的嗎,?”
“當然啊,。你這么問就是覺得不好看。別嘛,,來都來了,,你要尊重殺馬特?!?/p>
受訪的一位殺馬特2019年底在深圳雙年展看紀錄片《殺馬特我愛你》 圖/受訪者提供
五華縣與黃桷坪
對羅福興來說,,發(fā)型,或者殺馬特,,在經(jīng)歷了這么多之后,,其實都已經(jīng)不再有所謂了。
重要的是活下去,,怎么更好地活下去。有一天他覺得自己突然想通了,,人為什么要來到這個世上——不是為了自己的家庭或是為了母親,,而是“我本身對生的渴望”。
自己算半個人物了嗎?好像也沒有,,但“殺馬特教父羅福興回梅州老家過年”竟然可以上新聞,,出現(xiàn)在當?shù)貓蠹埡碗娨暽稀4謇锶嗣悦院刂?,讀過大學的舅舅也知道,,但報紙上的文章寫得奇奇怪怪,總有人看不上,,“就這么回事”,。
最為他驕傲的只有外公。外公是當?shù)卮謇镄W的老師,,把自己的三個兒子都培養(yǎng)成了大學生,,羅福興回到梅州讀小學時,也是外公外婆替父母照看他,。羅福興想自己的性格大概和外公比較像,。外公生前最后一段時光得了重病,躺在病床上,,羅福興去看他,,就在那個聚會被取消的10月。外公用漏風的牙齒含糊不清地喊他:
“光頭(羅福興小名),,我在報紙上看到你了,,(版面)這么大!你的頭發(fā)這么大,!把報紙一半都占掉了,。那些領(lǐng)導說話就這么一小小點,你這比他們大,,”外公邊說邊用雙手在空氣里比劃出一個大圈,,“你這么大!”
梅州五華縣的那個小村落,,是他為自己設(shè)想的最后歸宿——如果在城里活不下去了,,村里還有地,他或許可以回去養(yǎng)雞養(yǎng)鴨養(yǎng)豬養(yǎng)牛,,說不定發(fā)展成“殺雞特”“殺鴨特”“殺豬特”特色農(nóng)場,,再賺一波城里人的錢。
但想想也不敢確定,,因為在農(nóng)村,,他就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在城市或許還熱鬧點,。
李一凡知道有些殺馬特已經(jīng)回到農(nóng)村的老家了,,有的是家里人生病需要照顧,,有的是回家?guī)兔ΨN地養(yǎng)殖,也有想在農(nóng)村創(chuàng)業(yè)搞搞電商的,,但難,,基本還沒人做起規(guī)模。
李一凡在農(nóng)村采訪拍攝殺馬特,,這是他們印象里去過的最窮的一家人 圖/受訪者提供
片子在線下場合放映后,,也有人質(zhì)疑:殺馬特,難道一定與打工群體有關(guān)嗎,?有沒有跳脫于這個敘事邏輯之外的個例,?還有評論說,“李一凡完全搞錯了拍攝對象”,,殺馬特的形成是一種城鄉(xiāng)信息差的結(jié)果,。
個例當然也有,但是少,,比如家境尚可,、純粹覺得殺馬特時尚的青年,67個采訪對象里,,李一凡只在大理周邊的農(nóng)村遇見過一個,,但“絕對沒有富二代”,也沒有碰到一個“發(fā)了財?shù)臍ⅠR特”,。既然是大多數(shù),,就有了成立的理由——何況,“審美是個很神奇的東西,,它自動把一些社會經(jīng)歷,、生活背景、家庭條件相似的人聚集起來,?!?/p>
不過李一凡心里清楚地知道,殺馬特只是一個殼子,。
從一開始,,他就決定不沉溺于那些誰也說不清的亞文化來源。他要做的從來不是梳理殺馬特歷史,,而是講述那些他一直關(guān)注的長久被遮蔽的底層聲音和故事,。
因為他是在黃桷坪長大的,那是一個路的這邊談論著文藝復興塞尚梵高,、路對面就是蒼蠅館子交通茶館夜宵攤的地方,,一個棒棒在藝術(shù)家的工作室穿梭搬運、當模特甚至畫畫的地方,,一個能同時看見碼頭輪船,、鐵軌上的火車,、天上的飛機,、甚至公交車與坦克相撞的地方,,一個看似雜亂無章卻野蠻生長的地方。
無論飛到北京,、上海,、深圳還是杜塞爾多夫,在那些干凈敞亮的機場大廳,、藝術(shù)館里時,,只要想起黃桷坪,他就會想起自己是從哪里來的——底層生活從來就是黃桷坪的一部分,,也是他的一部分,。
有時他也會想起年少時那些在大山深處毫無目的的亂逛。不知不覺,,他似乎已這樣晃過了大半生,。其實,那是羅福興也幻想過的場景:
荒原上,,一條筆直的路,,兩邊有連綿不絕的樹。他騎著一個人的摩托車,,最好是川崎摩托,,沒有止境地開。他一個人,,沒有終點,,沒有目的地,眼前,,是漫天黃昏,。
(除文中提到的采訪對象外,特別感謝楊述,、陳衛(wèi)閩,、李強等提供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