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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際|疑似新冠肺炎老人之死——坦桑尼亞疫情縮影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陳又禮 日期: 2020-09-25

相比“新冠肺炎”,,他有著不得不去對付的,、更殘酷且頑梗的敵方大軍:艾滋病毒、瘧疾,、傷寒……其中的領(lǐng)軍者,,是貧窮和孤獨(dú)

特約撰稿 陳又禮 發(fā)自坦桑尼亞 編輯 周建平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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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以撒卡倚著搖搖欲墜的土墻,蜷坐在灰塵里,。他干細(xì)的胳膊支在同樣干細(xì)的大腿上,,一雙昏濁的老花眼盯著某一個隨機(jī)的點(diǎn),一發(fā)怔就是幾個小時,,像是被吸進(jìn)了黑洞,。僅剩的一丁點(diǎn)頭發(fā)在最近的這大半年里該掉的掉、該白的白,,胡須倒像被施了肥,,參差地往外冒,纏成無數(shù)個死結(jié),,估計(jì)到死都不會有柔順,、美觀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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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初的一個下午,“新冠肺炎臨時調(diào)查小組”(其實(shí)是鎮(zhèn)委會)來到克拉圭村,,四處打聽“卡巴卡的父親”的下落,。幾個一臉狐疑的村民告訴他們:直穿進(jìn)這片香蕉林的最里頭,你會看見一個胡子拉碴的老頭子,,便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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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巴卡的父親”就是以撒卡。他唯一的兒子卡巴卡在5月7日開貨車去肯尼亞送貨時,,在邊境關(guān)卡上被測出新冠肺炎陽性,、遣返坦桑尼亞,并被送進(jìn)達(dá)累斯薩拉姆(坦國第一大城市)的穆希比黎醫(yī)院接受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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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撒卡對此一無所知,,在聽調(diào)查小組敘述整個事情經(jīng)過時,他還是發(fā)著怔,,好像這一切都是別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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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新冠肺炎,他有著不得不去對付的,、更殘酷且頑梗的敵方大軍:艾滋病毒,、瘧疾、傷寒……其中的領(lǐng)軍者,,是貧窮和孤獨(d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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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似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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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diào)查小組的成員們東西南北地詢問了好一番,最終得出結(jié)論:老以撒卡“疑似”新冠肺炎病毒攜帶者,。原因:5月初他和兒子卡巴卡有將近兩個小時的共處,,雖然卡巴卡沒有進(jìn)草垛子,但他用家里的銅鍋煮了一杯茶喝,,之后老以撒卡既沒有洗鍋,,也沒有洗杯(據(jù)村民們描述,他幾乎從不洗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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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況他還咳嗽,,這幾年來就沒有停過。村民們說,,老以撒卡的肺里好像住了一頭餓牛,,每次只要牛扯起嗓子來一低吼,仿佛胸腔骨都要給震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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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diào)查小組緊急討論了幾分鐘,,到底要不要找個地方把老頭兒給隔離起來呢?要找的話,,又得往哪兒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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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處在于,,第一,,名義上的“新冠肺炎隔離中心”在一百八十多公里以外的布科巴鎮(zhèn)上,,距離遠(yuǎn);第二,,鎮(zhèn)醫(yī)院本來就小,,現(xiàn)在卻必須接收方圓三百公里以內(nèi)的所有疑似患者,早已人滿為患,;第三,,老以撒卡孤身一人,身份證明在幾年前被弄丟了,,他又不識字,,住院手續(xù)、差旅費(fèi),、出院后何去何從,,一旦接手,都會成為負(fù)擔(d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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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加上,,調(diào)查小組成員們左顧右盼了一番,都一致覺得:老頭兒現(xiàn)在所處的這個環(huán)境,,本質(zhì)上說來,,不已經(jīng)跟“隔離”差不多了嗎?周圍一大圈都看不見任何人家的草屋,,要不是有不得已的原因,,村民誰也不會跑來串門。前些年老頭兒還會時不時出現(xiàn)在村里的小酒棚里,,一喝就爛醉如泥,,但這三年多,自從他不知怎么搗鼓明白了土制香蕉酒的造法后,,便連外出買醉的一里路也干脆省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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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老以撒卡就這么一個人住在無邊無際的香蕉林里,靜悄悄的,。好在克拉圭村所在的卡格拉省雨水充沛,、盛產(chǎn)各類香蕉——飯蕉、果蕉,,還有用來釀酒的——他哪兒都不用去,,就能勉強(qiáng)自給自足。偶爾村民經(jīng)過,、聽見他在空曠林地中的干咳聲,,才會想起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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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老以撒卡家最近的鄰居(距離約800米)、卡巴卡的發(fā)小穆薩告訴調(diào)查小組,,大家之所以對以撒卡避之不及,,不僅因?yàn)樗灰缓茸砭腿浅鰜y子,更因?yàn)榇驈乃怀鲩T起,,他就再沒有到公立醫(yī)院去拿過政府向艾滋病病毒攜帶者免費(fèi)發(fā)放的藥物,,體檢更不必說。艾滋病患者的一條命,,幾乎全靠抗艾藥物撐著,,一旦停藥,身體狀況就會急轉(zhuǎn)直下,。穆薩一家說瞥見過他渾身長滿大片的皰疹,、掉皮潰爛,創(chuàng)口一層層滲進(jìn)皮肉,、穿筋至骨,,成群的蒼蠅扒在上面,趕都趕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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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議論紛紛:這人一定活不了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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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到三個月過去,、三年過去,老以撒卡卻依然無聲無息地活著,。他那個開貨車的兒子卡巴卡每個月用手機(jī)給穆薩打五萬先令(約合150元人民幣),,穆薩用這個錢買了紅糖、鹽巴,、幾盒火柴,、五斤大米、五斤大豆和一礦泉水瓶的食用油,,放到老以撒卡家香蕉林的邊上,。這就是以撒卡和外界的所有聯(lián)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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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和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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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以撒卡記不清自己是在哪一年有的卡巴卡了,,只記得卡巴卡出生的那一年,,常年濕潤的卡格拉省遭遇五十年一見的大旱,香蕉林被烤得幾近冒煙,,村民們的牲口死得七七八八,,到處是腐臭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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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出生的孩子們,,據(jù)當(dāng)?shù)厝苏f活下來的只有五成左右,。以撒卡給兒子取名“卡巴卡”,在當(dāng)?shù)氐耐猎捓镆馑际恰坝怖省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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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jù)鎮(zhèn)辦公室里的資料記載,,旱災(zāi)導(dǎo)致民不聊生的時間是1982年,,由此推算,,卡巴卡的年紀(jì)在38歲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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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年,,卡巴卡一歲多,,他的母親、以撒卡的發(fā)妻跟同村的一個礦工跑了路,。村民們說這是因?yàn)榧依飳?shí)在窮得揭不開鍋,。之前干死的香蕉林還沒有長好,,以撒卡體弱又酗酒,。女人剛生了一個女嬰,卻沒有奶水,,孩子熬了兩個月還是餓死了,。她在某一個夜晚用討來的一點(diǎn)米給一家人煮了頓飯,還不知從哪兒弄來了一點(diǎn)肉,,等兩人吃完睡下后,,她什么都沒有帶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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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卡巴卡就這么饑五頓飽一頓地磨完了小學(xué)和初中的十年,。初中會考前三個月,,他知道自己考不過,直接退學(xué),,去鎮(zhèn)上拉木板車給人送貨,。三年后他有了一些積蓄,自己考了駕照,,借錢買了一輛二手貨車,,成為一名貨車司機(jī),一直跑長途到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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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卡巴卡娶了老婆,、陸續(xù)有了四個孩子,從跑國內(nèi)長途到跑國際長途,,生活水平隨著收入一點(diǎn)點(diǎn)往上漲,,他在家的時間也越來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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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他買了兩輛大貨車,、額外聘了一名司機(jī),還帶了兩個小徒弟,。因?yàn)闃I(yè)務(wù)擴(kuò)展,,卡巴卡搬出了卡格拉省,帶著一家人遷到了坦桑尼亞第三大城市阿魯沙,。打那時起,,他回老家克拉圭村的次數(shù)更是少之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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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魯沙位于坦桑尼亞北部,距離肯尼亞邊境不到兩百公里,,因著靠近各大野生動物自然保護(hù)區(qū)和乞力馬扎羅雪山,,是各國入境游客、在坦外裔人士的主要聚集和居住地,。除此之外,,由于人員混雜、階級分化,,阿魯沙曾是公認(rèn)的全東非治安最糟糕的城市,,只要天一黑,幾乎出門必遇惡事,,直到近幾年政府加大管制和維穩(wěn)力度,,臭名才算是被洗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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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阿魯沙車水馬龍,,各國風(fēng)味的高檔餐廳,、咖啡館、藝?yán)?、購物中心越開越多,,載著各樣膚色的觀光客的越野吉普也隨處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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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薩說,,卡巴卡不止一次在電話里提到過對阿魯沙的喜愛,,“他常說阿魯沙是東非真正的國際大都市之一,就是不管什么收入水平,、什么膚色,、什么文化背景的人都能在這里生活?!眱赡昵坝幸淮?,穆薩問他:“你自從搬到阿魯沙,已經(jīng)三年沒回過家了,,不打算看看你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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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巴卡沉默了一小會兒,說:“一個從小到大沒管過我的爸,,不看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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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際化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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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3月3日,,一個女人離開阿魯沙去了比利時,,在那呆到3月16日又回到阿魯沙。她搭乘一輛私家出租車至位于市中心的超級市場買了一些儲備食物,返回住處自行隔離,,沒過多久,,政府的防疫相關(guān)部門接到她的電話,她說自己出現(xiàn)了新冠肺炎的相關(guān)癥狀,,要求住院,、接受官方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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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坦桑尼亞確診的第一例新冠肺炎病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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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魯沙城瞬間炸開了鍋,。因?yàn)槿丝诿芗伊鲃有源蟆⒊鞘行l(wèi)生狀況糟糕,、貧富懸殊,,無論從任何角度來看,這座國際化城市在抵御疫情方面都盡顯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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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第一例出現(xiàn)的3月中旬到3月底,,卡巴卡都在外出車,,他在坦桑尼亞最南部與贊比亞交界的姆貝亞省從農(nóng)民手里買生腰果,,拉到中部的辛吉達(dá)省加工,再拉到東海岸的達(dá)累斯薩拉姆(坦國第一大城市,,以下簡稱“達(dá)市”)給腰果收購商,,賺運(yùn)費(fèi)和差價(jià)。途中他陸陸續(xù)續(xù)從手機(jī)新聞和小旅店小酒館的電視上看到關(guān)于肺炎的消息,。3月22日,,他給妻子蘇比娜打了通電話,叮囑她不要帶幾個孩子串門,、盡量買口罩存著,、多用肥皂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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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比娜問:“口罩要去哪里買呢,?”卡巴卡也不知道,,就讓她自個兒打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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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日傍晚,,卡巴卡抵達(dá)終點(diǎn)站達(dá)市,。當(dāng)時達(dá)市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不少疑似病例,全國大中小學(xué)已全面停課,,超市和商店的某些商品被搶空,,100毫升的洗手液從1美元漲到了7美元,一盒手套20美元,,而口罩,,更是有錢都買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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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日是我在達(dá)市的最后一天,,那是個尋常的星期三,,車站,、咖啡館、快餐店,、生鮮市場,、超市、商務(wù)區(qū)到處都像往常一樣人頭攢動,。達(dá)市的人口密度是3100人每平方公里,,和阿魯沙一樣是國際化城市。城市看起來雜亂無章得很,,又有著某種運(yùn)轉(zhuǎn)規(guī)律,,各部分之間相互牽扯、共生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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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說,,除了大型的超市、各類機(jī)構(gòu)和企業(yè)有專用物流之外,,其他幾乎所有單位,,都由打日工的體力勞動者用木板車從城郊拉各種蔬菜食品、日用品和其他商品進(jìn)城,,點(diǎn)對點(diǎn)供給大型市場里的個體戶攤位,,這些攤位再找小面包車或用木板車送去給訂了貨的顧客、餐廳,、公司和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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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在達(dá)市還是阿魯沙,拉木板車的人都隨處可見,。他們跟當(dāng)年的卡巴卡一樣,,赤著上身,風(fēng)大的時候就披個馬褂,,在大街小巷里吹著口哨左溜右拐,,除了上坡時需要咬緊牙關(guān),其余時候就算是堵車堵到人發(fā)昏,,也還是能自由穿行,。他們掙一里路的錢,就吃一里路的飯,,流幾兩汗,,就喝幾兩酒,一天也停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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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市中心喀瑞雅戈等公交車時,,我問一個在路邊樹蔭下等活兒的木板車夫:看到新聞上說的肺炎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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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斜瞄了我一眼,平淡地說:“都吵炸天了,,能看不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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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成天聚在喀瑞雅戈,全市人最多的地方,,有沒有一點(diǎn)擔(dān)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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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擔(dān)心什么?我家里五個孩子,,搞不到今晚飯錢才讓人擔(dān)心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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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罩呢?政府不是發(fā)了公告,,說在公共場合必須戴口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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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罩?那玩意兒從我出生起,,就只在電視上和醫(yī)院里看見過,,別開玩笑了,咱們坦桑尼亞沒這個東西,,可不像你們中國,。話說你一個中國人怎么不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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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shí)早上出門時我是戴了的,,可熱帶的濕氣和潮熱沒過多久就憋得我呼吸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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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在城里六個多小時,我只看見大超市里的五個收銀員和三個開私家小轎車的人戴了口罩,。新聞、廣播,、告示欄里的各樣規(guī)定,,他們看過、討論過,、驚訝過,、害怕過之后,仿佛與自己的生活再無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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貨車司機(j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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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4日那天,,卡巴卡時隔四年回到老家克拉圭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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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穆薩說,,4年了,,除了首富新修了更大的房子,這個村子還是一點(diǎn)也沒變,,感覺再過40年,,也不會有什么變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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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買了酒,一起去了穆薩看守的玉米田邊上,。玉米田的所有者是村里的首富,,常住達(dá)市,一年也回不來一次,。全村,、甚至鄰村所吃的玉米,都由此而出,。穆薩在這里當(dāng)守夜人已經(jīng)有幾個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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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一直喝到凌晨,渾渾沌沌地進(jìn)守夜的小棚子睡到隔天早晨7點(diǎn)多,,倆人一塊兒煮了茶喝,,還攤了幾塊餅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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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點(diǎn)過的樣子,,卡巴卡開始往家走,,估計(jì)到家時是9點(diǎn)半左右。兩個小時后他離開,,到了穆薩家,。他告訴穆薩,自己給父親留了10萬先令(約合300元人民幣),,所以接下來的兩個月里,,自己都不會打錢給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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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薩問他,,老頭兒身體不好,,最好吃些有營養(yǎng)的,這點(diǎn)錢是不是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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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了錢能去干什么,,你難道還不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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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就算了,,你也總該勸他去醫(yī)院拿藥(抗艾藥物)吧,?怎么你拿自己的藥就跑得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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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薩記得卡巴卡低著頭沉默了一會兒,,又仰起頭來看了看明晃晃的烈日,,說:“藥是免費(fèi)的,他要愿意,,早就去拿了,。都七八十歲的人了,就別再折騰他了,,他想這么過就這么過吧,。誰能左右別人的生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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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卡巴卡就離開了。之后他取了寄存在鎮(zhèn)上的貨車,,帶著徒弟,,直接開車前往肯尼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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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沿T2國道一路開到了坦肯邊境的納芒噶,。5月7日早晨,,他們抵達(dá)關(guān)口,準(zhǔn)備過關(guān)入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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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巴卡看見一長串的人排著隊(duì)接受檢查,,要是體溫超37.5度,就會被帶到隔壁一個房間去,,有的過一陣子出來了,,有的就一直沒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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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將近正午,,才終于排到了卡巴卡,。體溫計(jì)對著太陽穴滴地響了一聲:3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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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巴卡被帶進(jìn)那個房間,,徒弟站在門外,,聽見他不斷嚷嚷:“不對啊,我連咳都不咳,,你現(xiàn)在告訴我我得了這個什么肺炎,,沒有搞錯吧?”那天在納芒噶城,,共50名試圖從坦入肯的卡,、貨車司機(jī)被查出新冠肺炎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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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jù)肯尼亞官媒報(bào)道,,至5月中旬,,這個口岸所檢測出的新冠肺炎陽性的司機(jī),共182名,。5月16日,肯尼亞政府宣布封閉與坦接壤邊境,。此外,,盧旺達(dá)、贊比亞,、烏干達(dá)等與坦桑尼亞相鄰的國家,,都前后關(guān)閉所有對坦口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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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卡巴卡和其他司機(jī)被遣返回國后,,都被送去了穆希比黎醫(yī)院(全坦12個被官方指定的新冠肺炎病人收容點(diǎn)之一),??ò涂ㄔ谀抢镒×藘蓚€多星期,據(jù)他自己說,,沒有受什么罪,,“輕輕地病了一病,反倒是因?yàn)槌商焯芍粍?,還胖了一兩公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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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25日出院時,,有人(卡巴卡也不知道是哪個部門的人)來找他以及其余十幾個同一天出院的新冠肺炎痊愈者,,讓他們簽了一份保密協(xié)議??ò涂ê炌曛?,對方告訴他,拿協(xié)議的副聯(lián),,可以去阿魯沙城里的某某車庫取貨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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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到回家的大巴車票時,卡巴卡借售票小哥的手機(jī)給妻子蘇比娜打了一個電話,。蘇比娜說自己開的小餐館倒閉了,,四個孩子都在家,家里吃的用的都是她跟娘家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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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阿魯沙情況還是不好,,到處都聽說有死人的,你快回來吧,?!闭f完她抽泣了兩聲,就掛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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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禱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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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卡巴卡在上大巴前買了兩份當(dāng)天的報(bào)紙,想看看現(xiàn)在這肺炎在國內(nèi)到底是什么形勢,,確診病例有多少,、死亡人數(shù)又有多少。奇怪的是,,他翻來翻去,,除了一些類似肺炎對貿(mào)易和各行業(yè)影響的報(bào)道,沒有找到什么具體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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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一則讓卡巴卡多看了兩眼的新聞,,是關(guān)于26日當(dāng)天衛(wèi)生健康部長的講話。部長說:“……盧藍(lán)西城(位于坦桑尼亞東海岸線的中型沿海城市)里的新冠肺炎收治點(diǎn)的最后一個患者今晨出院,,多天以來,,這個收治點(diǎn)都沒有接收到任何新病例,,所以在本周內(nèi),盧藍(lán)西點(diǎn)將被關(guān)閉,。這是近期全國85個指定收治點(diǎn)里被關(guān)閉的第74個,,剩余的11個,相信也會在短期內(nèi)因患者數(shù)量劇減而被逐漸撤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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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到阿魯沙后,卡巴卡驚訝地發(fā)現(xiàn),,除了偶爾一兩個戴口罩的白人,、商店門口用以洗手的水和洗手液之外,整座城市的運(yùn)轉(zhuǎn)好像從來沒變過道,。他取了貨車,,找到當(dāng)時落在車上的手機(jī),把車停在路邊,,點(diǎn)開油管看半島電視臺(Al Jazeera)的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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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27日,,木沙庫伊奇瑪,一名81歲的退休高級法院法官,,在達(dá)市的卡伊魯奇醫(yī)院去世,,幾天前他因新冠肺炎陽性被收治,但在他的死亡證明上,,死因一欄卻寫著“自然死亡”,。他的一位近親去達(dá)市市政府辦死亡登記時,看見在一本封皮上寫著“新冠肺炎葬禮登記冊”的本子上,,木沙名字前的編號是第256個,。而當(dāng)晚在木沙之后、被埋在同一塊墓地的死者,,有16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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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4日,總統(tǒng)約翰·馬古富力開除了坦桑尼亞國家健康實(shí)驗(yàn)所(也是全坦唯一一間能測試新冠病毒的機(jī)構(gòu))的所長,,原因是,,總統(tǒng)從一個木瓜、一只鵪鶉和一頭山羊身上各取了一份樣本,,并標(biāo)上人名,,送去實(shí)驗(yàn)室做新冠檢測,結(jié)果三份樣本皆呈陽性,。總統(tǒng)接著就發(fā)表了公開講話,,說對檢測試劑盒的準(zhǔn)確度和真實(shí)性高度懷疑,,望民眾不要受到輿論和外媒的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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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巴卡還搜索了至今感染者的數(shù)目,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官方統(tǒng)計(jì)的最后一次更新是在4月29日,,打那天起,感染人數(shù),、痊愈人數(shù)和死亡人數(shù)就始終是509,、183、21,。截至9月13日,,這個數(shù)據(jù)都沒有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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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歌的新冠肺炎全球分布圖顯示,,全球只有兩個國家感染人數(shù)未知,,一個是朝鮮,一個坦桑尼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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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心里真的說不上來是什么感覺,,就是覺得不可思議……好比我從5月4日起住了兩個多禮拜的醫(yī)院,除了我和其他那些被治療的人,,這十幾二十天對全世界而言,,都是不被知道、也不被計(jì)算的,。就是覺得自己被手術(shù)刀從整條時間線上給切掉了一樣,。”卡巴卡在電話那頭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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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后,,他們彼此慶幸了一會兒,一塊兒喝了汽水,。汽水剛喝完,,蘇比娜說要去教堂,5點(diǎn)鐘有禱告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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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逢星期天才去嗎,?什么時候變得這么積極了?”卡巴卡問蘇比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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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統(tǒng)說了,,我們什么都沒有,只有禱告能救我們,。你要不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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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巴卡說自己累了,想睡覺,,蘇比娜就帶著四個孩子噔噔噔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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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巴卡又開始用手機(jī)搜總統(tǒng)關(guān)于禱告的講話,。在那個視頻里,馬古富力說,,我們坦桑尼亞,,真要對抗新冠肺炎,既沒有足夠的醫(yī)院,、足夠的病床,,也沒有足夠的醫(yī)護(hù)和專家,更別說什么呼吸機(jī)和口罩了,,可是我們坦桑尼亞卻有幾百萬甚至上千萬人,,一天不工作就一天沒飯吃,這可怎么辦呢,?我們能說所有人都回家隔離,、都別干活了嗎?……大家都去禱告吧,,為你的國家,、你的民族、你的家庭,、你的生活和未來,。要記得,瘧疾,、登革熱,、埃博拉,我們坦桑尼亞都挺過來了,,不要害怕,,恐懼一旦膨脹,信心就會收縮,。要知道,,在人不能的,在上帝凡事都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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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巴卡心想,,當(dāng)人走到一個地步,發(fā)現(xiàn)除了禱告已經(jīng)無能為力,,應(yīng)該是痛苦呢,,還是輕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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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周后的6月8日,,總統(tǒng)馬古富力宣布:坦國再無新冠,。一周后的16日,他又宣布,6月29日,,全國的各級院校將全面復(fù)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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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底我也回到了阿魯沙,這座城市如往日一般熙熙攘攘,,就連店鋪、餐館門前擺放的水桶也成了擺設(shè),,想洗就洗,,不想也行,沒有誰會指責(zé),、提醒你,。大家都繼續(xù)著各自的日常生活,好像什么都不曾發(f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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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yàn)槁猛局形牒芏嗷覊m,,我有一些咳嗽,為免引起他人擔(dān)憂,,我戴了口罩,。等餐時,餐廳小哥笑我:“我們總統(tǒng)都說新冠肺炎已經(jīng)不存在了,,你還戴這個做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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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因要寫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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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初,,在“新冠肺炎臨時調(diào)查小組”走了之后,,穆薩聯(lián)系不上卡巴卡,便給卡巴卡的妻子蘇比娜打了個電話,,告訴她老頭子“被疑似”了,。結(jié)束通話之前,穆薩對她說:“卡巴卡上次回來時最后問的那個問題,,確實(shí)問倒我了,,是啊,誰能左右別人的生死呢,?尤其是在一個像坦桑尼亞這樣的國家,,直到卡巴卡走了之后、過了好幾天,,每次路過聽見他爸咳嗽,,我都琢磨,對他爸來說,,COVID-19大概只是一串不太真實(shí)的代號,,相比起艾滋病毒和瘧疾,其實(shí)并沒有那么可怕,總之非洲人不像白人,,我們早就被各種病給摔打慣了……不過你說他爸這么活著,,真的會比死了更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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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比娜的回答是:“什么活不活死不死的,,能活著就是好的,。你朋友(卡巴卡)這么說,完全就是不想負(fù)責(zé)任,。他3月份在達(dá)市的時候,,我問兒子,達(dá)市現(xiàn)在病人好多啊,,你擔(dān)心你爸嗎,?你知道他怎么回答的?他說,,‘一個從小到大都沒怎么管過我的爸,,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卡巴卡總是埋怨他爸,,誰知道還是周而復(fù)始,,轉(zhuǎn)眼間,他自己也成了這么一個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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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3日,穆薩發(fā)現(xiàn)自己在兩天前給老以撒卡送去的油米豆糖還躺在香蕉林里,,一動未動,,便打電話給調(diào)查小組。他們趕到時,,發(fā)現(xiàn)老以撒卡已經(jīng)去世兩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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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葬的儀式不出意料地潦草,除了卡巴卡,、蘇比娜和穆薩,,沒有第四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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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他爸這么一個已經(jīng)被村子給‘抹掉’了的人,,還指望誰會來參加葬禮嗎,?”穆薩悄悄告訴蘇比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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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卡巴卡去村辦公室登記死亡時,,又碰上了麻煩,。死因要寫什么呢?克拉圭村正因蚊子瘋狂滋生而瘧疾肆虐,,兩個星期里因腦型瘧疾死了好幾個人,,老以撒卡本身是艾滋病患者,,又停藥停了這么久,但同時,,他又是“被疑似”的新冠肺炎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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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巴卡跟辦公室的工作人員討論了一會兒,他們告訴他,,新冠肺炎這個就別寫了,,寫艾滋病吧,畢竟連總統(tǒng)都說了,,我們國家沒有什么肺不肺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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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5 第836期 總第836期
出版時間:2025年06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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